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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秋分(4)

“赵大爷行行好吧。我等日后肯定给您立生祠!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跪在人群后排的都是些年青小伙子,异口同声地哀告。

“赵菩萨,活菩萨呐!”

几句高帽子一戴,赵班头再也拉不下脸。咧了咧嘴,十分为难地向城外喊道,“不是我不放你们,是我做不了主啊!太守大人有严令的,为了防止贼人趁乱生事,没有他本人的手谕,谁也不得擅自打开城门!”

话音未落,立刻有百姓哭喊着回应,“大爷呐,您看看我们饿到这个样子,还有力气生事么?”

“孩子们,快,快给赵大爷磕头!”一名头带破草帽的壮汉向前走了几步,冲着几名瘦骨嶙峋的孩子命令。

“给赵大爷磕头了。赵大爷您大富大贵,公侯万代!”小孩子甚为听话,低下脏兮兮的脑袋,撞得雪地噗噗作响。

这下,赵拐子心中愈发不忍,冲着城下连连摆手,“别,别,别磕了。我真的做不了主,真的做不了主!”

破草帽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仰着头质问,“您怕大人闹事,还不能可怜可怜孩子们么?我们都退开,您救救孩子行不行。”

说罢,他站起身,带头便向后退。跟在老弱妇孺后的年青人们以手掩面,跟跟跄跄走向远方。直到距离城门二百步远了,才停住脚步,跪在雪地中继续祈求怜悯。

“孩子们,你们能否活命,就看赵大爷了!”几个夹杂在孩子们中间,衣衫破烂到没法再破烂的女人继续叩首。

“求赵大爷开恩!救救我们吧!”小孩子们一边哀哭,一边跟着磕头不止。很快,额角上便磕出了血,染得地面上殷红一片。

“别,别,别磕了,我求求你们了!”班头赵拐子嘴巴一咧,眼泪也淌了满脸。都是本乡本土的父老,平时还能闭着眼睛装作看不见他们一个个变成路边的饿殍。如今要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机灵的孩子死在雪地里,他心里像刀扎般难受。

用力抹了两把眼泪,赵班头咬牙跺脚,大声命令,“来人,把门开一条小缝,先放小孩子进城!”

“赵头,这恐怕跟郡守大人命令不符!”一名唤作郭长顺的衙役警惕性高,扯了一把赵拐子的衣袖,低声提醒。

“这……”赵班头立刻又犹豫了,揉着通红的眼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要不,咱们先给郡守大人请示一下?”郭长顺想了想,又低声提议。

像赵班头这个级别的小吏,平素根本没机会见到郡守,所谓请示,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推诿而已。“这?”好心肠的班头犹豫不决,就在此时,城下的百姓们又嚷嚷起来,“长顺啊,你个缺德带冒烟的,我记得你家祖坟在哪!你瞪大眼睛看看,这可是你亲叔伯弟弟!”

“长顺哥,我饿!”一名小男儿跪在雪地里,仰着脖子哭喊。

“春子,春子,你看看,我是你五姨丈啊!”有名老者也从城头上认出了自家亲戚,扯着脖子哀求。

“狗蛋,狗蛋,可怜可怜你侄子吧!”

刹那间,城上城下哭声一片。都是土生土长的黎阳人,谁还没几个拐着弯的乡下亲戚?这两年民间几度疲敝,一场如此大的雪,不冻死饿死几百号人,那才是真的怪异。有人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的亲朋,有人也惦记起了自己家中半饥半饱的妻儿老小,拒绝的话谁也说不出口,眼巴巴地望着赵班头请他决断。

“他们,他们可都是本地人!”赵班头向下面又望了几眼,抹着泪和大伙商量。“除了退开那些,剩下的连老带小不过一百多口,还能惹出多大麻烦。咱们偷偷将门开一条缝隙,就算替自己积德了。日后谁也不说,上头也未必会认真追究!”

“那只能开一条细缝,让他们一个挨一个往里进。最好把瓮城的铁闸也落下,等确保他们都被搜检过了,在一个个地放入!”郭长顺还真是个死较真儿,皱着眉头建议。

众民壮懒得再理睬他,小跑下城墙去开门。才将城门推开一条缝隙,门口的老弱妇孺立刻像见了肉的群狼般,蜂拥着向里边冲。

“别,别,一个挨一个的进!”班头赵拐子见到此景,心中好生后悔。俯下半个身子,大声维持秩序。

此刻谁还肯再听他的,人人都唯恐落在后边,失去了活命的机会。其中有些衣衫褴褛的“女人”力气甚大,三下两下便将城门挤成了全开,连开城的民壮都给夹在了门板后。见到此景,先前退开那些壮年汉子也不讲信誉,撒开双腿,一个赛着一个冲向城门。

郭长顺发觉不妙,拔腿就像铁闸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赶快,赶快把铁闸落下。有诈,有诈!”

