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波凌厉的眼神盯了她一下，那意思是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这个数目超出了我的权限范围。我得回去和领导请示一下。况且，这笔费用打乱了我们的年度预算支出，肯定公司要有个调整时间。”陆敏想了个说辞当权宜之计。
“这个数目并不高，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合作现在都是排他性的。和你们合作了，就意味着我们将失去另一个客户。”冯波说。
“你们是同时和两家谈吗？”周小苗急于知道。
冯波笑笑，瞄了这面相稚嫩的小丫头一眼，那意思我还是有操守的。
然后抄起周小苗买来的胸针，离席而去。
周小苗问：“你打算答应他的要求吗？”
陆敏：“你说呢？”
周小苗：“公司的预算都是有限的，你给了他一家，其他媒体怎么分配？”
陆敏：“是呀，他胃口不小。”
周小苗：“能不能装穷？”
陆敏：“这招就等于促成了他们和美包的合作。报纸的枪口就对准了我们。”
陆敏打算随后和冯波讨价还价一番，只是不确定多少才是他的心理底线。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周小苗都高度戒备，总害怕会有不测发生在康乐身上，冯波的预警并不像空穴来风。
陆敏的权宜之计在经过了一个月之后被证明不大成功。这一天，周小苗坐在电脑前，这次不用她刻苦发掘，康乐的负面新闻已经扑面而来。一个以负面报道著称的网站“天下财经网”率先报道了一条耸人听闻的新闻《康乐包材疑“有毒”？危害堪比塑化剂》，随后一些网站纷纷转载，报道均出自《财经时时报》，报道称“某第三方检测机构的人士透露”，康乐的包材存在食品安全隐患，有种不明物质“UFO”的渗漏现象，怀疑损害肝脏，危害堪比塑化剂。同时报道还含沙射影说康乐的新技术研发正在走进死胡同。
周小苗惊叫起来，陆敏冲过来盯着电脑屏幕，就像看到鬼火，负面新闻若没有控制，随时都有大面积爆发的可能。
“你没有搞定《财经时时报》？”周小苗问陆敏。
陆敏有点懊恼，至少她没说过不和冯波合作，这情景看似美包率先搞定了《财经时时报》，又或许是冯波的敲山震虎？
美包公司搞过几次这样的事件，陆敏还是比较清楚对方的路数的。胡乱的造谣是站不住脚的，也没有杀伤力，搞的次数多了，康乐策动媒体叫起屈来反而会赚取公众的同情，并引发对美包的愤慨。陆敏担心的是每一次大的攻击美包都有备而来。拉来第三方检测机构搞这种有根据的攻击还是有杀伤力的。
网站按规定多少还是保留了《财经时时报》的原始标题：遭消费者投诉？康乐包材被送检。这是个进行时态的标题，网站则是个结论性标题。纸媒的报道到了网站99%的标题都会被改，并与原标题大相径庭。在猛料吸引眼球和准确概括文章之间，网站只偏向前者。
周小苗想到自己从前也是被标题蛊惑寻找报料新闻，做了一段PR之后看新闻的心情就完全变了，她首先怀疑网络文章是否扭曲了作者原意，在她眼里，相当多的报道都是标题火，内容糟，影响坏。
她看到这篇报道的记者是沈小荔。
公关部的电话平时是正常状态的响铃频次，周小苗计算了一下，平均每三十分钟一个电话。现在这个频次缩短到了每五分钟一个电话。来电都是媒体，平面的，网络的。她不用看报道，白日凶铃已证明事态在一点点扩展，恶化。
陆敏的手机对媒体来说和座机一样公开，她半个屁股坐在桌子上，以一种不大舒服的姿势不断地应付各路媒体。她同样的话重复了很多遍，周小苗就知道媒体问的都是一个核心：康乐的包材到底有没有毒？
片刻歇息。
陆敏对周小苗说，我来和媒体沟通，你来起草一个对外发布的文件吧。
周小苗看过相关文件，一旦轮到自己的头上，突然费了心思。
她坐在电脑前，势必要起草一个书面的对外统一口径。
混迹公关部时日不多，模板她存了若干，如今还是百般斟酌。
在质检总局的检测结果没出来之前，势必要稳住媒体。
她开始起笔。尊敬的媒体朋友：关于媒体报道康乐包装材料有毒的事件……
她重读了一遍觉得不妥，改成“关于媒体报道康乐包装材料含有某种不明物质一事……”
声明最后，再加一句“我们将保留诉诸法律的权利”。
周小苗想了想，把最后一句又删掉了。
她不是怕，而是不确定，和冯波那样的人打交道，是凭硬的还是软的。冯波的诉求其实很明确了。天下财经网的态度岂不是借用纸媒的报道更加凌厉。
