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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的女儿埃莱娜公爵小姐轻轻地撩起衣裙在椅子中间走,她美丽的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开朗。当她从皮埃尔身旁经过时,皮埃尔用几乎是恐惧的和充满热情的目光看着这个美人。

“真漂亮。”安德烈公爵说。

“真美。”皮埃尔也说。

瓦西里公爵从身边经过时抓住皮埃尔的一只手,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请您管教管教这头熊吧!”他说。“他已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参加社交活动。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没有比跟聪明的女人交往更重要的事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笑了笑,答应照顾皮埃尔,她知道皮埃尔的父亲和瓦西里公爵是亲戚。原先与我的姑妈坐在一起的那位上了年纪的太太急忙站起来,在前厅里追上了瓦西里公爵。她脸上原有的那种假装的兴致消失了。她的善良的、哭肿了的脸上只有不安和恐惧的表情。

“公爵,您说,关于鲍里斯的事怎么样了?”她在前厅里追着公爵说。(她在说出鲍里斯的名字时把重音放在“鲍”上。)“我不能再在彼得堡待下去了。告诉我,我能把什么样的消息带给我那可怜的孩子?”

尽管瓦西里公爵很不乐意听这位上年纪的太太的话,对她几乎不大礼貌,甚至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但是她还是脸上堆起亲切感人的微笑,拉住他的一只手,不让他离开。

“您只要在皇上面前说一句话,他就可以直接调到近卫军里去了。”她恳求说。

“请您相信,公爵夫人,我一定尽力而为,”瓦西里公爵回答道,“但是我去求皇上有困难;我劝您通过戈利岑公爵去找鲁缅采夫[50],这样做比较合适。”

这位上年纪的太太名叫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她的家族是俄国的望族之一,但是她很穷,早已不参加上流社会的活动,失去了昔日的各种关系。现在她到这里来,是为了求人把自己的独生儿子调进近卫军。只是为了见到瓦西里公爵,她自报姓名来参加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也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她耐心地听了子爵讲的故事。瓦西里公爵的话使她非常吃惊;她的那张曾经很漂亮的脸露出了怨恨的表情,但是这只延续了一分钟。她又微微一笑,紧紧地抓住瓦西里公爵的一只手。

“听我说,公爵,”她说,“我从来没有求过您,往后也永远不会求您,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家父对您的情谊。现在我求您看在上帝的分上替我的儿子办这件事,我将把您看做大恩人。”她急急忙忙地添了一句。“请您不要生气,您就答应我吧。我求过戈利岑,他拒绝了。希望您还像从前那样善良。”她说,竭力想苦笑一下,可是她的眼睛却饱含着泪水。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等在门口的埃莱娜公爵小姐转过她那长在具有古典美的肩膀上的漂亮的脑袋说。

在上流社会中,权势是一种资本,需要爱惜它,使它不至于消失。瓦西里公爵知道这一点,他考虑到,如果他为有求于他的所有人去求情,那么很快他就不能为自己的事去求人,因此他很少使用自己的权势。然而在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事情上,在她再一次提出请求后,瓦西里公爵有一种类似受良心责备的感觉。她对他说的是实情:他走上仕途有赖于她的父亲的扶植。除此之外,他从她做人处世的态度上看出,她属于这样的一种女人,尤其是那些做母亲的,她们一旦拿定主意,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不然她们每时每刻地缠住你,甚至前来吵闹。这最后的一个想法使他犹豫起来。

“亲爱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他用通常的亲昵和苦闷的语气说,“我几乎无法做到您想要我做的事;但是为了向您证明我如何敬爱您和怀念您已故的父亲,我要做这件无法做到的事:设法把您的儿子调到近卫军去,我向您保证。您满意了吧?”

“亲爱的,您是我的恩人!我想您一定会这样做的;我知道您是多么的善良。”

他想要走了。

“请您稍等,还有两句话。什么时候把他调到近卫军去……”她有点犹豫起来。“您同米哈依尔·伊拉里翁诺维奇·库图佐夫很要好,请把鲍里斯介绍给他当副官。那样我就放心了,那样……”

瓦西里公爵微微一笑。

“这一点我可不能答应。您知道,自从库图佐夫被任命为总司令后,人们都把他包围起来了。他本人对我说过,所有莫斯科的贵夫人好像商量好了一样,都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他当副官。”

“不,您就答应吧,我亲爱的恩人,不然我不放您走。”

“爸爸,”那位美人又用同样的语气说,“我们要迟到了。”

“好吧,再见,再见了,您瞧……”

“那么您明天就奏明皇上?”

