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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换了一身宫女装束望着镜中朴素的眉眼厉兰妡自信在黑暗中已无人认得出她来。她与兰妩一同来到听雨阁只见那小屋静静地竖立在御湖边里头透出不明朗的灯光颇有几分“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那种昏暗的光线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来到了聊斋中的鬼宅。

厉兰妡试着推了推门小木门是虚掩着的可见萧池有意恭候嘉宾。厉兰妡返身叮嘱兰妩,“你在这里望风,我自己进去。”

兰妩忧虑道:“要不要我把小安子叫来?他到底有点功夫在身上。”

厉兰妡轻笑道:“你以为他会杀了我吗?放心吧他不敢的。”她弓着背,一扭身钻进那间狭窄的小屋。

萧池果然已坐在桌边等候桌上摆着一樽酒,散发出馥郁且醉人的香气里头已空了大半想是都进了萧池肚里。

他似乎有点醉意脸上红红的且比先憔悴了不少唇边青黑的胡茬都未去净,看起来像个未开化的野人使他先前俊美的风度消减了不少。

听到声音,萧池醉眼乜斜地抬头一望“你来了。”继而轻轻一笑“我还以为你不肯来呢!”话里听不出半分尊重的意味。

“王爷盛情相邀,本宫怎好不来?”厉兰妡言辞轻倩。

她这种轻松的态度大约惹恼了萧池,萧池嚯地从椅上站起,怒意在出口的一刹那转为轻浮的笑声,“是吗?想不到贵妃娘娘这般思念小王。”

他缓缓走近,将厉兰妡逼到墙边,一只手贴在她后背的墙上,咻咻的气息几乎拂在她耳畔,“既然厉贵妃有意,怎么上次小王相邀时,贵妃却不肯过来呢?”说话间,他伸手撩了撩厉兰妡鬓边的碎发。

说两句俏皮话还好,动手动脚可就侵犯了她的底线,厉兰妡目光冰冷地直视着他,“王爷请放尊重些。”

“是吗?若本王一定不肯尊重呢?”萧池这般说着,态度越发亲狎起来,他将上半身倾斜,与厉兰妡挨得更近,手里也不规矩起来。厉兰妡有理由相信,如若她不施加拦阻,下一秒萧池就会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她可不是来给人占便宜的。厉兰妡冷声道:“王爷若还这样,本宫就唤人了。”她果然转身就走。

岂料萧池的动作比她更快,也不知怎么着,他又站在了厉兰妡身前,嘴里笑嘻嘻地道:“贵妃娘娘要走么?可惜您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待如何?”厉兰妡沉着道。

萧池嘴里有一股浊重的酒气,“娘娘还记得甄婕妤么?可记得她死前遭遇了什么?你信不信,我会让你遭到和甄婕妤一样的待遇?”

“你敢!”厉兰妡柳眉倒竖。

“我为什么不敢?”萧池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陶醉地道:“多么滑嫩的肌肤,皇兄真是有福了!”

这个人真的醉了,喝醉了的人是什么都做得出的,何况为了甄玉瑾的死,他指不定已成了半个疯子。厉兰妡压抑住心中的惊惧,信念急转间,她飞快地打定主意。只听“劈啪”一声,萧池脸上早着了她一巴掌。

痛意果然使他清醒几分,萧池难以置信地捂着腮颊,“你敢打我?”

厉兰妡鄙薄地看着他,“我打你,是因为甄婕妤无端殒命,而你仍在拿她的死玩笑!我真是替她惋惜,惋惜她爱错了人,惋惜她爱上的不过是一个衣冠禽兽!”

这句话果然将他刺痛了,萧池愤怒地拽起她一只胳膊,“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玉瑾的死难道不是你造成的?”

厉兰妡轻蔑地将其甩开,“我可没有!也没工夫做这样的闲事。”

萧池忖度其神色不似作假,自己也疑惑起来,“真的不是你?”

“当然不是!本宫已是贵妃,要对付一个小小的婕妤何须如此费力,无声无息的法子有的是。”厉兰妡镇定自若的说。

“但那封信分明是你交给她的。”萧池直直地盯着她。

“本宫早就察觉你们有情,只想成全你们见一面,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厉兰妡觑了他一眼,“我本来以为是你,以为你找人来对付我,甄玉瑾不过替我受过……”

萧池哼了一声,“我萧池虽然不才,还不至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去对付一个女人!”

“现在我也知道不是了,”厉兰妡自言自语地叹道,“但若不是你我,这件事的背后会是谁呢?”

萧池恍惚想起一事,悚然道:“难道是她……”

厉兰妡及时捕捉到这一句话,追问道:“谁?”

