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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织染坊

次日是大年初二,按照古代客商出门的规矩,不过正月十五元宵节不宜出行,鸿升客栈内这时候没有居住的客商,店堂内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前来喝茶打尖的行走赶亲戚的散客。

清晨,我听见前院客栈店堂内一片嘈杂声,还有高升的大嗓门在店堂内说道:“大过年的,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这可了不得了!”

我隐约察觉是青阳镇上出了事,急忙匆匆向店堂跑去。

高升手提着一壶热水,正忙不迭给圆桌旁围坐的几位身披甲胄、头戴狼皮盔的军爷武士一一斟茶。

他似乎与那些军士颇有交情,言谈之间十分亲热,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私自劫走汉王府的小世子?正月十五还没到,军爷们忙累了一年,被这件事情擂掯不得清净,实在辛苦!”

几名身高力壮的威武军士一边喝着茶,一边将头盔摘下,其中一名领军模样的人忍不住咒骂道:“可不是胆大包天、糊涂蒙了心?汉王小世子是当今圣上爷的嫡亲皇孙,汉王就这么一个独苗儿子,汉王妃又是宫里娘娘的近亲,万一惹恼了皇上,调动锦衣卫来山东办案子,只怕这山东十八府正月里都不得安宁。”

另一名军士喝了一口烧酒,才抹抹嘴说:“汉王传旨意给各府县大人,正月十五带小世子进京见驾,十日内寻不到人,一个个革职查办,所以青州知府大人、咱们滨州王知府大人全急了!”

高升察言观色,附和着道:“按理,汉王府在青州,这件事似乎摊不上咱们滨州知府大人的差使过错?”

那领军叹了口气,眸光带着些神秘莫测的笑意,低声说:“二掌柜的,要说滨州知府有过错,却是真有……你道汉王府戒备森严,岂是等闲人随意来去之地?小世子走失乃是内贼诱拐,那女子是王知府进献给汉王的!”

高升见他茶碗干了,急忙添茶加酒,他回头见我来到店堂,向我喊道:“顾蘅,将厨房昨日切好的牛肉干、风干鱼、果脯拿些来给军爷们当点心用。”

我答应着转身去厨房拿果碟,回来后将它们一一在桌面上摆放好。

听见那领军正说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汉王就好这个,青州除了汉王府,还后几处金屋藏娇的别宫……王大人年前让金织染坊的掌柜孙胤才寻来不少美人送给汉王当节礼,不想其中竟混入了有功夫的女子,拐了小世子出王府!汉王爷吃了这内宠的暗亏,心内气堵说不出来,又恐怕被皇上知道,还能不紧逼着山东的府县们拿女贼?”

高升“哦”了一声,陪着笑脸道:“横竖是军爷们辛苦,办差往来时只管来小店打尖歇脚,只怕没有好吃好喝招待军爷。”

那领军使了个眼色,旁边一名军士从腰间荷包摸出一个银锭,丢给高升道:“你有这心就罢了,皇上准备明年再对瓦剌用兵,咱们军中库里多的是饷银,还稀罕你这点孝敬?客栈小本生意,别叫你贴补亏空了!”

高升接过银锭,连忙称谢道:“小人谢军爷赏!”

那领军抬头拿点心吃时,冷不防看见了我,两道刀子似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几扫,问高升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长得很水灵,以前可不曾见过。”

高升眼角余光示意我退后,我急忙溜回门帘后躲避。

只听高升笑着回答道:“我们洪掌柜从山里接来的表亲,没见过世面的小毛孩子,在我这里帮帮手、打打杂。平日里不敢让她待客,怕得罪了人,因为军爷们是常来的,伙计们都放了假,才临时叫她出来。”

那领军并不追问,半带玩笑对高升道:“老高子,你可留神些,若是让孙胤才那老皮条看了去,这姑娘八成在你这客栈呆不久,要去汉王府了!”

高升连连道:“可不敢……咱们顾蘅哪有这样的好福气?”

