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548400000004

第4章 弦歌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诗经·郑风·风雨》

1

1936年秋天,燕京大学。

未名湖涟漪微起的湖面上,映着旁边白塔的影子。湖边林木掩映的假山石凳间,是三三两两或捧读或畅谈的年轻学生。秋草间的鹅卵石小径上,是两个背着手聊天的穿中山装的男学生,他们一边漫步,一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嗨,清治、耿宣,别忘了晚上的集会,七点半,穆楼见!”

清亮而掷地有声的男声打破了湖边静谧的气氛。

同时一辆踩得飞快的自行车打破了未名湖边的安静画面,飞驰的自行车轮带起林荫道上刚落下的银杏树叶,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湖边的女生们抬起头,看到自行车上的男生,他的头发被大风吹得全都掠向后面,露出一个高高的脑门,笑得露出白色的牙齿。她们低头小声议论着,这是新闻系大二的宋天泽,学生会主席,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两个穿中山装的男生转身向宋天泽招手:“忘不了。你骑车慢点,小心磕掉门牙。”

可飞快的自行车早已在湖岸的转弯处绝尘而去,留下一个背影和高高举起向他们挥舞再见的手。

2

这是一个司空见惯的秋日下午,宋天泽刚上完上午的两节新闻写作课,匆匆到食堂扒了两口饭,就又赶去戏剧社进行午间排练。下午还有学校新闻社的稿子要写,他现在是新闻社的骨干记者,他立志做一名战地记者。他上学期上过埃德加·斯诺的课程,让他颇为震撼,在迷途中为他指明了方向。

在他最意气风发的18岁,宋天泽的校园生活像往常一样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晚上7点半的燕京大学。校园里一片夏夜的静谧。灯火通明的穆楼礼堂里,却是一派群情振奋的场景,一众学子正谈论着现今国际和国内的局势。

站在前面的台上发表着慷慨激昂演说的正是宋天泽。

“九一八之后,日军占领东三省。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步步紧逼之下,华北危急,北平局势也是相当紧张。各位同窗,我们现在每天的校园生活,看起来像平静的水面,其实下面都是汹涌的暗流。作为现时代的青年,我们要时刻保持警觉,时刻关注自己该承担的义务!”

下面有男生提出异议:“作为一个学生,你肩不能扛枪,你的义务如何去实现?现在说这些也只能是空谈吧。”一副尖锐而不留余地的语气。

台下嘈杂的说话声一时都安静下来,满礼堂的人都不知道宋天泽该如何回答这刁钻的问题。

“一介书生,现在虽不能握枪,但我可以用演说、用戏剧、用报纸,唤起人们的觉醒。唤醒一个就是胜利。就像我现在所做的一样。”天泽坚定地看着台下提问题的男生,说这番话时,宋天泽的眼睛是明亮的。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时候两个手挽手在台下看着他的女孩子,眼睛也都同时亮起来了。穿月白旗袍的女孩使劲儿地鼓掌,感叹道:“反击得真是帅极了!”穿藏蓝旗袍的女生拍拍她的脸,说:“姑娘醒醒。看你一副花痴的样子。”不过她自己的眼神也一刻没有从台上的宋天泽身上移开过。

想想你18岁的时候,身体里似乎总是蕴蓄着饱满的、充沛的精力,像源源不绝的泉水,只要停滞下来就会难受得要命,而运动时那种酣畅淋漓的状态,恣肆地奔跑、飞跃、流汗,简直令人沉溺。

宋天泽刚在篮球场上和一众兄弟打了两小时的篮球。打完球,他离开球场,走过林荫道、小花园、湖水和白塔,遇到相熟的同学、老师,举手打着招呼,微笑着露出整齐的白色牙齿。他怀念那个时候的自己,身上有汗味和如露水青草般的清新味道。