还没等他跑到拴铁闸的辘轳旁,已经冲入瓮城的百姓中“嗖”地飞出一支短弩,正中其胸。郭长顺惨叫一声,“啊!”张牙舞爪地从城头栽了下去。

“弟兄们,夺城门!”一名“女人”丢下江湖人用的短弩,从衣服中抽出横刀。跟在老人小孩后的其他“女人”们答应一声,从破烂的花衣服下取出横刀,顺着马道便向城头冲。

失去了这些人的挟持,老弱妇孺们也立刻炸了群。抱起脑袋,哭喊着四处乱窜。偶尔挡了贼兵的路,立刻被毫不犹豫地推倒在地,转眼便有几双大脚从倒地者的身体上踩过去,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夺门,夺门!”哪里是女人,分明是一群凶神恶煞。结队冲上城墙,缝人便剁。城中的郡兵大多数都被冯孝慈带到几百里外的滏山去了,剩下的民壮全为临时招募,几曾见过这种阵仗。刚一交手,立刻被砍倒的十几个,余者惨叫一声,四散奔逃。

“吹号角,命令骑兵直接向里冲!”片刻后,草帽汉子持刀立于城头,威风凛凛。旁边的喽啰兵答应一声,立刻将牛角号吹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远处的树林里,有凄凉的角声相迎。几百匹浑身上下掉着冰渣的战马疾驰而出,在雪地上拉起了一条醒目的黑线。

自从在馆陶县公审了林德恩之后,张家军和善名和恶名就同步在河北大地传扬开来。黎阳城内郡兵、差役们知道张家军喜欢将抵抗者的心肝挖出来煮着吃,又得知城门已失,立刻作鸟兽散。临时征召来的民壮们则早就听闻张家军每破一地都回例行放一次粮,念及家里的老婆孩子还饿着肚皮,更没有跟自家过不去的心思。不待喽啰们靠近,立刻丢下了兵器。还有一些市井流氓,泼皮无赖,唯恐天下不乱。听说贼军进了城,非但不躲,反而抄起家伙直奔城里的米铺、当铺、市署,准备借机大捞一票。

见到这种情景,王二毛立刻改变既定策略。将入城的骑兵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直扑府衙,彻底击垮黎阳城的防御中枢。另外一部分扑向其余三座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他自己则带领麾下亲兵担任执法队,沿着主街往来巡视,发现趁火打劫者,无论是自家弟兄还是流氓无赖,全都拖到街道中央,一刀斩杀。

闹哄哄折腾了近两个多时辰,黎阳城终于被张家军控制住了。有些老资格喽啰甚为不满,嘀嘀咕咕地抱怨上头不该如此绝决,连大伙捞一票的机会都不给。怨言传到王二毛耳朵里,听得他撇嘴一笑,大声冲着身边校尉、队正们奚落道:“看你们那点儿出息,连哪里土厚,哪里土薄都不知道。街上人家再有钱,能比府库里的钱存得多么?待会叫人开了府库的大门,想拿多少钱,让弟兄们随便拿!”

“王都尉英明!”“王堂主仗义!”凑在王二毛身边的这些惯匪们盼得便是这句话,欢呼一声,阿谀奉承之词滔滔不绝。王二毛用力一挥手,继续补充道:“先别忙着拍马屁,咱们先说好了,每人只能进去一回,拿自己一口气能拿动的。拿多拿少全凭自己,与他人无关。过后互相之间不准攀比,不准抱怨。拿了钱之后,更不准再随便出去抢!否则,谁都别怪我不讲情面!去吧,大伙先商量个先后次序,一队一队的轮流去拿!”

众惯匪连连称是,嘴里没有半个不字。待他们兴高采烈地去远了,郝老刀麾下悍将的张猪皮才扯了扯王二毛的绊甲丝绦,低声提醒道:“二毛兄弟,没有大当家的命令,你现在就分了府库,不怕过后被人上眼药么?咱们巨鹿泽中,可是向来有好处先尽着几位当家人挑!”

“他奶奶的,你以为我想这么干啊!”王二毛抄起桌上的砚台重重向下一拍,满脸不屑,“咱们两个麾下就这千十号弟兄,而黎阳城周围的百里内的官兵和郡兵加起来,少说也得有两三万。如果不把弟兄们都喂饱了,他们会尽心卖命么?反正如果大当家不来,府库里的钱咱们也无法全带走。不如先给弟兄们分掉一批,也省得他们再四处结怨!”