那领军冷冷一撇嘴道:“福气?入了皇家的门,倒也未必全是福气。”他说完这句话,将皮盔重新戴上,拔脚说道:“茶喝过了,我们办差去,走吧!”他一声令下,那些兵士立刻将头盔整理齐备,跟着他一起出门而去。

我走出门帘和高升一起收拾碟子茶杯,擦拭桌面,心中暗想道:“二皇子汉王,岂不是赵睢的哥哥?丢失的小世子就是赵睢的侄子了,”忍不住问他道:“高叔叔,汉王是谁?他的小世子走失了吗?”

高升忙道:“小姑奶奶,汉王是当今皇上的二皇子……这件事你可别多问,记住客栈的人都是有耳朵没嘴巴的,多听话少说话,以后没事不要到店面来,滨州境内最近可不太平……”

我吓得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拿着杯盏走回后院不久,又听见高升的大嗓门在前院热情无比地喊道:“赵爷!黄爷!什么风把您二位吹回来了,小人给赵爷请安了!”

似乎是赵睢回来了。

我暗自觉得奇怪,赵睢年前随锦衣卫一起回皇宫过新年,今天才刚刚正月初二,鸿升客栈此时并没有太多生意,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回青阳镇了?况且,即使客栈生意再红火,赵睢似乎也没必要关心惦记着这里,需要匆匆忙忙从京城赶来。

虽然这样想,我还是很高兴见到赵睢,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到前院,大声唤道:“赵大哥!”

客栈厅堂中央除了赵睢和他的跟班黄俨之外,竟然还有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陌生男子。

赵睢头戴银冠,身穿着一套刺绣着精致水蟒的淡紫色锦袍,腰间系着一条玉带,足蹬黑色羽缎登云靴,剑眉如墨画,红唇似丹朱,配上他那一双淡淡的紫眸和唇角永不消逝的笑容,赫然是一名潇洒高贵、倜傥风流的大明皇子。

他身边男子年纪与他相仿,大约二十出头,身穿一件青色秋千纹的锦袍,外罩同色青色纱衣,鼻梁极高,面容温文尔雅,似乎有一些异族血统,他窄细的长腰间还悬挂着一柄鲨皮吞金剑鞘包裹的宝剑,看他的气质打扮,应该也是京城内的王公贵族子弟。

我兴高采烈奔跑到赵睢面前,掌心向上伸出一只手,对他说:“赵大哥,恭喜发财!”

赵睢看见我,紫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却故意装作不解,说道:“你向我伸手干什么?”

我大声说:“红包拿给我!今天是大年初二,你是鸿升客栈的大掌柜,总该给辛苦的小伙计一点赏钱吧!”

赵睢身旁那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果然是个有趣的姑娘……赵兄从不随身携带银两,今天我替赵兄给她发红包了。”说着就从衣袖往外掏银两。

赵睢神情轻松悠游,举手制止他说:“李绍休,你不用管,我有红包给她。”

那青年男子李绍休点了点头,将银两又放回袖中。

我迅速伸出两只手,笑嘻嘻道:“拿来!”

赵睢看向高升,说道:“等一下,我还要问一问你这些时候表现好不好,才能决定给不给你红包!”

我无奈看向高升,高升呵呵一笑,说道:“好,很好,顾蘅算是个勤快的姑娘,要是能长长久久留在客栈里就好了!”

赵睢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低头将腰间那一块通透晶莹的环形小玉佩解下,递到我面前说:“这是我的玉佩,给你当新年红包,好不好?”

我虽然不知道那块玉的来历,但是知道它的价值一定非同凡响,急忙喜滋滋接过玉佩揣进怀中,点头说:“好!”

高升在一旁观看多时,忙笑道:“顾蘅的眼睛倒是识货,四爷这玉佩若是拿到市面上出售,至少值一百两银子。你收了四爷这么贵重的礼物,在客栈十年的工钱我们都不必给了吧?”

我立刻表示抗议,说道:“十年不给我工钱?不行!”