“没什么。”萧池连忙掩饰,神色却怔忪不定,似乎心中有极大的疑虑。

厉兰妡情知那个人必定是他至为关切之人,即便追问,他也必不肯说,心中不免稍觉失望。她沉吟着道:“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你对甄玉瑾的情意我早已瞧出,可甄玉瑾对你……似乎不怎么上心呀……”

“她一向如此,”萧池苦笑道,“从前玉瑾尚在家中时,我就已私下向她求娶过……”

厉兰妡一惊,“求娶……”

“是,”萧池点头,神色更见黯然,“可是她没有答应,她一定要进宫,要坐上至高无上的尊位,她这般跟我说,所以我也只好依从她的心愿。”他轻轻吁了一声,“算起来,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她眼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厉兰妡偏偏道:“可甄玉瑾的想法到后面已经变了,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是有情的,没有人天生铁石心肠,你几番助她脱险,在她落魄时又关怀备至,甄玉瑾即便从前对你无意,此刻也是动容的,否则她不会甘心冒险,也要到亭中与你相见。”

她的声音充满同情,听得萧池益发心如刀绞,“是我害了她。”

“对,就是你害了她。”厉兰妡冷酷地说,“如果你当时依约到凉亭中去,旁人根本不会有机会下手,可你终究误了她,所以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绊住你的脚步?”

萧池痛苦地抱着头,情绪已濒临崩溃,“是我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倘若早知道是这样,即便有刀山火海我也该去见她!”他一下一下地在头上捶着,使的力气极大,厉兰妡在旁边看着都心惊胆战,觉得他的脑仁随时可能会被自己砸出来。

当然她仍旧得按着自己的计划走下去,厉兰妡轻轻叹道:“可怜甄婕妤一个人在地府里,该何等孤独无依!你是她最后信任的人,连你也抛弃了她,从此甄婕妤就成了一个游荡的孤魂,永远找不到归依……”

萧池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也被她描摹的惨象打动。

厉兰妡再叹了一声,“黄泉路上太凄清,甄婕妤一定很希望有人结伴同行罢。唉,可惜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了,连最爱她的人也不能……”

萧池仍在原地发愣。话说到这份上就不必再说下去了,厉兰妡静静地掩上门出去,也不说一句告辞。

兰妩早在外边巴巴地等候,见到她出来,立刻拉着她的手上下细看,问东问西,“娘娘没什么事吧?”

“我没事,咱们走罢。”厉兰妡拽着兰妩,步伐急促得令人惊异。

才走出数步,恍惚听到身后御湖中传来一阵“噗通”水响,声音不大,可也不小,在那之后重归寂静——连挣扎的动静也没有,想来不是个活物。

兰妩好奇心盛,急切间想要回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落水了。”

厉兰妡使劲将她的头扳正,肃容道:“不要看,看了晚上会做噩梦的。”

“为什么……”兰妩先是疑惑,看了她冷冰冰的脸色,立刻明白几分,“莫非是肃……”

厉兰妡掩住她的嘴,“知道就好,不必说出来。”

兰妩惊异地点了点头,厉兰妡方将她放开。兰妩喘了几口粗气,小声问道:“肃亲王落水了,咱们要不要派人施救?”

原来她还是不太明白。厉兰妡支起一根手指,面色沉郁地抵在她唇上,“兰妩,你要记住,今晚咱们一直呆在幽兰馆,根本未出去。”

萧池的死在她意料之中,这个多情浪子平生无所畏惧,只有甄玉瑾是他过不去的情关。甄玉瑾一死,他生命的支柱也就不存在了——似这等人,看着狂放不羁,其实内心脆弱不已,一根手指头就能叫他毙命。加上厉兰妡那几句话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萧池这几天的情绪本来就不稳定,一时冲动是可想而知的事。

萧池与她当然没有深仇大怨,但这次的事,厉兰妡不得不怪在他身上——否则她还能怪谁呢?要不是因为他,萧越也不会对她生出疑心,加之厉兰妡对甄玉瑾之事总觉得负疚在心,她必须找到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如此才能继续使自己心安理得——自私自利的人都是这么干的,不是么?

