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初。清晨的阳光里，她记不得自己是第几回欣赏和抚摩那把乳白色的象牙梳子了。她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又把它放回金丝绒缝制的新月形荷包里，无限地留恋、无限地怜惜。那把象牙梳子，身似弯弯新月，齿如尖尖玉签，躺在荷包里已经整整二十年。尽管，每个月有那么一会儿，它的主人会扶它出来，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更多的时候，它只是静静地待在专为它缝制的荷包里。二十年来，它就这么呆着，不曾为它的主人梳理过哪怕一回的秀发。不是它不愿意，而是她不给它机会。岁月的风霜使她的秀发添上几丝雪色，而它依然晶莹剔透，玲珑雅致，保持着二十年前的风骨。
说她是个有洁癖的女人，实在有点冤枉。她爱清洁是真的，但她不是一个对清洁吹毛求疵的人。她只是对梳子的使用期限有着特殊的要求，这不能怪她，因为她那一头瀑布般的青丝，不管怎么样怜爱，都是不过分的。其实，她对梳子并不挑剔，她用过各种各样的梳子，有木头的、竹子的、塑料的、牛角的，有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硬的、软的，不管哪种梳子，她都可以用来打理她的秀发。只是，每把梳子，她只用一个月。月初换上一把新梳，到了月底，一律清理出梳妆台，决不怜惜。她说，梳子跟牙刷一样，不能久用，用久了不仅梳齿不齐整，还会沾上细菌，这些都是对头发极有害的。她也知道，象牙梳子是最养发的，但她舍不得用，除了月初换梳子时赏玩那么一把，她一直把它当艺术品一样供着，因为那把梳子凝聚着他对她深深的爱。
二十年前，也就是她和他结婚二十周年那年，他有了一次出国考察的机会。那时候，出国的机会还是很少的，每个出国的人都会从国外带回一些稀奇的东西。而他，带回的却是一把梳子。为了买到一把能够配得上她那头秀发的梳子，他几乎跑遍了那个国家的大小商店，同行的人都说，没见过一个男人，为了买一把梳子如此玩命。但他依然我行我素，用并不流利的外语四处打听。当那把精致的象牙梳子映人他眼帘时，他仿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梦中的白雪公主，竟然孩子般地手舞足蹈起来。他算好日子了，回家的那天正是他和她的结婚纪念日，他送的这把梳子，最能代表这个日子想表达的一切。
她问他，你知道梳子代表什么吗？他说，古代梳子是作为定情物的，当然代表爱情。她说，梳子是与头发联系在一起的，有结发的意思，代表白头偕老。他说，寓意这么好，你就好好用它梳头吧。她说，怎么能用来梳头呢？我可不想它一个月后就被我丢掉，我要把它珍藏起来。她还说，老公，下辈子我还嫁给你，我当新娘的时候，你用它为我梳头好吗？他说，下辈子谁知道？还是好好珍惜这辈子吧。她说，那好吧，当我过完这辈子那一天，你用它给我梳头，让我风风光光上路。他说，恐怕我会比你先走吧，女人的寿命可比男人长。她说，不许你乱说，无论去哪里，我们都要一起走。
人生本来就是无常的，他们这样的话说过二十年后，死神就向他发来了请帖。弥留之际，他全身奇痒难忍，痛苦不堪。她守在床边，一遍遍地挠着他全身的肌肤，十个指甲全磨破了，他身上也留下了一道道血痕，但他还是一个劲地念叨着一个字——“痒”。女儿说，妈，你指甲都坏了，拿把梳子试试吧，用梳子梳皮肤挺解痒的。女儿递过来一把梳子，旧的。她瞪着眼睛说，你拿这样的梳子给你爸梳痒，不知道上面有多少细菌呢！女儿说，没有新的，我洗过又用开水烫过了，没事的。她说，不行，态度异常坚决。她说，去，把我的荷包拿来。家里就一个荷包，女儿知道叫她拿什么。女儿说，妈，用象牙梳子吗？多可惜呀，你看爸的皮肤。她不容置疑地说，那是你爸，知道吗？可惜什么？快去拿。
她用象牙梳子在他背上轻轻地梳着，他脸上的痛苦渐渐地消去，微笑悄悄地爬了上来。他就这样带着满意的笑容静静地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女儿看着沾满血迹的梳齿，对她说，妈，我把它冲洗一下，烫过，给您放好。她厉声说，别动，那是你爸的血，谁也没权利洗掉它。你马上把它放回荷包去，再也别去碰它。等我走的那天，你用它给我梳头，然后放在我身边，让我带走。
很多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打开过荷包。如今，她的头发全白了，晚风中那些飘扬的银丝，正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有一天，那把沾着她丈夫鲜血的象牙梳子，为它做最后一次梳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