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要事如此神秘兮兮的?珊心里有点吃不准。
“你的婚事。”
“婚事?女儿现在年纪还小啊……如果违反禁婚令的话,会被流放的。”
“嘘——难免隔墙有耳——”
宁仁伯将手指放在嘴边低声示意。虽然偏房这边的内室连只蚂蚁都不会有,但回想起今天在醉月楼的经历,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对方是宗室公子,所以这桩婚事须得王上做主。民间盛传你的脸上有一道刀疤,王上一直担心你因此嫁不出去,十有八九都会同意。如此一来,贡女的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
“谁家公子会迎娶一个丑陋的刀疤女?”
珊眉间拧出几道皱纹。她本以为能听到关于父亲的惊天秘密,没想到是自己的婚事,一时之间有些泄气。而这位神秘的公子竟然不介意妻子的容貌受损,想来只是贪图父亲的家财罢了。
女儿话中带刺,宁仁伯却不以为意,言语间反而略带自豪。
“此人可以让你成为整个高丽最尊贵的女人。”
“此话怎讲?”
珊心中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宁仁伯又凑近了一些,倾身小声说道:
“也就是说,他将来会掌管天下。”
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高丽的王位非世子莫属,但父亲口中所说的那个人明显不是。
“王上也很看重这件事,所以这个秘密千万不能泄露出去。”
“您是说让我和世子殿下结为夫妻吗?”
珊装作天真的样子,好奇地问道。她还想从父亲那里得到更详细更准确的情报。
听她如此一问,宁仁伯嗤之以鼻。
“世子算什么,那个蒙古人成不了王。”
“既然是王上的儿子,自然是高丽人了,更何况世子的母后还是大元皇帝的女儿。除了世子,还有谁能继承王位呢?”
“话已至此,爹爹也不妨告诉你,王上并不看重世子。比起世子和江阳公(忠烈王长子王滋,译者注),王上更疼爱此人,他将成为你的夫婿。”
“到底是谁?”
“始安公之孙,守司空王瑛的次子,王琠。按照血统和辈分,他算是王上的远亲,也是贞和宫主(忠烈王的王妃,江阳公之母,译者注)的侄子。论家世和条件都是开京城诸多贵公子里数一数二的,相貌堂堂,天资聪颖,听说让每个见过他的姑娘都为之倾心,绝对是高丽世家女子梦寐以求的理想夫婿。”
“看来是因为自己貌比潘安,反倒不介意妻子是美是丑了?”
“谁让你有个好爹爹呢?因为是我宁仁伯的女儿,他信得过。要是新婚那天发现自己的妻子居然是位绝世美人,他肯定会更加喜出望外。”
珊不禁失笑,恐怕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信得过的是宁仁伯府而非宁仁伯本人。父亲显然误会了她这一笑,以为女儿发自内心地开心,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宁仁伯又皱起眉头,颇有些烦闷:
“不过,爹爹还没和他仔细商讨过。王琠倒是有成婚的想法,但是他父亲王瑛很早之前就对为父心怀芥蒂,所以这桩婚姻八字还没一撇,恐怕还要劳请王上出面撮合。哪知今日我们正要探讨之时却来了一只偷听的老鼠……”
“偷听?谁这么大胆?”
“为父也不得而知。追出去的人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说乍一看是个小男娃,跑起来脚下生风,一眨眼便不见踪影。我们当时说的那些话泄露出去也无甚要紧,但总归还是不放心。”
听父亲这么一说,珊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当时没让醉月楼的人看到自己的脸。“老鼠”就老鼠吧,没被发现就是万幸,这个奇怪的比方听上去也还不赖。
看到女儿一脸释然,宁仁伯正色劝道:
“虽然爹爹我也无法断言此事究竟何时能成,你且心里有数,今后谨言慎行便好。从现在起,好好跟奶娘学学织布、针线手艺才是,嗯?”
“那人既不嫌弃脸上有刀疤,会不会女工又有何要紧?难不成他不敢与一个舞刀弄剑的悍妇成婚?”
“这话成何体统!嗯?”
听女儿如此不着边际说话,宁仁伯气得吹胡子瞪眼。明明告诉她即将成为王妃,说话还是没心没肺,这可不是当爹爹的期望看到的。在他眼中,女儿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
“要懂得未雨绸缪才是,现在开始准备恐怕都来不及了。你娘亲去得早,身边也没个能帮衬你的人,须得自己打起精神才是。”
“您真的认为守司空的次子能继承王位吗?现如今王上对元成公主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逆。若不是借助大元的力量,高丽王室根本难以为继。这种局势下,区区一介宗亲又岂能取代元朝皇帝的外孙登基称王呢?”