他们确实抓住了康乐的要害，任何和食品业有瓜葛的企业，食品安全问题现在都是要命的问题。他们的客户，那些牛奶公司、饮料公司以后对康乐会不会避之不及，从而投身他们的竞争对手美包？
况且，周小苗并不确定康乐包材里面的那种物质是不是真的有毒。真的有，那就是灭顶之灾。如果是恶意陷害，就有翻身的机会。
周小苗把拟好的发给媒体的文档拿给陆敏看，陆敏把响着的手机扔在硬硬的桌面上，手机仿佛被摔得生疼一般兀自在那嘶叫。
陆敏扫了一眼周小苗起草的文书，“周老板不在，你拿给马总看一下吧，他拍了板我们就发出去。”
周小苗昨天刚和周大禾通过话，告诉他公司遭遇的波折。她已经好久没见到周大禾了，他自从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手术后就在郊区隐居了起来，仿佛世事已看淡，却不知一大摊子事都指望着他。
周大禾的手机许久才接通，周小苗在短暂的等待中平复了一下情绪，她想自己怎么也是有了点经验的Office Girl，不能做事太急躁，所以接通周大禾电话的刹那，她把“老爸老爸，我们遇到了坏人”咽了回去。于她来说，被栽赃是天大的事。
等周小苗激动地说完了，周大禾都没有更大的反应。“没关系，办法总比问题多。”
周小苗问他今天感觉怎么样，周大禾笑笑说，我不是病入膏肓的人，这病垂死挣扎也要好多年。我就是想些事情，静一静。他甚至没有问周小苗在公司工作得怎么样。
周小苗向老爸通报了情况，却像有了主心骨。
她抄起那张起草的文件，像战士一样奔向了马域光的办公室。这是她来公司遇到的第一件大事，无论如何不能让公司品牌受损。
她一下子推开马域光的办公室，马域光抬头吃了一惊，想必他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鲁莽的员工。周小苗看到马域光惊愕的表情才想起该敲敲门，她一手举着文件，一只手在门上弥补了三下，“马总，我们起草了一个文件给您看看！”
马域光的脸马上就恢复了正常的和蔼可亲，“拿来我看。”
周小苗赶紧把文件呈上去。
她立在一旁有机会近距离地打量这个男人，他的衬衫肯定不是CK的，看起来要贵得多，他看似有四十岁了吧，还敢尝试小鲜肉的粉嫩色系，她不敢看得太仔细。低头间，闻到了一股古龙水的味道。
她认识的男人中，只有两个人用香水，周小斐和马域光。
“马总，网上的报道您看过吧。说我们的包材有毒。”
“我看到了。都是子虚乌有的事。”马域光比较平静。
“许多媒体来问，得对外有个统一口径。”
“嗯！”
“您看这样行不？”她请示。
马域光端着那张纸浏览着。
“要是有人欺负了你怎么办？”他突然发问。
“啊？”周小苗没明白过来。
“回答我。”他瞬间变得咄咄逼人。
“我、我想我会反击吧。”周小苗迅速搜索记忆，她还真没挨过欺负。有一次在小学一个男生抢她的文具，她像老虎一样扑上去夺了回来。她一想起那个目瞪口呆的男生就心生歉疚，他还那么小，内心就留下了母老虎的阴影。鲁颐则告诫她，做事要有策略，不需要蛮力，凭你老妈和班主任等一干老师的交情，你直接告诉老师，他们就帮你解决了。
“对，外表可以柔弱，内心则要强悍！”马域光说。
“啊？”
“拿去，去法务部，让他们起草一个文件发给抹黑我们的媒体。”马域光把周小苗的那页纸甩了出来。
“喔！”周小苗完成了几个象声词后，手忙脚乱捉住那张纸。这个马总让她感到敬畏。
“这、这样做会不会恶化和媒体的关系？”她有点迟疑又结巴地问，她并不认同马域光的做法。
“照我说的去做！”他的语气还温和，他的目光却凌厉。他不容置疑的姿态让周小苗拿着纸逃出了他的办公室。
法务部和政府关系部紧挨着，这是两个强势的部门。政府关系部虽然和公关部看似都是做对外关系的，却能以政府压力为由，对其他部门施加压力；相比之下，周小苗的公关部就弱势多了。
周小苗第一次光顾法务部。法务部的玻璃甚至都比其他部门的要厚，有一种封闭的格格不入的感觉。
在某些外企，法务部不受中国区总部管辖，直接向全球总裁报告，可见其独立的做派。中国的公司不一样，法务部受周老板的统领，周老板不在，马域光一个电话，法务部已经开始着手拟定对外措辞了。
周小苗一进门，法务部总监看见她就说话了，马总已经打过电话了，你把《财经时时报》和“天下财经网”等媒体的联络方式给我们，我们马上来发律师函。
法务部和PR部门一样，都有自己的模板。不大一会工夫就拟定好了律师函。措辞严厉，不留后路。