他走进男生寝室楼的大门,一步两个台阶,跨上陈旧的水泥楼梯,年纪久远的楼梯在他一双大脚有力结实的踩踏下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当然那是他当时压根儿都不会注意到的事情。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己寝室所在的三楼,满头都是淋漓的汗水,他甩甩头,很潇洒地甩去头发上的汗滴。一边在光线昏暗的寝室走廊里大踏步走过,一边伸出手臂飞速地把身上湿透的运动上衣脱下来,手臂在空中抡一个圈,球衣绕成了一团缠在手臂上。

宋天泽伸手推开宿舍公共活动室的门,说“推”其实并不准确,这个字太文绉绉,而我们18岁的少年宋天泽,矫健如一头豹子的宋天泽,他是带着汗味和青草般清新的味道,像一阵旋风似的刮进门去的。

那时候远处钟楼上的钟正敲响下午三点,钟声穿过九月的空气,极悠远地传过来,敲击他的耳膜。九月清澈而略具质感的琥珀状空气,荡开微微的一圈涟漪。一片叶子正在优美地坠落。时间在那个节点上似乎停顿了一下。

3

这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地拉伸和放大。

那个推门在宋天泽的记忆里,在他无数次不厌其烦的回忆打磨之下,带了种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奇妙色彩,嗯,这种奇妙的色彩,像是紫砂壶表面被一双手经年累月地摩挲而产生的那种微光。

门开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有瞬间的盲;你从室外来到室内时,总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光线的落差。然后在他渐渐恢复正常视觉的过程中,映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他该用一个词,Magic Hour,魔术时刻,她就是那样,在从黑暗到光亮的极细微的渐次变化中,在他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地清晰显现出来的,先是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是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的整个人。

她使他盲了的眼睛复明。

窗前椅子上坐着的少女,以手支着下巴,正在欣赏窗外秋天的景色,背影纤长而流丽。她侧脸的轮廓如投影般映射到他的眼睛里,额、鼻、唇、微翘的下巴,一条曲线流畅地下来,在他的视网膜上烙下深印。

听到推开门的声响,她被惊动,像从沉思中被惊醒的小鹿,回过头来看他。窗户里透进傍晚时柔和的天光,给她镶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周身笼了一圈宁静的光晕。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天泽整个人就愣住了,像被施了魔法般地定在那里。

他想起来自己整个人现在还赤裸着上身,以这样的形象呈现在她面前,无处遁身。宋天泽尴尬至极,生命中那些重要时刻的来临,总是格外仓促,猛然降临,一点准备的时间都不给你,令你狼狈不堪、丑态百出。

这样的场合,他该穿着整齐郑重的学生制服或者潇洒的风衣,以优美的、绅士的姿势降临。很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件事情来的时候,你也许会因为这微小的、戏剧性的意外而哑然失笑——安排周密的、完美而又一本正经的人生会多乏味。

但对18岁的当事人宋天泽而言,这一次的出糗是多么重大的灾祸,无可逆转,他就是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在她面前的啊!

这时候响起了推门声。隔壁寝室的萧清治这时刚从外面进来,清治是宋天泽的师兄,两个人的理想抱负比较一致,很能说得上话来,是学校里最要好的哥们。

清治手里端着一篮刚洗好的水果,看到天泽回来,拍一下他的肩:“嘿,天泽,这么早就打完球啦?”

宋天泽像是做了一个绵长的白日梦,这才醒过神来,忙乱地把攥在手里的球衣兜头套上,一面连声跟她说着对不起,一个大男生,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女孩饶有兴味地看着天泽窘迫的样子,觉得这个情景与面前这个人都好玩得很。

萧清治忙着缓和气氛,把手中的水果放下,跟天泽招手说:“快过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妹妹的同学楚忆城,今年考到这儿的中国文学系,刚开学一个月,你以后可要多照顾着点小师妹。”

天泽的球衣汗水淋漓地贴在背上,走上前去,略微弯一弯腰,向她伸出手去,说:“你好。”