“那倒也是!”张猪皮想了想,事实还真像王二毛说得那样,除了花钱买命外,二人手里无任何实力可凭。这次百里奔袭,到现在为止进行得还算顺利。但在攻下黎阳之前,弟兄们已经因为天气原因怨声载道。如果不是王二毛一直拿城内的金银财宝给大伙“画饼充饥”,也许没等把黎阳城拿下来,二人麾下的队伍已经先散了。

“别也是了,咱们两个赶紧一起去找点吃的垫垫肚子,然后洗个热水澡。不然,不被官军杀死也得冻出毛病来!”王二毛笑了笑,大声建议。二人本是平级,彼此互不统属。这回合作,张猪皮却能处处让着他这个后起之秀,并凡事都以他的马首为瞻,让王二毛心里十分感激。所以做事也肯多替对方考虑考虑,有什么好处也拉上对方一块分享。

黎阳城乃汲郡治所,府衙中厨子、仆役自然是不缺的。为了保命起见,他们都竭尽全力讨好两位“杀人不眨眼”的好汉爷。须臾之后,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酒菜便整治好了。王二毛和张猪皮也不客气,坐下来先吃了个酒足饭饱。然后钻进郡守大人和郡守夫人平素用的朱漆浴桶里,痛痛快快去洗热水澡。

才洗到一半,外边又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几名平素比较得宠的校尉带着冷风闯进内堂,将赤身裸体的两名上司堵了个正着。

“不是都答应你们分钱了么?还不消停!”王二毛气得火冒三丈,蹲在浴桶里边抱着满膀子的鸡皮疙瘩怒叱。

“属下不是为钱而来!”正当其冲的校尉叫袁守绪,没想到都尉大人正在洗澡,向后退了几步,非常委屈地给自己辩解。

张猪皮怕弟兄们因此起了隔阂,笑着撩了几把水,大声建议,“除了分钱,还有事情比填肚子重要么?吃过了么,没吃就到厨房自己点去。那可是郡守大人的厨子,日后出了黎阳城,你想吃都吃不到。”

“属下等也吃过饭了!”袁守绪又抱了抱拳,低声回禀。“属下来见两位堂主,是有别的事情请示。狗官张文琪被抓到了,市署衙门的司库和黎阳仓的司仓,郡里的马快、捕头、班头也都被弟兄们搜了出来……”

“杀掉,杀掉。老子没工夫审他们。反正以贪赃枉法罪杀,任何一个都不冤枉!”不待袁守绪汇报完,王二毛很不耐烦地摆手。

“杀了,千万别手软。咱们麾下弟兄少,照顾不过来这么大一座府城。早杀完早利索,免得他们的家人和死党发现咱们的真正实力后,再勾结起来作乱!”对于大隋朝的官吏,张猪皮可没对自家弟兄一样客气。也赞同王二毛的意见,及早杀了以绝后患。

“那……”袁守绪低下头,欲言又止。

王二毛最烦人跟自己拐弯抹角,抓起一把洗澡水泼了过去,“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放完了赶紧把门给我关好。没见我这里还光着屁股呢么?”

几名校尉迅速躲开几步,避免了热水淋头之厄。然后才想起来替都尉大人关好房门,陪着笑脸解释,“属下们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狗官张文琪不服,说临死也要见主事者一面,否则就是咱们怕了他。还有几十个吃饱了没事干的饿殍跟着起哄,求咱们不要杀狗官,说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如果咱们执意要杀,他们愿意替狗官殉葬!”

“好人,好人能家里用红漆洗澡捅,让城外的百姓连木头房子都住不起?”张猪皮将嘴一撇,冷笑着反驳。“我看那几个饿殍是被狗官糊弄了,给口粥喝就忘了自己姓啥。去,将他们绑了,先抽一顿。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放掉!”

“吆喝,还真有不怕死的!”王二毛也觉得很气愤。顾不得屋子里的温度低,赤条条地从浴桶里爬出来,抓起条床帘胡乱擦了几把,然后一边穿衣服,一边决定,“求情的那些傻蛋,就按张大哥的吩咐去做。先捆起来打一顿,什么时候打老实了什么时候为止。至于狗官么?”他回过头,用商量的口气跟张猪皮探讨,“要不,咱们听听他到底要放些什么狗屁。否则传出去,还真以为咱们怕了他,连一面都不敢见!”

张猪皮想了想,心里也对胆大的汲郡太守涌起了几分兴趣,本着猫玩老鼠的原则,笑着附和,“也好,反正下午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两个也学学大当家,在这府衙里边审审张文琪,狠狠刹刹他的威风。”

王二毛闻言,立刻笑着接口,“那你来当官老爷,我当掌刑的衙役!”

张猪皮腾地一下从洗澡桶中站起来,摆着手推辞,“算了吧,我天生一个杀猪的模样,还是你看着齐整些。我来当班头,你当狗官!”

将平素作威作福的官员拖到公堂上羞辱,是张家军弟兄最喜欢干的事,对其的热衷程度甚至在铜钱和女人之上。不待两位堂主大人争论出谁当官老爷,谁当掌刑的班头,先答应一声,哄笑着着去准备。大约一刻钟之后,大堂上响起了催堂鼓,几名吃饱喝足的亲兵换了三班衙役的袍服,手持水火棍,齐唱堂威。还有几名手脚利落的喽啰推开府衙大门,敲打着铜锣邀请百姓随意观看。

街头上的尸体还没来得及清理,此刻哪个胆子大的敢出来看流寇们装神弄鬼的勾当。锣鼓响了好一会儿,也没招徕到看热闹的观众。倒是刚才斗胆给张文琪请命的那几个流浪汉义气,拼着挨更多鞭子,也要向新来的山大王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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