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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积雪

李旺在等待果果的时候,天刚刚下过一场雪。雪很大,纷纷扬扬的,从天黑一直下到天亮。天亮时雪停了,但天阴着,灰蒙蒙的,早晨推开门,迎面的雪气能把人打个趔趄。院子里面全白了,屋顶,树梢,还有乡政府门前那道锯齿状的花墙,都不知不觉比平日高出了许多。人一走出屋子,立即就有一团白色的雾球随出来,像给人头上罩了一个巨大的环。

李旺正在屋里和乡长烤火。乡长说:“你给人家说清楚了没有?是今天吗?”乡长嘴上叼着一根烟,说话时把伸出去的手掌在炉子跟前上下地翻。李旺说:“没问题,代个话还能代错了,我给代话的人说得扎实,叫她务必今天来。”乡长想了想,说:“你再考虑考虑,不知这么做妥不妥,你想想,你把人家耽误了那么些年,说拉倒就拉倒,人家能善罢甘休吗。”李旺说:“我也是受害者,我现在给谁说。”拿起铁钳朝炉子里扔了块炭。炉子很旺,仔细听,能听见炭块在炉膛里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微响。

“那就好。”乡长说,扶了扶眼镜。“那你就好自为之,我就在隔壁,只要有响动,我立马就叫我老婆过来。”

李旺说:“多谢乡长。”

遂关了门。

一切都在预想中进行。李旺在心里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从河西到河东半个小时,从河东到下磨家半个小时,从下磨家到公路半个小时,虽说下了雪,但上了公路,骑自行车再慢也就一个钟头。如此算来,从河西到乡政府,道路再滑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路程。

李旺一边计算,一边就忍不住朝窗子外面望。窗外是一排平房,平房过去是一座三层高的办公楼,靠近办公楼左侧的就是乡政府大院的铁栅门。只要有人进来,李旺隔着老远就能将来者看得一清二楚。

李旺想,长痛不如短痛,看来只有这一招了。如此一想,他又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但这时乡长又有些沉不住气了。乡长很年轻,三十上下年纪,长着一张娃娃脸,说话时慢声细语,一望而知是个有些书生意气的人。他从隔壁宿舍踅进来,声音含着无限忧虑似的说:“李旺,这么做妥不妥,你想好,再不要因为这点事闹出啥乱子,那可就有点不值当了。”乡长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所在。

李旺笑笑,淡然道:“不会,那女子我多少了解一些,她不会胡来。”

但乡长还是忍不住语重心长起来:“那你给我再说说你的步骤,我看妥不妥?”

李旺说:“都说了好几遍了。”但接着仍给乡长复述了一遍自己提前想好的步骤。按照李旺的计划,他首先是说给果果买衣服的,把果果以结婚买衣服为由哄下来,哄到乡政府,然后让她在一种轻松自如的氛围中接受他的谈话。怎么个轻松法呢?就是让她坐下来,喝点水,吃点东西。这时候,他就开始运用自己所学到的东西,对她进行多方面的剖析与开导,包括智力开发。他应该告诉她,像他们这样在很小年纪就由大人撮合而订下的婚姻,是旧式婚姻,是上辈子人身上才发生的事,是为人们所不齿的。而他们这一代人的婚姻,就应该情投意合,志趣相随,花前月下,小径漫步,总之,那应该是一些自由而很美好的事情。为了说深说透道理,他还特意准备了几个从书上看来的故事,如白蛇与许仙,梁山伯与祝英台,以及电影里都曾演过的《小二黑结婚》等等,如果有必要,他还打算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也给她讲讲。

“她只上过几年学,连初中都没读完,她应该不知道这些。”李旺说。

“对是对,但过程似乎有点漫长。”乡长说,“你还不如单刀直入就谈你们的问题,现在的年轻人,不要看她没上过几年学,啥事不知道?”

李旺沉吟片刻,说:“道理是对,可我怕她一时想不开。你不知道,我们那儿的人都不讲理,前年有一个考上大学的要退婚,女的趁人不备把整整一瓶子农药喝了,女方家带人到男方家,砸东西,搬东西,还把亲家两口子用整桶子的狗屎给灌了。”

听到这里,乡长竟有些毛骨悚然。他机警地朝屋子的四周看了看,说:“差一点儿忘了,你快检查一下,看桌子柜子上有什么凶器没有,如果有的话,赶快收起来,要是在这儿出现什么意外,我他妈还要担责任。”说时,两个人迅速丢了手里的烟头,把屋子里各个角落能伤人的东西,包括菜刀、擀杖、锅碗瓢盆,以及能砸人打人的酒瓶、盐罐等都收起来了。他们还把手边那把用来夹炭的铁钳也悄悄立到了门后。

收拾毕了,乡长啪啪地拍了几下手上的土,之后就用埋怨的口吻说:“你说你个李旺,我本来看你还是个人才,把你调来是想让你给我整整材料,写个讲话稿,谁球知道你还有这么一尻子烂事。”嗖地扔过一支烟来。