楚忆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忍着笑,伸出手来跟天泽相握。她穿着及膝的黑色裙子和淡蓝色的校服上衣,喇叭形的衣袖下露出一段俏丽的白皙手腕。

她眼睛笑笑地看着他,说:“我早就见过你啦。宋天泽师兄。”

天泽有点错愕:“见过我?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她笑得小鼻子皱起来,颊上有微微的、尚未褪去的婴儿肥:“刚开学时,我去听过你的演讲。宋师兄关于当今青年的理想和义务的那番话,说得真好!”这个女孩子正是那天穆楼演讲时人群里穿白旗袍的女生。

天泽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点走神,她的眼睛里有天空的影子。他以后看到清晨蓝澈的、纯净的天空,便总会想到她的眼睛。

楚忆城其实并不见得有十二分的美貌,她并没有倾国倾城到那种令人惊艳的程度,1936年的北平城里有一千个像楚忆城一样的少女。但是谁让宋天泽恰恰就在那个下午遇见了楚忆城呢。

那简直就是命定的劫数,生命里,来来去去的人,有的人像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然而有时候一个人走到你面前,你就会清楚,他会与你的命运有盘桓不已的纠缠,直见性命,直抵你生命的内核,一点都错不了。

这种时候,你会有预感。

一会儿,另一个女孩子也推开活动室的门进来,还没进门就先听到她的声音从走廊里远远地传过来:“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啊。”

这是演讲那天跟忆城在一起的穿藏蓝旗袍的女生,她走过来挽住楚忆城的胳膊,靠在她身边,矜持地微笑着,向天泽做自我介绍道:“我叫萧美琪,是清治的妹妹,忆城的同班同学。我们两个也是最好的朋友。”

楚忆城也笑笑地挽住美琪的手臂,侧头跟美琪亲密地偎在一起:“我们从在贝满女中读中学时就在一起了,嗯,怎么说呢,我们俩共用一个影子。”

楚忆城是苏州人,7岁时父亲到北平任职,全家随之迁到北平来。后来父亲调任南方,忆城就一个人留在北平念大学。而美琪家世代在北平经商,母亲早逝,父亲近年来因生意的关系,带着续弦的夫人长期住在国外,只兄妹二人留在北平念书,于是美琪家的小公馆也成了忆城周末经常的去处,两个人感情上也如同半个姐妹。

清治这时就打趣道:“忆城是我们家的三小姐。”

宋天泽回自己的寝室换了件衬衣,回来几个人在活动室围坐在桌边,吃清治刚买的海棠果和冬枣,忆城和美琪向他们询问着大学生活的种种。

天泽看见忆城膝盖上一直摊开着一本书,就问:“你读的是什么书呢?”

忆城把书递给他,说:“是一个叫巴金的人写的《家》。”

美琪问:“应该是两三年前开明书店出的吧?”

忆城点点头。

天泽接过书来,翻看着,问:“这写的是个什么故事?”

忆城说:“讲的是大家庭里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如何去追求自己生活的自由。”

清治插一句:“戏剧社不是一直想排演一个进步戏剧吗?这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素材。”

天泽点点头,问忆城:“能把书借给我看看吗?”

忆城说:“当然可以。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如果宋师兄能把它搬上舞台,那就太好了!”

那一日天气高朗开阔,天空中白色的云被阳光镶了一层带光芒的金边。白杨树的叶子在高高的树梢上唰啦啦地响,这是北方一个爽朗的秋日。未知人生忧惧的年轻人,笑容灿烂得如同白杨树的枝叶间倾泻而下的九月阳光。

就有那么恰巧,原本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过着各自的生活,然而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时刻,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生命的齿轮恰好就合上了。

天泽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书看完了,跟忆城约了在未名湖边还书给她。夜里一场秋雨后,天气也慢慢凉起来了。

