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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过了一小会儿,其中的一个女人哭起来了。她坐在第二排,被一个同伴挡住了,我看不清她。她细声饮泣,很有规律,看样子她会这么哭个不停。其他的人好像都没有听见她哭。他们神情沮丧,愁容满面,一声不响。他们盯着棺材,或者自己的手杖,或者随便什么东西,但只盯着一样东西。那个女人老在那里哭。我很奇怪,因为我从不认识她。我真不愿意听她这么哭。但是,我不敢去对她讲。门房向她欠过身去,对她说了什么,但她摇摇头,嘟囔了一句,然后又继续按原来的节奏哭下去。门房于是走到我旁边。他靠近我坐下。过了好一阵,他并未正眼瞧我,告诉我说:“她与令堂大人很要好,她说令堂是她在这里惟一的朋友,现在她什么人都没有了。”

屋里的人就这么坐着过了好久。那个女人的叹息与呜咽逐渐减弱了,但抽泣得仍很厉害。终于,她不出声了。我的困劲也全没有了,但感到很疲倦,腰酸背疼。这时,使我心里难受的是所有在场人的寂静无声。偶尔,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响,我搞不清是什么声音。时间一长,我终于听出来,是有那么几个老头子在咂自己的腮腔,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啧啧声。他们完全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对自己的小动作毫无察觉。我甚至觉得,在他们眼里,躺在他们中间的这个死者,什么意义也没有。但现在回忆的时候,我认为我当时的印象是错误的。

我们都把门房端来的咖啡喝掉了。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一夜过去,我记得曾睁开过一次眼,看见老人们一个个蜷缩着睡着了。只有一个老人例外,他的下巴颏儿支在拄着拐杖的手背上,两眼死盯着我,似乎在等着看我什么时候才会醒。这之后,我又睡着了。因为腰越来越酸痛,我又醒了,此时晨光已经悄悄爬上玻璃顶棚。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老人醒了,他咳个不停。他把痰吐在一大块方格手帕上,每吐一口痰费劲得就像动一次手术。他把其他的人都吵醒了,门房说这些人全该退场啦,他们站了起来。这一夜守灵的苦熬,使得他们个个面如死灰。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走出去的时候,都一一跟我握手,似乎我们在一起过了一夜而没有交谈半句,倒大大增加了我们之间的亲近感。

我很疲乏。门房把我带到他的房间,我得以马马虎虎漱洗了一下。我还喝了杯咖啡加牛奶,味道好极了。我走出门外,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在那些把马朗戈与大海隔开的山丘之上,天空中红光漫漫。越过山丘吹过来的风,带来了一股咸盐的气味。看来,这一定是个晴天。我很久没有到乡下来了。要是没有妈妈这档子事,能去散散步该有多么愉快。

我在院子里等候着,待在一棵梧桐树下。我呼吸着泥土的清香,不再发困了。我想到了办公室的同事们。此时此刻,他们该起床上班去了,而对我来说,现在却是苦挨苦等的时候。我又想了想眼前的这些事,但房子里响起的钟声叫我走了神。窗户里面一阵忙乱,不一会儿就平静了下来。太阳在天空中又升高了一些,开始晒得我两脚发热。门房穿过院子前来传话,说院长要见我。我来到院长办公室。他要我在几张纸头上签了字。我见他穿着黑色礼服和条纹长裤。他拿起电话,对我说:“殡仪馆的人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我马上要他们盖棺。在这之前,您是不是要再看令堂大人一眼?”我回答说“不”。他对着电话低声命令说:“费雅克,告诉那些人,可以盖棺了。”

接着,他告诉我,他将亲自参加葬礼。我向他道了谢。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两条小腿交叉着。他告诉我,去送葬的只有他和我两个人,还加上勤务女护士。原则上,养老者都不许参加殡葬,只让他们参加守灵。他指出:“这是一个讲人道的问题。”但这一次,他允许妈妈的一个老朋友多玛·贝雷兹跟着去送葬。说到这里,院长笑了笑。他对我说:“您知道,这种友情带有一点儿孩子气,但他与令堂大人从来都形影不离。院里,大家都拿他们开玩笑,对贝雷兹这么说:‘她是你的未婚妻。’他听了就笑。这种玩笑叫他俩挺开心。这次,默尔索太太去世,他非常难过,我认为不应该不让他去送葬。不过,我根据保健大夫的建议,昨天没有让他守灵。”

我们默默不语地坐了好一会儿。院长站起身来,朝窗外观望。稍一会儿,他望见了什么,说:“马朗戈的神甫已经来了,他倒是赶在前面。”他告诉我,教堂在村子里,到那儿至少要走三刻钟。我们下了楼。屋子前,神甫与两个唱诗班的童子正在等着。一个童子手持香炉,神甫弯腰向着他,帮助调好香炉上银链条的长短。我们一到,神甫直起身来。他称我为“我的儿子”,对我说了几句话。他走进屋去,我也随他进屋。

