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一千多年来流传在人们口头上的这首《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是李白送给王昌龄的。何事使李白泣血流泪呢?子规,杜鹃鸟,布谷鸟,又称杜宇,叫声凄凉,直至泣血。杜宇是蜀国的国君,后禅位出走,蜀人怀念他,听到杜鹃的啼叫就以为是国君啼血哀叹。王昌龄也遇到一件让人啼血哀叹的事:他被贬官了(左迁),而且发配到荒蛮的夜郎国。李白感同身受,悲愤交加,迅速写了这首诗予以安慰,说我的愁心将随着明月跟你一起到那荒蛮的夜郎国。诗歌情真意切,字里行间流露出不平。
王昌龄遭贬也确实令人不平。它有诗人在封建王朝中的生存状态,也有诗人自身的性格原因。
王昌龄,太原人,开元十五年(727)“进士登第,补秘书省校书郎,又以博学宏词科,再迁汜水县尉。”(《旧唐书·文苑传》)也就是说,王昌龄连登两科,既进士及第,又辞藻入选,后者更表明他的文学才能。王昌龄在朝当了校书郎,又外派当了县尉,应该说正当年轻有为之时。可是此后他命途偃蹇,屡遭贬斥,直至被人杀害。一个诗才杰出、直言敢谏的诗人,走出了悲剧的人生轨迹。从人生来说,这令人扼腕长叹;从社会来说,它又表明封建时代诗人的生存常态。
诗人很难适应官场生活,王昌龄也常有退隐之意。他作荆州长史,写诗给他的长官《奉赠张荆州》:“鱼有心兮脱网罟,江无人兮鸣枫杉。”鱼儿有心挣脱网罟自由地畅游,江边没人只有枫杉的呼啸。王昌龄想挣脱官场的网罟,又难免感到江边树鸣风吼的孤寂。诗人独立的个性,不愿迎合上峰的旨意,不愿默认政治的偏失,既不讨当政者的喜欢,又遭到同僚们的疑忌,贬官是早晚的事。
王昌龄一生经历了两次重大贬谪。第一次贬官是在开元二十八年(740),他到南方任江宁丞,一个县的副手。当时的江宁比较边远,离别长安时他写诗《留别岑参兄弟》:“江城建业楼,山尽沧海头。副职守兹县,东南擢孤舟。”他说跑到东南荒凉的小县任个副职,江流滚滚,沧海茫茫,也只好孤舟前行了,此诗流露出他的孤独与惆怅。岑参也有诗《送王大昌龄赴江宁》,同时代的诗人李白、王维、李颀、綦毋潜等也为之惋惜,写诗唱和。诗人称他“诗家夫子王江宁”,表示对王昌龄诗才、诗名的肯定。
王昌龄诗才杰出,为什么屡遭贬谪?《旧唐书》说他“不护细行,屡见贬斥”。“不护细行”,就是不拘小节,其实这“小节”还不仅是生活问题,还有政见问题,不过正史从封建正统观点出发,没有解释,也不便解释。从王昌龄的诗中可以看出,他对时政有所批评,或者说常发点文人的牢骚。如:“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清乐动千门,皇风被九州。庆云从东来,泱漭抱日流。”对太平天下的歌舞升平有所讥讽。如:“奸雄乃得志,遂使群心摇。赤风荡中原,烈火无遗巢。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批评朝廷信任奸党佞臣,排斥合理国策,造成中原战乱,民无居所。他对朝政的批评招致皇上讨厌,引起权臣嫉恨。又如:“去时三十万,独自回长安。不信沙场苦,君看刀箭瘢。”从人道主义、和平主义出发,批评朝廷只知穷兵黩武,不顾士兵死活,侥幸生还的戍卒以自己满身的伤痕愤然指斥当权者好战。这当然不为皇上喜欢,也不为权臣容纳。批评朝政的诗篇被官宦们视为“惊耳骇目”,导致朝廷“谤议沸腾”,这也许就是“不护细行”了。王昌龄终于被贬到荒蛮古老、瘴疠弥漫的夜郎。
在一个柳絮飘尽、杜鹃悲啼的晚春日子里,王昌龄不得不远涉西南边地了。辰溪、酉溪、巫溪、武溪、沅溪(五溪)长途漂泊,荒山野岭颠沛流离,到一个被世人视为远离人间的古夜郎当个小县尉。李白十分震惊,忧愤难平,遥望南天,欣然命笔,写下开头那首情真意切的诗。