远远地,他看着她小跑着过来,鼻尖被冻得红红的,像小犬,眼睛里是那种带着水的晶亮,哈着气,一边跺着脚一边搓手。

天泽迫不及待地跟忆城分享自己的感受:“《家》写得真好!虽然书中说的是五四时期青年的突围,现在已经是30年代。但同样是国家动荡之时,那些青年的心情,跟我们现在都是一样的。”

忆城回应着:“我当时也是拿起这本书来就放不下了。晚上舍监查完宿舍,我偷偷在被窝里打了手电筒,熬了一个通宵看完了。看到鸣凤投水的时候,我就止不住掉眼泪。”

“现在真想马上就把它改编成剧本,搬上舞台,唤醒身边的年轻人!忆城,我们一起来做吧。”

“这真是激动人心的事!我们文学课的老师,这段时间也正说到这本书呢。”

“真想去听听你们文学系的老师是怎么分析和解读的。”

“那我把课表告诉你。有时间一起去听。”

天泽把书递给忆城,两个人双手交接时,他触到了楚忆城的手,凉沁沁的少女指尖。那轻微的一触于天泽便像是电光石火。

忆城低着头,两颊都红了,只说:“那改天见。”也不敢抬头看他,就转身小跑着走了。

极细微的一个动作、眼神,都能搅起内心的惊涛骇浪,携着排山倒海的阵势,席卷大地,满目狼藉。狂喜和眼泪都有那么多。

日后,日渐衰老的宋天泽常常会想,那样的爱情,年少时的爱情,得有一颗强壮的心脏,需要充沛的心力、体力、激情来支撑,心力弱的又岂能承受得住。

而他又不得不承认,爱同这世间的一切事物一样,亦遵循着生老病死的规律。在以后漫长的时日里,惊涛骇浪慢慢地平静下来。那种爱成了渗透进他血液与细胞里的一种存在,笃定,迟缓。也如他一样,有了苍老而饱经风霜的面目。

第二天下午,忆城在穆楼的教室上课。

宋天泽从后门溜了进去,挑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讲台上穿青色长衫的教授正神采飞扬地讲到《家》里觉慧的反抗精神。他用书挡住脸,从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里寻找楚忆城的身影。

楚忆城穿着阴丹士林旗袍,外边搭了一件乳白色的针织网格罩衫,白和蓝搭配起来,清清爽爽的样子。她在前面第二排坐着,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讲台上的教授,眼睛微微散发着光芒。

宋天泽趴在后排的桌子上,从一个倾斜的角度看她,心里就要笑出来,忆城都认真虔敬得有点呆,然而可爱。

她旁边的座位空着,并没有人坐。下课的间隙,天泽抓起书包,起身到前排,坐到忆城的身边。

忆城整个人被吓了一跳,然而抬起头,看到是他,便又笑起来,说:“是你呀。”

“实在抱歉,新闻社开会讨论出报纸的事,来晚了。”天泽冲她歉意地笑笑,转头瞟到她桌上的听课笔记,于是问她:“前面的笔记落下了不少,你记的笔记借我看一下吧?”

楚忆城把笔记本推到他面前,恰好看到他书包里散落出来的一摞报纸,抬头问他:“我可以看吗?”

天泽说:“当然可以,这是我们新闻系的实习报纸。”

忆城摊开报纸来翻看,报头上“燕京新闻”几个黑体大字映入眼帘。报纸上除了校园生活的新闻,还有一些关于现今局势的文章,头版最长的一篇社论,正署着宋天泽的名字。

天泽做着笔记,心却在楚忆城那里,听着她翻报纸的“唰啦刷啦”的声音,听着她全神贯注读文章时,极细极细的呼吸声。他左边的胳膊正挨着楚忆城的肩膀,正在发育中的少女的身体,散发着桃子般的新鲜气息。他简直动都不敢动弹一下。感觉连呼吸都是声息太巨大的动作。