李绍休冷不丁冒出一句话道:“此玉源自波斯,质地脆若金石,是千金难求的‘金玉’,何止一百两银子?不要说十年,你就是一辈子为赵兄的客栈打工,也足够抵付工钱了。”

我暗自盘算了一下,如果这块玉佩价值一千两黄金,大概就是一万两银子。

一万两,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我吞了一口口水,问赵睢说:“赵大哥,我能去当铺当掉它吗?”

赵睢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很干脆地说:“不能。工钱我另外付给你,除非万不得已之时,不许当它、不许卖它,听见没有?”

我见他同意另外支付我工钱,急忙点头答应说:“听见了!”

赵睢嘴角又浮现笑意,他打量了我一番,见我的穿着兰香的那一套蓝色粗布旧袄旧裙,对高升说道:“现在正过新年,顾蘅这模样太单薄了……我带她去买几件新衣服,青阳镇哪家字号的衣料最好?”

高升忙道:“四爷真是有心人,若说起青阳镇织染布料兼裁衣第一号店铺,当然是孙胤才孙记‘金织染坊’,名号在滨州都是响当当的,听说北京也有孙记的分店,他们前年还给皇宫里熙妃娘娘裁量过一次衣裳!”

李绍休慢条斯理说:“京城确实有这一家字号,‘金织染坊’老店确实在山东滨州。”

赵睢拉着我的手向门外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去金织染坊。”

这一次黄俨并没有跟来,李绍休不紧不慢,像个跟班一样跟在赵睢后面,距离我们两人大约离开六丈左右,既没有紧跟,也没有脱离我们视线之外。

鸿升客栈距离青阳镇大约只有一里路,我们并没有乘坐马车,一起沿着乡村的小土路向前走去。

冬天快要结束了,春天即将到来。

清晨的朝阳照射着山峰和田野、冰河,群山积雪渐渐消融,冰河上的冰层变薄,往来行走的人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踩踏而过,田间的道路依然还是冻土,路旁的柳枝依稀可见一点点嫩绿的芽尖。

赵睢一直紧握着我戴有毛绒手套的左手,就像大哥哥牵着自己的妹妹一样从容随意,我任由他牵着我的手,因为那种感觉非常非常熟悉,小时候我在W城,顾羿凡每天清晨也是这样紧紧牵着我的小手,顺着他上学的小路送我去幼儿园。

他一路不停问我一些他走后鸿升客栈的情形,我一一回答了他,还将林三讨要现钱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

赵睢语气和蔼,问道:“顾蘅,你想去北京城逛逛吗?上次我因为一件事去滨州一趟,走得太急,否则我就可以带你一起回京城过新年了。”

我很想看看明朝的北京是什么模样,立刻点头说:“想!”

他微笑说道:“我这次回青阳镇,就是准备接你一起回去玩的,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北京,好不好?”

明天是正月初三,我想起白凌澈约我正月初四前往无瑕谷赴会,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不能食言,面带难色说:“我初四还有一件事情要办,可不可以等几天?而且,洪掌柜和兰香姐还没有回来,我想和她们道一声别。”

赵睢侧过头注视着我,说:“没关系,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无意中抬头时,发觉他的侧影竟然有一些像顾羿凡,不禁低头叹了一口气,说道:“赵大哥,你很像我哥哥!”

赵睢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问道:“是吗?你记得你哥哥了?”

我想起顾羿凡和林希的婚礼,左脚用力踢起一颗小石头子,看着它远远飞走,怏怏说道:“他今年二十八岁,刚刚准备结婚,新娘子也很漂亮,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他们举行婚礼……”

赵睢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你突然从西洋来到中原,的确有些匪夷所思。别人的婚礼错过了倒不要紧,以后千万别错过你自己的婚礼,让新郎官找不着新娘子。”

我半天才明白过来,见他一副忍俊不禁想笑的模样,知道他是故意逗我,脚下悄悄使坏,恶作剧踢飞一颗小石子去撞他靴子上的金环,小石子撞到金环后,发出“叮叮”的叩击声,我却没料到那道路冻土非常光滑,突然脚下一滑失去重心,眼看就要摔倒在土路上。