“一定,而向库图佐夫求情的事我不答应。”

“不,您就答应吧,答应吧,巴齐尔[51]。”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在他背后说道,脸上露出卖弄风情的年轻女子的微笑,过去她想必常带着这样的笑容,而现在它与她的那张憔悴的脸很不相称。

看来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按照习惯使用起自古以来妇女拥有的所有手段来。但是等瓦西里公爵一出门,她的脸又露出了原先的那种冷漠的、假装的表情。她回到了那些继续听子爵讲故事的人那里,又装出听故事的样子,等着离开的时机,因为她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您认为最近上演的在米兰加冕[52]的喜剧如何?”安娜·帕夫洛夫娜问道。“是一出新的喜剧:热那亚和卢卡的人民向波拿巴先生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于是波拿巴先生坐在宝座上,实现了人民的愿望!这太妙了!不,这简直能使人发疯!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失去了理智。”

安德烈公爵直视着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脸,冷冷一笑。

“‘上帝赐给我王冠,谁要碰它,谁就倒霉’。”他重复了波拿巴在戴上王冠时说的话。“听说,他在说这些话时,仪表很美。”他补充了一句,并且用意大利语把拿破仑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希望,”安娜·帕夫洛夫娜接着说,“这件事将使得人们忍无可忍了。各国君主再也不能容忍这个给一切造成威胁的人了。”

“君主们吗?我不说俄罗斯,”子爵有礼貌地和不抱希望地说,“这些君主们可不是这样!他们为路易十六,为王后,为伊丽莎白[53]做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做。请相信我的话,他们将为背叛波旁王朝的事业而受到惩罚。这些君主们!他们居然派使节去祝贺那个王位篡夺者。”

他轻蔑地叹了一口气,又变了变身体的姿势。长时间地用带柄眼镜看着子爵的伊波利特公爵听到这句话时,突然全身转向娇小的公爵夫人,向她要了一枚针,用针在桌子上画孔代家族[54]的纹章给她看。他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这个纹章,好像是公爵夫人求他这样做似的。

“镶圆天蓝色兽嘴齿形边的兽嘴形权杖——这就是孔代家族。”他说。

公爵夫人脸上挂着微笑听着。

“如果波拿巴在法国王位上再待上一年,”子爵接着已开始的话头说,从他的样子看,他没有听别人说话,在这件他最了解的事情上只注意保持自己的思路,“那么就可能弄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阴谋、暴力、放逐、死刑,法国社会,我说的是上流社会,就将永远被消灭,到那时……”

他耸了耸肩,两手一摊。皮埃尔想要说什么,因为他对谈话很感兴趣,但是看管着他的安娜·帕夫洛夫娜打断了他的话。

“亚历山大皇帝宣布,”她带着谈到皇族时常有的忧伤说,“他要让法国人自己选择政体。我想,毫无疑问,整个民族一旦摆脱了篡位者的统治,就会归顺合法的国王。”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她竭力想讨好这个流亡者和保王派。

“这很难说。”安德烈公爵说。“子爵先生完全正确地认为,事情已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我想很难回到老路上去。”

“我听人说,”皮埃尔红着脸又加入到谈话中来,“几乎所有贵族已经站到了波拿巴一边。”

“说这话的是波拿巴分子。”子爵说没有朝皮埃尔转过头来。“现在很难弄清法国的社会舆论。”

“这是波拿巴说的。”安德烈公爵带着冷笑说。(可以看得出,他不喜欢子爵,虽然他的眼睛没有看着子爵,但他的话是针对子爵的。)

“‘我向他们指出了光荣的道路,他们不愿意走,’”他在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又引用了拿破仑的话,“‘我向他们敞开了我的候见室,他们却成群结队地拥进来……’我不知道,他在多大程度上有权这样说。”

“没有任何权利,”子爵说,“在杀害当甘公爵后,甚至最偏心的人也不再把他看做英雄。即使他对某些人来说曾经是英雄,”他转身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那么当甘公爵被杀害后,天上就多了一个殉难者,而地上则少了一个英雄。”

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余的人还没有来得及用微笑对子爵的这些话表示赞许,皮埃尔又插了进来,安娜·帕夫洛夫娜虽然预感到他将说出不成体统的话,但是已经拦不住了。

“处死当甘公爵,”皮埃尔说,“从国家考虑有其必要性;我正好认为拿破仑敢于一个人承担这样做的责任,是他精神的伟大之处。”

“我的上帝!”安娜·帕夫洛夫娜惊恐地低声说。

“怎么,皮埃尔先生,您认为无故杀人是精神的伟大?”娇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一面微笑着,一面把针线活儿朝自己身边挪。