“天泽,你对时局的看法真犀利呢。以后我跟美琪可以帮你们派发报纸呀。”

天泽答应着,手里的钢笔唰唰地抄了几页纸的笔记,脑子里却是一大片空白,这对他来说真是反常的事情。楚忆城整个人身上有一种亮烈和活泼,而他,只是在爱情里面笨拙如幼童的少年。

于是之后每周的出刊日,湖边经常可以看见两个四处散发报纸的女生,一边把报纸塞给匆匆走过的老师学生,一边宣传着:“今天有埃德加·斯诺的文章!”或者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闻系才子王牌金笔宋天泽犀利长文!”

清治、耿宣正好路过,就跟她们开玩笑:“你们俩现在可是全校有名的‘报纸西施’了。”耿宣又加一句:“还是天泽面子大,让两个大小姐心甘情愿地顶着大日头给他做宣传。”

4

接下来他们迅速成立了“核心成员四人组”。萧美琪经常拉着楚忆城到男生楼这边,找萧清治和宋天泽,商量怎么把《家》这个故事更好地搬上舞台。几个人先敲定了大致的思路,由天泽和忆城两个人执笔写剧本。

他们四个人经常同进同出,周末时坐车进城,买好各类小玩意和吃食,去吉祥戏院听戏,听京戏《霸王别姬》《红鬃烈马》。戏台上,生和旦上场,呀呀地开始唱,飞红胭脂下一张脸,戏里的悲欢,也总能让人动真感情。

四个人一边看戏,一边揣摩讨论着话剧中角色的性格。

清治笑道:“我觉得天泽倒很适合演觉慧这个热血青年。”

天泽脱口接一句:“那忆城挺适合演鸣凤。”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好意思,又接一句:“美琪的性格倒适合演梅表姐。”

美琪看着天泽,眼神黯然,忽又亮了一下,把头发拢到耳后去:“真期待咱们的演出。”

整个秋天,他们都在为这件事情操持着。

燕大旁边废弃的园子,几个人也时常过去。以前是皇家园林的圆明园,在几十年前异国人的掠夺中毁于战火。满目疮痍的废墟之地,现在成了他们的一个秘密基地。

他们租了湖边农舍里农人采莲子和菱角的小船,在福海上泛舟,在船上讨论商量剧本、排戏。

小船驶入残荷深处,天泽和清治一边划着桨,一边对着台词。

清治扮觉新,天泽扮觉慧。

清治拉住天泽的衣襟,念出台词:“不,三弟,你别走,你还是回家吧。我,我可以把你藏起来。”

天泽拂开他的手,决然地说:“大哥,我不肯躲躲藏藏,我也不能抛下我的朋友们不管。”

清治的脸上露出不舍:“你出去干什么呢?”

天泽说:“我也许读书,也许做别的。好,我走了。”

清治看着天泽的背影,依旧挽留着:“不,你别走,三弟。”

清治念完自己的台词就笑起来,说:“天泽这时候真像是觉慧附体了。”忆城眼睛里满是激动的神色:“三弟向往自由的坚决,大哥顾全家庭的无奈,你们两个真是演绝了!”

天泽捏捏忆城红扑扑的脸,又冲美琪点点头:“你的鸣凤,和美琪的梅表姐,也演得神似啊。”

“演得好是好。可忆城是我的,你们谁也别跟我抢。”美琪一边说着,一边把忆城从天泽身边拽到自己身边来。

忆城看着天泽和美琪,也不说话,就嘻嘻地笑着。

美琪时刻护着忆城,为她操心,而且不想别人抢走她。

清治插一句:“可忆城以后终归要嫁人的。”

美琪手里玩着忆城的麻花辫子,说:“你该嫁给我哥哥,这样我们俩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忆城白了她一眼:“瞧你这如意算盘打的。”

两个男生看着她们两个互相斗嘴,就只是笑。

1936年冬。

天气极其寒冷,立冬过后,湖水就结了冰。

这天下午没课,四个人约了去东安市场那边的大光明影院看电影,好莱坞的新片子《魂断蓝桥》正在热映。

电影散场,忆城和美琪叽叽喳喳地发表着自己对电影的想法。走到门外,没想到一场电影的工夫,天上竟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前门大街上,电车叮铃铃地驶过。人群里奔走的报童举着报纸大声地喊着:“号外!号外!争取中华民族生存,张学良发动对蒋介石兵谏!”