孟浩然是王昌龄的好朋友,对于王的遭贬,也深感不平,写诗《送王昌龄之岭南》说:“洞庭去远近,枫叶早惊秋。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土风无缟苎,乡味有查头。已抱沉疴疾,更贻魑魅忧。数年同笔砚,兹夕异衾稠。意气今何在,相思望斗牛。”王昌龄远去湘楚,还不到深秋枫叶都愁苦红了。“岘山羊公爱,长沙贾谊愁”两句都有典故。《晋书·羊祜传》载,羊祜镇守荆襄,常到岘首山饮酒赋诗,向同游者感慨天地永恒、人生短暂:“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者胜士登此望远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没无闻,使人伤悲!”羊祜死后,襄阳人士在岘山立碑,感叹人生渺小,倏忽即逝,来人“望其碑者莫不流泪,杜预因名为‘堕泪碑’”。贾谊是西汉文学家、政论家,博学多才,深得文帝信任,后奸佞散布流言,文帝将他贬为长沙王太傅。这两句诗都在感叹人生短暂,抱负难展,为王昌龄鸣不平。孟浩然又劝慰王昌龄:虽然边地穷苦,没有桑麻可以做衣,风土人情却可仔细品味。他又说,我已经得病很久(时孟浩然背部发疾疹),更忧愤那些魑魅魍魉的迫害。好多年来同一笔砚,诗文相从,从此之后再不能一床被下抵足而眠了。激愤之余,无可奈何,只能仰望天上的星斗,遥寄思念。孟浩然与李白一样,对王昌龄感情深厚,对他遭受贬谪愤愤不平。
常建也是王昌龄的好朋友,此时他已隐居湖北汉江边,作诗《鄂渚招王昌龄张偾》。常建安慰王昌龄,邀请他到自己的隐居地:“谪居未为叹,谗枉何由分?午日逐蛟龙,宜为吊怨文。翻覆古共然,名宦安足云。”谪居边地不必哀叹,谗言诬陷又怎么能分辩得清楚呢!如日中天的朝廷居然将蛟龙赶出大海,我只能写篇诗章表示忧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官场历来如此,那些名臣贵胄也不在话下。“贫士任枯槁,捕鱼清江濆。……山鹿自有场,贤达固无群。二贤归去来,世上徒纷纷。”官场经常忠奸不辨,是非难分,山鹿自由出没于山间,贤达向来都是惺惺相惜,你王昌龄和张偾二人一起到我这里归隐吧,管它世上如何纷纭扰攘呢。
政治上遭受打击,朋友们愤愤不平,小人则“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王昌龄后来“以刀火之际归乡里,为刺史闾丘晓所忌而杀”。安禄山起兵,搅乱了大半个中国,王昌龄避乱回到江东,当地刺史闾丘晓嫉妒王昌龄,乘人之危,将其杀害。权臣嫉贤妒能,势利小人更是狗仗人势,落井下石,将杰出诗人迫害致死。心术不正的人,靠耍弄权谋,结果也是“请君入瓮”,不久闾丘晓也被处死,成为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故事。《旧唐书·张镐传》记载:安禄山叛乱领兵攻打河南宋州这个军事要地,宋州告急。时张镐为河南节度使,急令各部,“倍道兼进,传檄亳州刺史闾丘晓引兵出救。晓素愎戾,驭下少恩,好独任己。及镐信至,略无禀命,又虑兵败,祸及于己,遂逗留不进。镐至淮口,宋州已陷,镐怒晓,即杖杀之。”《张镐传》不但记录了事情的原委,也描述出闾丘晓的性格人品。他刚愎自用,暴戾无常,放任自己,苛刻下属。军情紧急,闾丘晓只顾自己,按兵不动,贻误军机,致使宋州陷落,张镐要正军法前,闾丘晓帐前求情:“家中尚有父母双亲无人奉养,但求免吾一死。”张镐说:“你杀王昌龄的时候,可曾想到他的父母由谁奉养吗?”闾丘晓无言以对,终被处死,卑鄙小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唐才子传》说,“昌龄工诗,缜密而思清”,尤以七言绝句见长。