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古先生家的信息不知怎么被黑鸭子打听到了。其实我那天下午已经搬到童家去住了。
晚上八点半，古先生听完中央台的新闻，照例去为米开朗清理。古先生去垃圾箱倒掉垃圾，照例没有关锁大门。
黑鸭子就在此时到了青果巷。
黑鸭子屈指在开着的门上笃笃地敲，问：“有人吗？有人吗？”
没人回答。客厅里灯光明亮。
黑鸭子一边问，一边穿过小天井进了客厅。
米开朗本来在沙发上用爪子擦脸，见有陌生人进来，不满地咕噜了一下，颠颠地往后院去了。猫是不会管这种事的，这种事是归狗管的。
黑鸭子一边问，一边往房间里探看。房间里也亮着灯，但同样没有人。
这时风把虚掩着的大门关上了，“砰”的一声，把黑鸭子吓了一跳。
院子里、小楼里一片黑——黑鸭子无端紧张起来。
黑鸭子听见钥匙插入大门门锁的声音时，竟条件反射地闪在院子里的月季花丛后面。这时他如果大大方方地说明一下，是根本没什么嫌疑可言的。他毕竟当过小扒手，内心有一种深刻的自卑。
古先生进门，闩门，穿过小天井，进了客厅，忽然站着不动了。他觉得不好——心脏在不规则地狂跳。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服药！药在哪里呢？药在楼上。
他抓不住猫用的沙盘。沙盘“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古先生听来，沙盘落地的声响不啻是一声炸雷。古先生觉得狂跳的心像停电一样突然不动了；胸口很闷，耳朵里“嗡”的一响……古先生扑在沙发上，挣扎着向茶几上的电话机伸出手去……他的手指触及了电话机，但没有力气提起话筒来。他的手从电话机上滑落，垂着。古先生的身体在皮革沙发上慢慢地滑动，滑动……
黑鸭子忘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几步蹿到客厅里，扶住了即将从沙发上滑落的古先生。他使古先生平躺在三人沙发上，轻轻摇着：“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古先生用力睁开眼睛，把目光投向电话机。这一刻，他听不见也说不出；这一刻，他只有视觉。
黑鸭子反应过来，抓起话筒，想了想才想出了“110”这个数字。
电话立即通了。
黑鸭子语无伦次地对着话筒大喊，好不容易才让对方弄明白。
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黑鸭子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青果巷21号对不对？好的，请不要惊慌，我们会马上赶来。”
黑鸭子满头大汗。
古先生这时才认出这个少年并非是我，而是一个陌生少年。
几分钟之后，半边街那边就传来了警车的呼啸声。黑鸭子猛然记起自己的身份，惊鹿般夺门而逃。
心脏病的症状有时是短时间里就可缓解的。第二天早晨，我和小虎去医院时，古先生已经转危为安了。
古先生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找到那个孩子，那个救了我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这下子，辛小虎又有露一手的机会了。这位小波洛运气不佳，至今没能漂漂亮亮地露过脸。
辛小虎向古先生发出一连串提问：出门时确实没有关门？进门之后闩门没有？那家伙是从哪儿跑出来的？那家伙听到警车声就跑啦？
古先生说：“小虎，你别那家伙、那家伙好不好？人家救了我。”
小虎说：“帮帮忙，我可以断定那家伙是个闯贼。”
古先生：“不管这个，我就想找到他。”
小虎说：“你查过家里丢什么东西了吗？他跑掉时手里是不是空的？”
古先生说：“没有丢东西，没什么东西丟的。”
小虎说：“那就算了，放那家伙一马算了。”
古先生说：“我找他是要谢谢他。”
小虎大惊：“谢他？帮帮忙吧，那家伙是贼！”
古先生说：“若真是那样，我更想找到他，因为我想帮助这个善良的小偷。”
我说：“没线索，想找也找不来。”我当然是用的激将法。
小虎果然来劲了，说：“帮帮忙，怎么叫没有线索？古先生不是说看清那家伙了吗？十五六岁的男孩子，黑黑的脸，眼睛圆圆的……嘿！古先生，你不是雕塑家吗？你不可以凭记忆雕他出来？”
古先生说：“那倒可以的，我可以凭印象画出来。”
就找纸笔来让古先生画。古先生想想画画，不一会儿就勾勒出了一个人像来。
我一看：嘿！怎么有点像黑鸭子！
古先生把头侧来侧去看画像，不肯放下笔。
我说：“古先生，是不是缺点什么？”拿过笔在人像的脖子上涂了一个黑鸭子。
古先生道：“对了，就是他！”
我知道黑鸭子住在唐哑巴那儿。唐哑巴就是“星星宠物店”那个老头，我曾经为童家树送过几次宠鸽给他。
原以为找到黑鸭子会很顺利，不料一下子就在唐哑巴那儿卡了壳。唐哑巴并非先天聋哑，能大致听懂别人的话，可他全部的词汇只有一个“呀”和一个“啊”。
唐哑巴呀啊呀啊地告诉我们：黑鸭子不住在他这儿了，走了。
再问他黑鸭子去哪儿了，他就怎么也表达不清了，最后画了一个又像鞋子又像船的东西给我们看。和哑巴说话真是吃力得一塌糊涂。
这一带倒是有“睡在鞋子里”的说法，意思是整个晚上没脱鞋，没睡，是一种调侃。我们决定把这个图案看作船。这可有两种理解：一是黑鸭子乘船走了，二是黑鸭子住在一条船上。
我和小虎去轮船码头转了转，又在市区和郊区打探了一些泊着的船。
没有黑鸭子的线索。
我们只能等童家树回来再说了——也许他能提供新的线索。童家树又去上海了。
后来才知道，黑鸭子的确是住在一条船里，但那是一条搁在一个修船厂里的废船。谁会想到船在岸上呢，真是要命了。
世界上有许多许多的意料之外，所以常常把人弄得哭笑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