天泽拉住报童,买了一份报纸,沉默地看完,然后递给清治。四个人顶着风雪走在大街上,雪越来越大,街上的行人裹着厚重的棉袍和围巾匆匆地走过。那天北平的报纸,铺天盖地的都是“西安事变”的消息。

灰黑色的古城墙上黏着厚重的积雪,天空是那种凝重的、有着金属色调的冷铁灰色,树叶落尽的枝丫指向漠然的天空。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似乎是这座古城大动荡前最后的平静。

1936年最后一天,他们紧锣密鼓排演的话剧《家》在穆楼礼堂公演。

台上穿长衫的清治扮演的是大哥觉新,穿黑色学生制服的天泽扮的是三弟觉慧,耿宣扮演二哥觉民,美琪扮演梅表姐,茉莉扮演瑞珏。

月夜湖水的背景下。

穿着丫头装、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忆城,一双明慧的大眼睛里蓄着无限的情感,凄惘而企慕地看着天泽:“三少爷!”

天泽的声音温和而急切:“鸣凤,你想明白了?”

忆城一腔深情地说:“不,我还是不,您知道我多、多爱您,可是……”后面跟着微微的一声叹息。

天泽宽解又怜爱地笑着看她:“鸣凤,你这个小小的人儿,你的小心里哪装得下这么多忧愁?别再想了,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障碍的。”

……

他们自己和台下的观众,都被带入到这场戏里了。

及至戏剧演出到鸣凤投湖,瑞珏难产而死,台下很多学子的脸上,挂满了激愤的泪水。待戏剧社一众人出来鞠躬谢幕时,台下的观众集体起立为他们鼓掌,掌声经久不息。

演出结束,收拾完已是深夜。清治和美琪回了城内的家过元旦。

天泽送忆城回女生寝室。

两个人在路上走着,楚忆城抱住自己的肩膀,说:“心里似乎总有一种很紧张的感觉,有点莫名其妙的。”天泽把双手提着的戏服和道具全都倒到右手中去,揽过楚忆城的肩膀来,用力地抱一抱她,说:“有我在你身边呢。”

转过年来,清治离开学校,在家里的安排下去警署任职。之前因为排演话剧而热热闹闹的四人小组就有些寥落下来。

1937年北平的春天经常起大风,狂风从西北呼啸而来,携着弥漫的尘沙,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空气里都是黄色颗粒状的粉尘,人走在昏天黑地的沙土里,就如同走在烟幕中。

七月七日夜,卢沟桥畔宛平城里响起枪炮声,打破了夜晚的静寂。卢沟桥事变的炮火,让整座古城切实感受到了时局的动荡,炮声也波及到这所校园里年轻的学子们。

七月正是学校紧张的期末复习阶段,美琪、忆城和同宿舍的茉莉、海棠四个女生上完晚自习,从贝公楼抱着书走回来。夜色里,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女生楼下的柳荫下,正来回踱着步,有些心绪不宁的样子。茉莉说:“看起来像宋天泽。”

影子转过身来,果真是。

海棠把忆城往前推一下,说:“找你的。”

茉莉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找美琪的?”