“啊!哦!”不同的声音一起说道。

“妙极了!”伊波利特公爵用英语说,用手掌拍起膝盖来。子爵只耸了耸肩。

皮埃尔从眼镜上方得意洋洋地看了听众一眼。

“我之所以这样说,”他不顾一切地接着说,“是因为波旁王族逃离革命,使人民处于无政府状态之中;只有拿破仑一人善于理解革命,并且能够战胜它,因此为了共同的利益,他不能对一个人手软,可惜他的生命。”

“您要不要到那一桌去?”安娜·帕夫洛夫娜问道。但是皮埃尔没有回答,继续往下说。

“不,”他说得愈来愈兴奋,“拿破仑很伟大,因为他站得比革命高,去掉了革命的弊病,保留了好的东西——公民的平等权利、言论和出版自由等等,只因为如此,才取得了政权。”

“不错,假如他取得政权后不用它来杀人,而是把它交还给合法的国王,”子爵说,“那么我就称他为一个伟大的人。”

“他不可能这样做。人民把权力交给他,只是为了让他设法让人民不受波旁王朝的统治,这是因为人民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革命是伟大的事业。”皮埃尔先生接着说,他不顾一切地插进这一句带有挑战性的话,显示出他年轻气盛和要把一切尽快倾吐出来的愿望。

“革命和弑君都是伟大的事业?……既然如此……您究竟要不要到那一桌去?”安娜·帕夫洛夫娜又问了一句。

“社会契约[55]。”子爵带着温和的微笑说。

“我说的不是弑君。我说的是思想。”

“不错,是掠夺、杀人和弑君的思想。”又有人用讥讽的语气打断他。

“当然,那是一些极端的做法,但是全部意义不在于此,意义在于人权,在于摆脱偏见的束缚,在于公民一律平等;所有这些思想拿破仑都全部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了。”

“自由和平等,”子爵轻蔑地说,似乎已最后拿定主意要向这个青年证明他说的都是蠢话,“都是哗众取宠的大话,早就名声扫地。谁不喜欢自由和平等呢?我们的救世主早已宣扬过自由和平等。难道革命后人们变得更幸福了吗?恰恰相反。我们想要自由,而波拿巴消灭了它。”

安德烈公爵面带微笑,时而看看皮埃尔,时而看看子爵,时而看看女主人。在皮埃尔发生越轨的行动时,安娜·帕夫洛夫娜尽管有社交活动的经验,一开头也吓坏了;但是她看到,虽然皮埃尔发表了亵渎神圣的言论,然而子爵并没有发怒,同时她确信要岔开这些话已不可能,于是她便同子爵联合起来,集中力量攻击皮埃尔。

“不过,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您说的伟大人物可以不经审判无辜地处死公爵和随便什么人,对此您怎么解释呢?”

“我想问,”子爵说,“皮埃尔先生如何解释雾月十八日[56]?难道这不是欺骗吗?这是玩弄魔术,完全不像伟大人物的行为。”

“还有他杀死非洲俘虏的事[57]呢?”娇小的公爵夫人说,“这真可怕!”说完她耸了耸肩。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大老粗。”伊波利特公爵说。

皮埃尔先生不知道该回答谁才好,他扫视了大家一眼,微微一笑。他的微笑不像别人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相反,当他露出笑容时,脸上严肃的、甚至有点忧郁的表情突然一下子消失了,出现了另一种稚气而和善的、甚至有点笨拙的表情,好像是在请求原谅一样。

第一次见到他的子爵这时才明白,这个雅各宾派[58]完全不像他的言语那么可怕。大家都不说话了。

“你们怎么能要他一下子对所有的人作出回答呢?”安德烈公爵说。“同时在谈到一位国务活动家的活动时,应当区分哪些是私人行为,哪些是统帅或皇帝的行为。我这样觉得。”

“对,对,自然是这样。”皮埃尔接过来说,他为有人帮忙而高兴。

“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阿尔科拉桥上的拿破仑是伟大的[59],在雅法的医院里向鼠疫患者伸出手去的拿破仑是伟大的[60],但是……但是也有很难为之辩护的其他行为。”

看来安德烈公爵这样说是想缓和一下皮埃尔的那些说得过于直率的话,他站起身来准备要走,给妻子作了个暗示。

伊波利特公爵突然站了起来,用手势叫大家不要动,并请大家坐下,说道:

“啊!今天有人给我讲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应该说出来与你们共享。对不起,子爵,我将用俄语讲;不然它就没有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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