面对危机事件，公关部起草的口径犹如围棋的“布局”，攻守平衡，暗含后势。而经法务部一改，就提前进入“官子”了，为了一子半目，跟媒体急赤白脸。看似强势，实则底牌尽露。
当周小苗拎着两页纸回来的时候。陆敏大为吃惊。
一般来说，公关部和法务部这两个部门都是相互配合和呼应的，一手硬一手软，两个都要用。
一般都是公关部先行，法务部配合，对媒体连哄带吓唬，基本事情也就搞定了。
她想马总处理这种事一定有经验，不至于如此鲁莽。她想不通他为何这一次要对媒体如此强硬。
陆敏问：“马总他怎么说的？”
周小苗说：“他说做人要强悍！”
陆敏不解：“强悍？该软的时候为什么要强悍？”
周小苗也直觉没必要和媒体争执升级。至少既定程序还是要走的，比如沟通。她这才想起至今还没联络过《财经时时报》的记者沈小荔。
周小苗翻出媒体联络簿，那上面没有沈小荔。但是圈子很有用，在某个微信群问了一句，很快就有人奉献了出来。
陆敏多少有些担心，“你知道怎么搞定媒体吗？”
“我们的产品没有瑕疵，报道都是没根据的。我难道不是去解释真相吗？”
看着周小苗不知深浅的样子，陆敏只好说你先去沟通看吧，向对方解释一下也好，慢慢就上路了。
周小苗点头。
沈小荔声音甜美，稍带一丝娇嗔，如果交谈的不是危机事件，还让人有些好感。
周小苗表明身份。
对方口气马上就变得生硬了，小姑娘吵架一般不能让人愉悦。
“你们想怎么着吧？”
语境一下子就变得很僵。
周小苗知道律师函一定传到了《财经时时报》，效果已经立竿见影了。这就是不按程序办事造成的后果。
她硬着头皮，“我们看到了你写的康乐包材有毒的报道，想和你沟通一下。事实情况不是这样的。”
“记者会凭空造谣吗？你以为我们没有证据瞎说吗？你们想走法律程序，好啊，那样声势更大些。”
沈小荔根本没有深入交流的意愿，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一着出错，处处被动。
当康乐的法务部拿着联络簿，逐个给报道此事的几个主流媒体毫无遗漏地发了一遍律师函之后。终于在真相不清的前提下，先成功搞砸了媒体关系。
于是康乐打败了所有的公司登上了本周各大媒体的头条。
本来在小范围鼓噪的新闻，一下子全民皆知。这还了得，原来老百姓最常喝的牛奶和饮料用的都是康乐的包装，还是有毒的。微博微信上马上群情激愤：政府都干吗吃的？
周小苗坐在电脑前，眼泪汪汪地看着康乐负面报道的网页，前一天这新闻还被淹没在信息的汪洋中，现在被各大门户网站拔高成了专题。
她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哪怕于事无补。她翻出前一日原本要发给各大媒体的文档，在一派公关辞令中加入点实质内容：数月前质检总局对康乐包装抽查的安全结果，再强调质检总局最新的结果马上就会发给各位。我们确信康乐产品的安全性。
即便是马后炮，她也觉得这个步骤总比法务部冷冰冰的对峙要好得多，至少可以缓和一下媒体的报道节奏。
她最终确认没有遗漏，相关媒体都发了邮件才站起来，必须去厕所释放一下了。从厕所出来她就进了茶水间，茶果然是利尿剂，她在办公室——饮水间——厕所之间反复穿梭释放着紧张和疲乏。
幺杨端着咖啡杯倚在桌边慢慢啜着，相互撞到，他们都愣了一下。
他疾步走到门口，又驻足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见个人。”
“谁？”
“一个记者。或许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如果去，马上，我等你。”
陆敏又在马域光的办公室请示发布会事宜，马总说这次要筹备一个庞大的新闻发布会，要请一百家媒体出席。
额滴神啊，帝都传媒发达，但也没有一百家媒体啊！陆敏暗自惊呼。周小苗听了则质疑，遭遇负面不要小范围沟通吗，为啥盛大得跟得了奖似的？
此时周小苗不便知会她，一手拎着包，又迅速掏出一面小镜子，仔细看了看头发和面庞是否有瑕疵，后悔这几天忙乱中忽略了仪表，她按压了一下眼袋，还好，不明显。
陆敏进来了，她很少看到周小苗自恋的照镜子。
“我出去一趟。”周小苗看陆敏进来，不好意思地收起镜子。
“去哪？还好多事呢！”
“我尽快赶回来啊！”她迅速背起包风风火火的出门。
“你到底去哪？约会？”她看着周小苗慌乱的样子追问。
周小苗笑了，“和幺总去见一个记者。”
“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