萧池的尸身是在第二天早上被人捞起来的,厉兰妡没有亲眼去瞧——泡肿了的尸体当然没什么好看。她只是听从上头的吩咐,一本正经地操办丧事:太后在知道消息的当天就晕了过去,后来醒了,可是也只能卧病在床;而贾柔鸾不知怎的也犯了旧疾,一样闭门不出。

厉兰妡唯一可以商量的只有一个甄侧妃,甄玉环进宫的时候当然也哭得眼睛红红,兰妩和拥翠着意劝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收住眼泪。可是后来举办丧仪的时候甄玉环倒是精力充沛,心平气和,厉兰妡很容易猜到原因:萧池活着的时候对这位侧妃不过尔尔,时常嫖宿在外,还与宫中的贵妇缠夹不清,甄玉环当然也不怎么爱他。

说也奇怪,萧池的死反而弥合了厉兰妡和萧越的关系——倒不是萧越对她没了疑心,只能说找到一块转移话题的遮羞布。

至少萧越愿意在幽兰馆留宿了。

生过六个孩子的人了,厉兰妡的肌肤光洁还是一如往昔,甚至更胜从前,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出生育的迹象,她想这大概得归功于那个狗屁系统。厉兰妡穿着一身素白寝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痕雪肤,乌发散在枕上,她支颐望着平卧的萧越,柔声道:“肃亲王因故殒命,陛下一定很伤心吧?”

弟弟英年早逝,做哥哥的怎么会不伤心,不过话说回来,皇家的恩情本就稀薄得很,萧越容颜平静,的确瞧不出什么。

厉兰妡自顾自说下去,“肃亲王也真是太大意了,明知道自己住在湖边,还喝那么多酒,醉得一跤跌下去,也没个人瞧见,真真太不值了。”

萧越忽然开口,“朕知道他为什么喝醉——为了去了的甄玉瑾,甄玉瑾一走,六弟的魂也跟着飞了。”

厉兰妡故作惊诧,“陛下何出此言?”

“何必佯作不知?”萧越看了她一眼,“你我都不是傻瓜,六弟的心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何况早在许久以前,六弟在一次酒醉后就吐露过心迹,朕还知道他私下里提过亲。”

原来萧越什么都知道,而且比她知道得更早,但他为什么……厉兰妡投去疑惑的目光。

萧越将一缕青丝在指尖绕着,轻轻叹道:“他是朕的兄弟,朕即便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否则不止伤了彼此情分,更会让母后揪心。可惜朕还是知道晚了,若早在甄玉瑾进宫之前,朕一定会让六弟完成心愿……”

说得好像女方自己的意愿不用考虑似的,厉兰妡尴尬地笑道:“想不到皇上对肃亲王这样好。”

“他是朕一母同胞的兄弟,血脉的联系岂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哪怕从小朕与他屡有不和,母后也总是偏疼他些,无论如何,他总是朕的亲弟弟。”萧越眼里有些微怅惘,“只是母后这回似有些怨恨朕了,生了病也不许朕去探望,这一点朕却无能无力。”

太后因为幼子的早逝,悲痛之下难免迁怒于人,找不到横施挞楚的对象,就只好迁怒于另一个儿子。照她的意思,萧越早该为萧池准备一个好点的宫殿,不该将他赶到听雨阁去住,否则也不会发生这种意外——这自然是无理取闹。

厉兰妡劝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外男不得随意踏足宫禁,哪怕亲王也不例外。陛下愿意辟出听雨阁供肃亲王居住,已经是难得的恩典,何况还住了如许多日子。至于肃亲王酗酒是众所周知的事,他自己总是不改,旁人能有什么办法呢?迟早得闹出事来,不是这一桩,或许有别的。太后娘娘如今是伤心太过,才说了几句气话,陛下放心,明日臣妾就去慈颐宫探望太后,尽力使其放宽心胸便是。”

她的口齿机灵、心性乖觉一向是出众的,如此好说歹说,劝得萧越回心转意,两人重新恩爱了一回,方才各自躺下。

在墨一般的黑暗中,厉兰妡对着墙壁睁开两眼,此刻她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自身的前途,而是那几个儿女,萧越萧池的事给了她很大震动,身在皇家,本来就易产生龃龉,她的孩子将来也会这般吗?他们还小,现在是不用愁,可是以后呢?

她若是走了,谁来教养这几个孩子?——自然,会有合适的养母出现的,可她们真能替代自己的位置吗?太后自己是生身母亲,且身份尊贵,尚且教养得兄弟失和,母子离心,她能放心将孩子交给一个未知的女人吗?

哪怕这是一堆数据,她也得将他们尽心尽力地规划好,她自己的日后是很明确的,她不愿在这深宫中过一辈子——而且这种厌倦的情绪正在逐渐加深,迟早总要离开,若真到那时,她必得撇下这几个孩子,她是否会感到骨肉分离的痛苦?

抱着这些疑问,厉兰妡沉沉睡去,她心上有牵挂,而且并非清白无暇,然而她睡得很香。

她大概真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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