美琪也没说什么,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一会儿走近些,天泽招手,眼睛看一圈,算是跟大家打招呼,然后定在忆城身上,说:“楚忆城。”

忆城左右看看几个女伴,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天泽走去。海棠冲她挤挤眼睛,三个女生转身上楼。

天泽一脸凝重,走上前来紧紧抱住忆城,过了好一会儿,说:“忆城,我参加二十九军了,在学兵团。”

楚忆城怔了怔,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说:“天泽,我支持你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但我放心不下你。你以前又从来没拿过枪。”

同类推荐
  • 黄鱼小说三题

    黄鱼小说三题

    我来讲一件事情。去年,政协出了一本文史资料专辑,专讲我们地方的抗战历史,其中记载了一九四几年某月某日,日寇小股部队途经县城烧杀掠夺的经过。我并不是要跟大家来讲抗战方面的事情,在这方面,我知道得不多,讲不了,而且——我的思路在这里打了岔,需要理一理。我觉得一个人要跟别人讲一件什么事情,其中必有缘由;有了缘由,他了解这件事情就会比别人多,就有好讲的了。
  • 环游黑海历险记(凡尔纳经典科幻)

    环游黑海历险记(凡尔纳经典科幻)

    《环游黑海历险记》的主人公凯拉邦是烟草商人,生性固执古板。他要到海峡对面的侄子家去参加婚礼。为了对不合理的税收政策表示不满,他决定带人沿着黑海绕到海峡对岸,由此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他们的马车被蚊群叮咬、野猪围攻,遭遇大草原地下气体火山般地爆发等惊险,使他们险些丧生;此外,还要对付土耳其权贵的阴谋诡计……
  • 恼人的路

    恼人的路

    不就是四五里长的事情么?不就是水泥跟沙子的事情么?虽说时间紧张了些——只有半个月;虽说资金也紧张了些——要几十万呢。可是跟古代的太行王屋二山相比,这一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噢?再说了,过去人家愚公老前辈用的可只有两双肉手,如今还有现代化的机器呢,有自卸王、推土机、搅拌机、挖掘机呢。就这么定了。而且要马上部署,立即实施,昼夜奋战,确保完成……半个月后,让赵顺利乡长——当然也包括小胡庄的百姓——饱受困扰的那四五里黏土路,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平整而坚固漂亮的水泥路。
  • 门外有怪人:牙医馆诡秘事件

    门外有怪人:牙医馆诡秘事件

    月黑风高聊斋夜,发生在现代都市喧嚣角落最离奇诡异的故事,血衣小镇、惊悚恐怖的牙医馆、阴森逼人的绝命巴士站、史上最令人心寒胆颤的动物园……现实生活的每上角落,到底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发生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怪事?  不断散发的寒意令人战栗!催命的黑猫再次出现了,地下三尺有请!也许你知道得太多了,也许你嗅一嗅死亡的真实气味,每晚一个离奇故事正在上演……别出声,看看这个世界的另一面,聆听那些另类的故事。
  • 渡河

    渡河

    溽热像一贴膏药,紧贴着小县城。和往年不同,湖面吹来的风,又潮又粘,散发着枯枝败叶初腐的气味。傍晚的街上,行人多了起来,背心、蒲扇、薄衫、短裙在暮色里流动。经一天炙烤的路灯们,无精打采低垂着头,睁着半迷糊的眼。灯影下的罗显辉,西装笔挺,打着领带,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在树影里张望了好一会,吐掉烟蒂,大步穿过马路,走进了这家新开张不久的咖啡馆。还没进门,罗显辉就冲着柜台喊,小姐,来一碗加啡。服务员听他直呼自己小姐,有些不悦,说,是咖啡,不是加啡。罗显辉说,管你哪样啡,来一碗。服务员说,我们这里咖啡用杯子装,不用碗。
热门推荐
  • 梦中化蝶

    梦中化蝶

    梦里梦外何处化蝶,何为真?何为假?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段梦,没有开始,又何来的结束?无因无果,却依然有梦。本书以作者的梦为基础进行创作,在保证逻辑的前提下,尽可能的保证梦的原汁原味。
  • 恋上复仇三公主