赵睢迅速回身,伸展双臂将我拥入怀中,握着我的手并没有放开。

我意外被他抱个满怀,双足离地,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鼻端传来一阵他身上“晨曦之露”的清新气息,心神慌乱了一霎后又平静下来,料想他扶我站稳之后就会放开我。

然而,这一次赵睢的举止大大出乎我意料。

他俊脸泛着微红,垂首凝视着我的脸,淡紫的双眸中透出一种不知是激动还是喜悦的神色,略微放低了声音说:“顽皮的小妹妹……你在西洋也是这样对待你哥哥吗?”

我全然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仰头回答说:“是啊,哥哥他……”

我还没有说完这句话,赵睢的俊容却在我眼前倏地放大了N倍,我眼睁睁看着他靠近我,在我的双唇上轻轻印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他的唇瓣很温暖,软软的,还带着一种温柔的气息。

我木然不知所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被赵睢偷吻了!顾小凡的初吻从此没有了!

这个看似不像古代男人那么沙霸的明朝异类皇子,居然敢不征求我的同意、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轻而易举地偷走我的初吻,他居然敢!想当初在E国,哈姆雷特大学里所有试图接近我的男生们全部被我的横眉怒目加大掌拍飞,没有一个人能够接近我半尺以内,没想到我的初吻竟然断送在一个明朝的古代人手里。

赵睢见我这副怔怔然的模样,表情似乎很得意,微笑着轻声说:“以前是不是没有人对你这样过?”

我恨他恨得牙痒痒,可是,一看到他那张带着笑意的脸,我满腔的愤怒就像一盘染料倒进汪洋大海,全部化为乌有,可就是没办法形诸于外发作出来,只是怒气冲冲瞪视着他,大声叫道:“赵——睢——!”

虽然我们处于青阳镇与鸿升客栈的中间地界,但是我可以肯定我的怒吼可以穿透附近所有人的耳膜。

赵睢似乎并不生气,揉了揉我的头发,微笑着说:“你的眼睛够大,再瞪就可以当铜铃用了,不要这么瞪着我。我今天是偷跑出宫来的,千万别给我招来锦衣卫,否则他们又要监视着我回京城去了!”

我余怒未消,拍掉他的手怒吼一声说:“坏蛋,谁让你偷跑出宫来?就该让他们将你抓回皇宫去才好!”

赵睢紫眸中闪过一丝暗昧光影,收敛了顽皮的神色,低头柔声说道:“没有人让我偷跑出宫来,我离开青阳镇一个多月,心里总放不下一个人,在京城也时刻惦记着她……”

我扁了扁嘴说:“你放心不下谁?难道是我?”

赵睢看着我气愤的模样,竟然又微笑起来,说道:“你真聪明,猜得对极了,我放不下的就是你这个捡来的小妹妹!”

我咬牙向来时的方向转身走,忿忿地哼了一声。

赵睢眼疾手快闪身在我面前,说道:“真的生气了?好,算是我错了,我去青阳镇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

我抬头叫道:“你闪开,什么叫‘算是你错了’?我才不要你的新衣服!”我想起衣袖中的玉佩,将玉佩拿出来扔出老远,说道:“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随便欺负人的坏家伙!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任何东西!”

我低头向前一直跑,虽然出了一口胸中闷气,却还是觉得憋屈,恨自己没有勇气当时给赵睢一个耳光。

赵睢拾起那块玉佩,匆匆追赶而来,不停呼唤道:“顾蘅,你等等我,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我听见他的喊声,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说:“你说吧!”

赵睢站在我面前,语气恳切中带着自责,缓缓说道:“对不起,今天是我一时冲动,我以为你不会介意……我并不想欺负你,更从没有以皇子的身份和你交往,我为今天的事向你道歉,郑重的道歉,原谅我好吗?”