父亲如此不谙人情世故,竟为如此荒诞不羁的计划乐得飘飘然不知所以,珊看着只觉得一阵憋闷,便冷冷地顶了回去。可是,宁仁伯却自信满满地回应道:
“一切尽在我的计划之中。你只管做好你该做的便可。”
“那个计划,可是出自您的手?还是有人唆使被人拉拢?”
“什么唆使拉拢的?这是志同道合。你以为为父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吗,嗯?”
“是谁?谁提出的这个计划?”
“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都说了你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别问了。”
珊一直刨根问底,宁仁伯着实有些不耐烦。他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珊也立刻跟着起身,凑到父亲身旁。她想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听说世子资质过人,完全有能力继位为王。您又为何拥护别人称王呢?”
宁仁伯迟疑片刻,低声耳语道:
“为了洗刷蛮夷征伐高丽之辱,为了匡扶被蒙古血液玷污的王室。”
珊一脸狐疑,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认识的父亲向来对这些民族大义嗤之以鼻,绝不会听从这种名义断然进行危险的谋划。宁仁伯家财万贯,对富贵荣华汲汲以求,为此不惜血本,对王上、宠臣乃至对自己心怀不满的元成公主和她背后的蒙古势力大肆进贡,再倚仗这重重的保护伞聚敛更多钱财。父亲不仅在城外占有广袤农田,岁赋不断;还经营票号,专门借贷银子给来往于上国和高丽之间的商人,从中获利颇丰。但宁仁伯致富不择手段,甚至有传闻说,当年那起山贼偷袭就是对他怀恨在心的人一手谋划的,母亲惨死刀下。珊怎么也想不到,父亲能体会到蛮夷征伐高丽之辱。身为宗亲,他更是从未忧虑过王室安危。
“爹爹,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出于骨肉之情,珊非常爱自己的父亲,却又未曾尊敬过他。今日竟发现父亲还有自己从未期待过的另一面,珊意外之余,也倍感兴奋。可还来不及高兴完,宁仁伯就接着耳语道:
“这些话都是那个人说的,只要能守住我的东西,聚敛更多钱财,换个世子也未尝不可。现在整日都要看公主脸色,爹爹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若是世子继承大统,肯定先拿我宁仁伯府开刀。”
果不其然,禀性难移。珊缄口不语,嘴角露出一丝苦涩,落寞地走开了。
“从现在起,学着做个大家闺秀,一言一行都要有淑女气质才行,嗯?”
宁仁伯斩钉截铁地命令道,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父亲离开后,珊这才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陷入沉思。突如其来的婚事,关于夺位的谋划,从来都没想过的问题一日之间接踵而至,让她有些混乱。一直以来,她都不曾受制于宗室之女的身份,凡是照着自己的性子来,喜欢就去做,不喜欢的就拒绝。父亲提及的这门婚事却完全没有顾及她的意愿,这令她大为不快。在这场暗地里谋划的王位之争中,自己竟成了被别人利用的工具,这点更是令珊厌恶至极。
“那人与我成婚,不过是为了抓住可以扳倒世子的摇钱树罢了。爹爹为了家产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为了洗刷蛮夷征伐高丽之辱,为了匡扶被蒙古血液玷污的王室?听上去师出有名,可既然选择和父亲联手,想必也不过是奸佞小人窃夺权柄的卑鄙伎俩罢了。这些人夺取权位的手段如此,又与父亲‘志同道合’,倘若真的登基继位,于百姓而言福兮祸兮?身上流淌着纯正的高丽血液又如何?当今王上便是如此,也不过落得个怨声载道民心离散。反倒是有一半蒙古血统的世子,生性刚正不阿,他们定是惧怕这一点,才会提前策划这种阴谋。我绝不愿同流合污!”
珊下定了决心。虽然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向来我行我素的珊并不打算乖乖就范。反正自己正在禁婚年纪,必须出了禁婚期才能谈婚论嫁,如果父亲和那些人一意孤行,就需要王上亲自出面了,势必也会引起元成公主注意,他们的计划可就没那么容易实现了。如此一来,婚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珊心想,这个提议应该是最管用的借口。
“那学习女工什么的应该都不急吧。赶紧练功才是!”
脑袋一下清晰起来,她猛击桌子,以示坚决。
“啊呀!”
珊忘记手上的伤,这一击吃痛不已,只见她眉头紧锁,抬起那只火辣辣的手腕,轻轻地揉了揉。看着淤青的伤痕,珊刚才压下去的怒火又重新燃起,她猛然想起少年在市集商铺里说的那句话——
“我并非想加害于你。只是,我必须得知道那个追赶你的人还有同他一道共赴青楼的那些人是谁。”
听上去那个少年该是知道些什么。他跟这件事又有何牵扯呢?少年眼神犀利,衣着却格外素朴,头上的文罗巾有四条带,也就意味着他不过一介平民。
“不,他绝对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