我一眼就看见棺材上的螺钉已经拧紧,屋里站着四个穿黑衣的人。这时,我听见院长告诉我柩车已在路旁等候,神甫也开始祈祷了。从这时起,一切都进行得很快。那四个人走向棺材,把一条毯子蒙在上面。神甫、唱诗班童子、院长与我都走了出来。在门口,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太太,院长向她介绍说:“这是默尔索先生。”这位太太的名字,我没有听清,只知道她是护士代表。她没有一丝笑容,点了点有瘦削的长脸的头。然后,我们站成一排,让棺材过去。我们跟随在抬棺人之后,走出养老院。在大门口,停着一辆送葬车,长方形,漆得锃亮,像个文具盒。在它旁边,站着葬礼司仪,他个子矮小,衣着滑稽,还有一个举止做作的老人。我明白了,此君就是贝雷兹先生。他头戴圆顶宽檐软毡帽,棺木经过的时候,他脱下了帽子。他长裤的裤管拧绞在一起,堆在鞋面上,他黑领带的结打得太小,而白衬衫的领口又太大,很不协调。他的嘴唇颤抖个不停,鼻子上长满了黑色的小点。他一头白发相当细软,下面露出两只边缘扭曲、形状怪异、耷拉着的耳朵,其血红色对衬着的苍白的面孔,使我觉得刺眼。葬礼司仪安排好我们各自的位置。神甫领头走在最前面,然后是柩车。柩车旁边是四个黑衣人。柩车后面,是院长和我。最后断路的是护士代表与贝雷兹先生。

太阳高悬,阳光普照,其热度迅速上升,威力直逼大地。我不懂为什么要磨蹭这么久才迟迟出发。身穿深色衣服,我觉得很热。矮老头,本来已戴上了帽子,这时又脱下来了。院长又跟我谈起他来了,我略微歪头看着他。院长说,我妈妈与贝雷兹先生,常在傍晚时分,由一个女护士陪同,一直散步到村子里。我环顾周围的田野,一排排柏树延伸到天边的山岭上,田野的颜色红绿相间,房屋稀疏零散,却也错落有致,见到如此景象,我对妈妈有了理解。在这片景色中,傍晚时分那该是一个令人感伤的时刻。而在今天,滥施淫威的太阳,把这片土地烤得直颤动,使它变得严酷无情,叫人无法忍受。

我们上路了。这时,我才看出贝雷兹有点儿瘸。车子渐渐加快了速度,这老头儿就落在后面了,其中一个黑衣人也跟不上车,与我并排而行。我感到惊奇,太阳在天空中竟升高得那么快。我这才发现,田野里早已弥漫着一片虫噪声与草簌声。汗水流满了我的脸颊。因为我没有戴帽子,只得用手帕来扇风。殡仪馆的那人对我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这时,他右手把鸭舌帽帽檐往上一推,左手用手帕擦了擦额头。我问他:“怎么样?”他指了指天,连声道:“晒得厉害。”我应了一声:“是的。”过了一小会儿,他问我:“这里面是您母亲吗?”我同样应了一声:“是的。”他又问:“她年纪老吗?”我回答说:“就这么老。”因为我搞不清她究竟有多少岁。到这里,他就不吭声了。我转过身去,看见贝雷兹老头已经落在我们后面五十来米。他急急忙忙往前赶,手上摇晃着帽子。我也看了看院长。他庄严地走着,一本正经,没有任何小动作。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些汗珠,但他没有去擦。

我觉得这一行人走得更快了。在我周围,仍然是在太阳逼射下灿灿一片的田野。天空亮得刺眼。有一阵,我们经过一段新修的公路,烈日把路面的柏油都晒得鼓了起来,脚一踩就陷进去,在亮亮的层面上留下裂口。车顶上车夫的熟皮帽子,就像是从这黑色油泥里鞣出来的。我头上是蓝天白云,周围的颜色单调一片,裂了口的柏油路面是黏糊糊的黑,人们穿的衣服是丧气阴森的黑,柩车是油光闪亮的黑,置身其中,我不禁晕头转向。所有这一切,太阳、皮革味、马粪味、油漆味、焚香味,一夜没有睡觉的疲倦,使得我头昏眼花。我又回了回头,见贝雷兹已远远落在我后面,在一片腾腾的热气中若隐若现,后来,干脆就看不见了。我用目光搜寻他,见他已离开了大路,而后又从田野斜穿过来。我发现在我们前方的大路转了个弯。原来,贝雷兹熟悉本地,他正抄近路追赶我们。果然,在大路转弯的地方,他追上我们了。不久,我们又把他落下了。他仍然是穿田野、抄近路,这样,反反复复,如法炮制了好几次。而我,这么走着的时候,一直觉得血老往头上涌。

后来,所有的事都进行得那么快速、具体、合乎常规,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么一件事:在村口,护士代表跟我说了话。她的声音奇特,抑扬顿挫而又颤悠发抖,与她的面孔极不协调。她对我说:“走得慢,会中暑,走得太快,又会汗流浃背,一进教堂就会着凉感冒。”她说得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此外,我还保留了那天的几个印象:例如,贝雷兹最后在村口追上我们时的那张面孔。他又激动又难过,大颗大颗的眼泪流在脸颊上。但由于脸上皱纹密布,眼泪竟流不动,时而扩散,时而汇聚,在那张哀伤变形的脸上铺陈为一片水光。此外,还有教堂,还有站在路旁的村民,开在墓地坟上的红色天竺葵,还有贝雷兹的晕倒,那真像一个散了架的木偶,还有撒在妈妈棺材上的血红色的泥土与混杂在泥土中的白色树根,还有人群、嘈杂声、村子、在咖啡店前的等待、马达不停的响声以及汽车开进阿尔及尔闹市区、我想到将要上床睡上十二个钟头时所感到的那种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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