平时活泼开朗的他,此时脸上笼罩着一层雾色,一副苦大愁深的表情,让我忍不住想笑,我想了一想,认真对他说:“只要你保证从今以后不再对我像刚才那样,我就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赵睢凝望着我,无可奈何地轻轻说:“我……保证。”

我刚刚觉得安心了一些,身体却被一种突然袭击而来的外力拖曳过去,猝不及防跌进赵睢怀中,被他结实的双臂圈住动弹不得,鼻端传来一阵清新淡雅的香气。

他一边紧拥着我,一边狡黠微笑道:“我保证从今以后不再欺负你,可是今天除外!”

我气愤之极,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哇哇大叫道:“你这个坏蛋!”

赵睢居然一直保持着悠然的微笑,我意识到他在故意捉弄我后,立刻停下手,他才朗声大笑着放松了我,试着问我道:“现在还生我的气吗?”

我喘着气在小路上站稳,想起鸿升客栈中掌柜伙计们对他的评价和与他交往的一些片段,心中不再像刚才那样愤懑而紧绷着脸,嘟着嘴摇了摇头。

赵睢表情终于轻松了一些,将那块玉佩放到我掌心,说道:“这是新年红包,保佑你一年吉利的彩头,你可不能不要。”

我没有拒绝,接过玉佩放进衣袖内,神情犹带着几分不满说:“你以后不许再这么对我!”

赵睢俊朗的面容又出现了开心的笑意,极其自然随意地拉起我说:“好。我们一起去买衣服吧,钱从你的工钱里扣,到时候一起结算。”

我勉勉强强跟随在他身旁,李绍休仿佛没有看见我们这场吵闹一般,晃晃悠悠观赏沿途风景,直到青阳镇街道近在眼前时,他才加快脚步飞身赶上了我们。赵睢一路不停给我讲笑话,故意逗我大笑出声,我们走到青阳镇街面时,彼此之间又恢复了原来和睦欢快的气氛。

“金织染坊”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眩光,数间整齐宽敞的店面一字排开,有买卖棉花布匹的、有收购染料的、有裁制衣衫的,还有制作好的各色成衣出售。

赵睢拉着我来到成衣铺面前,早有一名小伙计热情无比迎了出来,招呼道:“二位公子小姐,敝店刚刚仿照京城‘荷风衣坊’做出许多新款衣服,要不要进店试穿一下?”

赵睢听见“荷风衣坊”四字,竟然轻笑道:“你们的式样是从京城衣坊学来的吗?那我可要仔细看看了。”

他进入店堂走到那一大排崭新的女子衣衫架前,审视打量了一番后,挑拣出一套衣服,示意小伙计将它取下交给我试穿,然后和李绍休一起坐在店堂内,一边喝茶一边坐等我。

我将那些古代衣裙逐一穿好后,提着裙摆走到赵睢和李绍休面前,问道:“好看吗?”

赵睢本来低头和李绍休闲谈,见我穿好衣服,立刻抬头向我看过来,他淡紫的双眸中泛出赞赏和满意的光芒,凝视我很久很久,却没有说一句话。

李绍休见状窃笑,向小伙计道:“你们衣坊内难道连一面镜子都没有吗?拿大点的铜镜来!”

小伙计急忙飞奔取来一面铜镜,递给我看。

镜中女子身穿一件桃粉色的整套绸裙,胸衣边缘刺绣着点点玫瑰红色的桃花瓣,腰间系着一条浅金色的织锦宽腰带,外罩一件粉色大袖开襟纱衣,衣袖上镶嵌着金色花边,花边上同样绣着一朵朵桃花。

这套衣服美则美矣,却并不适合长白山脚下初春的天气穿着,我冷得身子一阵阵轻颤、手掌一片冰凉,不禁有些着急,催问赵睢道:“怎么样?好不好啊?我好冷!”