    恋上复仇三公主

    她,冰冷。她,任性。她,可爱。活泼的她们是高傲的公主,她们是高贵的女王……她们拥有着令人羡慕的容貌。为了报复隐瞒了身份进入了贵族学院,她们的眼中充满了嗜血与愤恨!当然,她们的复仇之路不会充满血腥的,还有酸酸甜甜的爱情。他,冷漠,霸道。他,高贵。他,花心。帅气的他们是天子骄子,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王子……遇上了我们三位公主之后会怎么样呢?
  • 郎咸平说:公司的秘密

    郎咸平说:公司的秘密

    1932年,伯利和米恩斯两位教授合写了一本关于美国股权结构的书。通过一系列的“治理”措施,最终也把股东和职业经理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化解掉,使成本变成财富。这个转便很重要,这是“公司治理”这一伟大课题的开始。公司治理的目的就是探讨如何监督职业经理人以图利小股东。为了确保经理人能按小股民的意愿办事,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经理人与小股民在事先签订一份“激励合同”。但目前它也几乎只存在于美国及英国,激励合同在欧洲大陆以及亚洲还是不能扮演重要的角色。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半里扬沙半里花

    半里扬沙半里花

    姜楠遇到一个在飞机上自杀的女人,她留下一封不知何时书就的遗书。姜楠循着遗书的指引,一步步走进那个女人的生活,从此陷入一重又一重的迷局里……有些人活着,却毫无痕迹,有些人死了,却被记在心里。我用别人的名字爱过一个人,也被人爱过。可我,不想再做别人,因为我爱你……
  • 镜厅

    镜厅

    过去百年中发生了两次严重的金融危机,分别是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和始于2008年的大衰退。为什么在我们认真反思了大萧条之后仍然没有预测到,更没有准备好应对2008年这场严重的危机呢?当今国际学术界最活跃、最富影响力的著名经济学家之一巴里·埃森格林,一针见血地指出:失败的根源恰恰在于对大萧条的乐观解释。身为金融史权威学者,埃森格林强调,在雷曼兄弟破产之后,对于大萧条再现的恐惧影响了欧美的政策应对,这种影响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后果。
  • 末龙的挽歌

    末龙的挽歌

    100年前,第一条纯血龙类觉醒,王国动荡,生灵涂炭。无畏的勇士们,用长剑写下了屠龙者的诗篇。100年后,龙王卷土重归,而曾经的救世主,早已长眠。世界岌岌可危,如半截风中残烛。*“听说这个时代,需要一个新的英雄?”“您看我怎么样?我这辈子最擅长的事,就是改写命运了。”“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屠龙啊!”*————————————通俗版简介:有条恶龙趴在我家阳台上,看起来好像要喷火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 全职炼丹师

    全职炼丹师

    末法时代的结丹大佬惨遭天谴,一朝穿越成了中世纪落魄男爵家里不受重视的“杂种”小姐,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养活愿主相依为命的弟弟。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花朝竟意外发现一条炼丹的逆天修炼之路,从此走上了种田、炼丹的康庄大道。
  • 第二阴影

    第二阴影

    诡异的龙藏搅动天地风云,万灵复苏惊醒沉眠的古族。仙宗对决,域外入侵,巨头降临,灭界战争……平静而低调的古陆,成为风暴中的一叶扁舟,渺小的人物古川,在地摇天晃中逆风前行,欲战出一方煊赫的大世……
  • 党的优良传统

    党的优良传统

    1942年2月,毛泽东在《整顿党的作风》报告中曾经对理论联系实际这个命题的科学内涵作了一个经典性的表述,即“中国共产党人只有在他们善于应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善于应用列宁斯大林关于中国革命的学说,进一步地从中国的历史实际和革命实际的认真研究中,在各方面作出合乎中国需要的理论性的创造,才叫做理论和实际相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