《全唐诗》存诗180余首,佳作频出,至今为人们传诵的如《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贬江宁丞,他的好朋友辛渐从京城洛阳来到江宁。王昌龄在芙蓉楼设宴送别辛渐回洛阳,席间辛渐谈及京城的许多诗友关心王昌龄,王昌龄思接千里,心有万言,凝聚成这首七言绝句。这真是诗中一绝,无尽的感慨、真挚的友情,融入眼前情境,凝成千古的绝句:连夜的寒雨笼罩长江,楚山孤苦伶仃地立在江边,这不是我今天的处境吗!深感洛阳的亲友关怀记挂,你回去给他们带信吧:洁白的冰心不受污染,纯正的诗情面对生活。“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成为千古名句。这里既有面对打击的坚贞信念,又有守身如玉的高尚节操,一片冰心袒露出来,晶莹透明。冰心、玉壶虽有前人著作借鉴,但在王昌龄这里却是诗心的写照。陆机《汉高祖功臣颂》有句“心若怀冰”,比拟忠臣心怀高洁;鲍照《白头吟》“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比喻人格耿直心地纯洁。王昌龄情之所至,信手拈来,成为情浓意深、形象鲜明的千古名句。诗的格调,就是人的格调,能写出“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样的诗句,那也真是千载难遇的诗才了。
王昌龄还有一些边塞诗,也表现了上述风格。如《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自己仕途并不顺利,国运昌盛还是鼓舞着王昌龄的蓬勃朝气。他以一个驰骋沙场、报国迎敌的“龙城飞将”,展示自己乐观向上的情怀。
《从军行》也是如此: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征人戍边卫国豪情满怀,诗歌格调昂扬,境界开阔,语言明朗,是边塞诗的佳作。王昌龄与高适、岑参等一帮诗友,共同致力于边塞诗的创作,体现了盛唐时期格调昂扬的诗歌风格。
王昌龄虽然以格调昂扬的诗歌表达了盛唐的主流精神,但他关心国事,批评弊政,遭到那些在朝得意扬扬、为政浑浑噩噩的官僚打击,直至死于非命。《唐才子传》评曰:王昌龄“奇句俊格,惊耳骇目。奈何晚途不矜小节,谤议腾沸,两窜遐荒,使知音者喟然长叹,至归全之道,不亦痛哉”。这个评论赞扬王昌龄的诗歌成就,感叹他遭人迫害的不幸。至于说他“晚途不矜小节”,则出自封建正统的思想观念,反映了诗人与朝廷之间的冲突。诗人是富有思想、富有个性一群,他们越是成熟越表现出对自己价值观念的执着,这往往不为朝廷所容,难有“归全之道”。王昌龄命途偃蹇,最后被奸佞残害,就是一个例子。
杰出诗人被昏庸官吏杀害,诗魂却常留人民心间。开头李白那首七律被历代传颂,就是一个口碑。在王昌龄贬谪的“夜郎国”,至今还留着诗人深深的印记。贵州省黎平县北边有一个古镇——隆里,亦称龙里,当为古之龙标县。清代编纂的《龙标志略》称,“城内三千七,城外七千三,七十二姓氏,七十二眼井”,表明这里是颇具规模的县城。古城的主要街道旁矗立着龙标祠堂,江南格局的建筑,表达着人们对“诗家夫子王江宁”的纪念。古城的东街有龙标书院,门楣两边上书“山高”“水长”四个大字,望诗人“高山仰止”,思文脉“源远流长”。明万历年间,南京大理评事龙启雷巡视黎平赋诗《祭王昌龄》:“龙标天远接龙溪,黯黯青山月欲低。千年羁魂应不怨,诗荒开遍夜郎西。”这位来自江宁(南京)的检察官漫步龙溪,尤为怀念那同地为官的王昌龄,虽然天高地远,青山连绵,但怀念之情使月亮低头,溪水幽咽。诗人并不计较荒地流放,他播下的诗歌种子在这荒蛮的边地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