赵睢终于回过神来,见我不停颤抖,迅速向那小伙计道:“很好看,把那件赤狐貂裘给她拿来。”

衣架上还挂着一件长长的貂裘,全部都系赤狐毛皮所制,而且花纹拼接得恰到好处,恍若天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小伙计一边取衣给我,一边介绍说:“公子真有眼光,这件狐裘是敝店的镇店之宝,价值纹银五十两!”

我披上貂裘后,顿时感觉暖和了许多。

赵睢十分满意,对小伙计说道:“这种式样的衣裙,红黄蓝绿紫各一套,再加两件貂裘,一起多少银子?”

小伙计乐得眉开眼笑,急忙拿过算盘:“公子爷莫不是京城来的?连敝店仿制衣裙的式样颜色都知道得这般清楚……一套四两银子,四五二十加一百,一共一百二十两,敝店制有不少同色系的头饰绢花,新春时节当礼物送给客人,一起给姑娘包好!”

李绍休不慌不忙从衣袖里取出银票交给他,另一名小伙计捧着盛放各色绢花的托盘小心翼翼走到赵睢面前,说道:“请公子爷挑选!”

赵睢面带微笑,从托盘中取出两朵颜色鲜润、以假乱真的大朵粉红色叠纱桃花,举手将花朵轻轻插在我的鬓旁,他仿佛不太习惯为女孩子做这样的事情,动作极其轻柔,折腾了半天还没有戴好。

我等待得十分不耐烦,眸光不停东张西望,突然之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传来,顺势看向街道上,一眼就看见了林三。

大年初一刚过,林三又换上了我初次看见他时所穿的那一件缀着补丁的灰白色粗布棉袍,虽然破旧却很干净,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和几位类似打扮的村民一起站立在附近那间收购染料的铺面前,每人手提着一个小小的柳条篮筐,篮筐内似乎是些染料如蓝草、地黄、槐花、黄檗、姜黄、柘黄的样品。

林三恰巧看见了赵睢给我戴头饰的动作,眸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了一霎。

我见他看我,对他甜甜微笑了一下,却不料他竟然轻轻转过头去,仿佛从来都不认识我一般,并没有回应我的招呼。

我见林三不肯理睬我,心头倏地有些难过,赵睢给我买新衣服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而林家村勤劳的村民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新春佳节,又必须开始为他们下一年的生计操劳打算,赵睢今天给买的这几套衣服,很有可能远远超过了林家村几户人家一年的生活费用,确实有些奢侈。

我忍不住推开赵睢的手,说道:“赵大哥,这些衣服我不买了!我们回家吧!”

赵睢有些诧异,手中拿着还没帮我插好的一朵桃花,说道:“为什么不买?这些款式都是她亲手设计的……风格都很适合你,”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唇角轻扬道:“你不用担心价格,区区百两银子,你今年的工钱不够就等明年再还。我不等银子用,你不必急着给我。”

旁边的小伙计察言观色,惟恐这笔生意做不成,忙大声帮腔道:“正是正是,常言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公子人品潇洒出众,小姐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二位如此般配,公子爷怎么肯委屈了小姐?”

我忍不住又看了林三一眼,见他迅速离去,身影渐行渐远,心中微觉惆怅,黯然低头,噘着嘴一言不发。

赵睢笑道:“你们看看她这副模样,好像我给她买衣服才委屈了她呢!”

我听见他微带调侃的语气,隐约察觉到他心中的淡淡不悦,赵睢本是一番好意,我怎能在金织染坊的小伙计面前这样拂他的面子?

我只得又抬起头来,勉强说道:“我哪有委屈?这些衣服确实很好看!”

赵睢接过小伙计递送来的包裹,正要拉着我一起步出店堂外,却听见店内传来一个恭恭敬敬的男子声音道:“赵爷请留步。”

我们回过头,见是一名身穿印金花的褐色绸缎丝袍、面容富态的中年胖员外,追赶着赵睢抱拳说道:“敝人是金织染坊掌柜孙胤才,久仰鸿升客栈赵爷之名,今日幸会幸会!”

赵睢点头道:“原来是孙掌柜,幸会幸会。”

孙胤才走近我们,见赵睢手中拿着不少衣服,面带笑容道:“多谢赵爷关照敝店生意,听说赵爷府上在京城,不知是哪家字号?抑或是官宦人家?我们同为青阳镇商人,同乡之谊本该互相关照,孙某近日便要去北京,不知可否前往府上拜望令尊太爷和令堂太夫人?”

赵睢察觉此人有巴结之意,朗声笑道:“我家并非富商,也不是官宦,家父与家母做过些小生意,如今年事已高,多年不见外客。多谢孙掌柜一番盛情厚意,我心领了。”

孙胤才眼珠一转,点头笑道:“既然如此……孙某只得收起这份心了,不过若是论及赵爷如此雍容华贵的风度气质,着实不输于京城的皇子王孙。”

赵睢“哦”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话很有兴趣,问道:“看来孙掌柜认识京城内的皇子王孙了?”

孙胤才神神秘秘一笑,略带几分自得之意,说道:“赵爷慧眼,孙某十几年前才来滨州开织染坊,祖籍本是山东邹平,家兄孙胤忠现为永平县主簿,如今东宫太子妃张妃娘娘的母亲彭城伯夫人,乃是家兄内人的姨妈。”

他啰啰嗦嗦一大篇,我早已听得晕头转向,分不清谁是谁的谁,只隐约知道此人来头不小,兄长在山东做官,还和如今的太子妃娘娘有些亲戚关系,难怪金织染坊的生意做得四通八达、财源滚滚。

赵睢似乎一点不晕,说道:“如此说来,孙掌柜令嫂永平主簿夫人与太子妃是表姐妹。那么,孙掌柜在京城见过的皇子王孙,想必就是当今皇太孙殿下朱瞻基了?”

孙胤才轻轻一击掌,凑近赵睢道:“不错,孙某不但认识皇太孙殿下,连就藩山东的汉王也还能给孙某几分情面,赵爷日后在京城若有需要疏通之处,只管告诉孙某,孙某一定全力相助。”

赵睢微微一笑,说道:“多谢,日后若有需要,一定会来烦劳孙掌柜。”

孙胤才亲自送我们走出店堂,语气诚恳无比,说道:“赵爷这个朋友孙某交定了,赵爷慢走,咱们兄弟若是有缘,日后京城再见!”

我们三人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我担心被冻土滑倒,专心看路走路,低头回想着林三默默远走的身影,心头有些闷闷的感觉,想道:“你几次看见在青阳镇大肆采购东西,是否觉得我是一个贪慕虚荣、挥霍无度的女孩子,所以才不愿意理睬我?”

这一次李绍休不再落后,紧紧跟随在赵睢身旁,轻声对赵睢道:“看来东宫与汉王都和这些民间富商有些来往,不知皇上是否知道……”

赵睢轻描淡写应道:“父皇若是想知道谁在属地做些什么,自然有他的办法。大哥与孙胤才本是亲眷,二哥属地就在山东,他们即使与山东富商有些来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管这些事情干什么?”

李绍休道:“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些传闻如果是真的,殿下打算怎么办?”

赵睢并不回答他,突然对我说:“顾蘅,这一次我先带你去皇宫住些时候,见过我父母之后,我们再一起去别的地方玩,将大明疆域内的美景都环游一遍,好不好?”

我听见赵睢问我问题,随意回答一句说:“好。”

李绍休明明知道赵睢不接他的话,却还不肯罢休,继续自顾自说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殿下虽然想远离京城置身事外,只怕那些人不肯轻易放过殿下,非要搅浑这趟水不可……”

他的话没说完,嘴巴里就被赵睢塞进了一个大雪球,噎得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赵睢哈哈大笑,对我说道:“这个小曹国公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太闲,要想让他不说话,只有用这个办法了,果然屡试不爽!”

我看着李绍休瞪目结舌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和赵睢一起大笑。

李绍休并不生气,拔掉大雪球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我们在乡间土路上并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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