接了乡长的烟,李旺有些歉疚,“实在对不起,处理了这件事,我就死心塌地跟定乡长了。”

乡长说:“那倒不必,你只要干好你分内的工作。”

吸了几口烟,乡长便作出一副要走的架势,“我话也给你说了,办法也给你想了,剩下来的事就只好由你自己处理了——但我最后还是要叮嘱你一句,不管怎样,在乡政府的大院可不能出啥麻达,尤其不能流血打斗。”说时,狠狠地用眼看了一下正坐在板凳上的李旺。

李旺在这一刻才渐渐感到了这位书生乡长的某种威严。

时过未久,果果就到了。果果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滑雪衫,头上勒着一个雪白的围脖,那围脖是斜着套上去的,因而从侧面看有大半个头露在外面,而嘴却是被严严实实的护着了。她推着一辆火红色的女式自行车,在乡政府门前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按照传话人的授意寻找某个房间。找了一会儿,就毅然迈步朝第二排第四间走了过来,边走边观察着那间房门上的反应。

一切都在预想中进行。敲门,进门,然后掩上房门。在李旺轻轻掩门的时候,果果下意识看了一眼她立在门外台阶上的自行车。李旺就笑笑,说,“这是乡政府,不会有人偷的。”果果这才安下神来。坐下来后,李旺这才发现果果的眉毛和眼睫毛上竟落了一层霜,而就在她用手往下拉了一下围脖时,他还发现她的嘴唇上竟涂了一点淡淡的猩红。虽然隔着一个火炉,但李旺还是闻到了她身上某种劣质香水的刺鼻味道。这使因谋划而困倦了一夜的李旺顿时清醒了许多。

果果拿眼看着李旺,意思是,我下来了,你啥意思?李旺拿过一个玻璃杯倒上一杯水:“别着急,先喝点水。”果果说:“你不是说要买衣裳吗,天不早了,买了衣裳再喝。”“当然是不能去买衣裳了。”李旺说:“先喝一口水,先缓一缓嘛。”果果朝水杯看了一眼,说:“咱们还是先买衣裳吧,天不早了,三转两转天就黑了。”李旺说:“黑就黑了,街上那么多的衣服,谁还能一天就买光了。”果果警惕地挪了挪身子,低声说:“我妈说了,天再晚也要回家。”李旺这时就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烦燥,脱口说道:“回家就回家,谁还能把你给吃了?”这句话一出口,连坐在靠背椅上的李旺自己也不禁吃了一惊。果果拿眼看着李旺,意思是,咋?我说错了?李旺顺手在口袋里摸上来一根烟。李旺说:“实话实说吧,我叫你下来不是给你买衣服,也不是要和你商量什么的,我是要和你谈谈咱俩的事。”这时果果就将眼睛抬正了一下,意思是,咱俩的事?啥事?李旺把那根捏扁了的香烟吧嗒一声点着了。我是说:“咱俩的事,不合适,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你说这都啥年代了,咱俩还是这种包办婚姻,说出去叫人笑话。”果果安静地看着李旺,似乎李旺是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事,这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李旺想要进一步倾诉的欲望。李旺说,“我也不是说看不上你,我是说,咱俩都要起来反抗,来争取咱俩的自由和幸福。”说完这句话后,李旺特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果果,这时果果就将头有些漠然地扭向了窗外。顿了顿,果果又把头扭过来,狠狠盯了李旺一眼,意思是,还有吗?就这些吗?李旺盯着果果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这时果果就忽地站起来,临起身时又迟疑了一下,这使李旺很迅速地看了一眼放在炉盖上的那个水杯,他想,这一杯开水要是冷不防泼在脸上,不烂也得脱层皮。想着时,却见果果把围脖往上拉了拉,护住嘴,然后拾起放在床边的手套说:“你争取吧,我回去了。”临出去时在拉开的门板上咚地踢了一脚。

这真是个不曾料到的结局。果果刚刚走出乡政府的院子,乡长两口子就慌慌张张从隔壁房间赶了过来。乡长:“说了吗?说得咋样?”李旺就简单叙述了一遍刚才事情的经过。乡长:“挠你了吗?”李旺:“没有。”“骂你了吗?”“没有。”“难道问都没问你一两句吗?”“没有。”乡长看了看摇头的李旺,有些大惑不解,“我说怎么就没有一点动静呢?”顿了顿,就猛然醒悟了似的一拍大腿说,“糟糕,一定是憋在心里了,这才是最危险的,这样吧,你赶快骑上自行车追上她,她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特别是有大桥和崖坎的地方,你一定要注意,万一要是从那些地方跳下去,你小伙子这辈子就算完了。”说完,就急失慌忙从屋里推出自行车,并顺手把自己下乡时穿的一件军大衣递了过来。

骑上车子,李旺大脑一片空白。他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走向。他一边骑车,一边就腾出手来把军大衣的绒领竖起来,以抵挡掠面而过的寒风。出了巷道,过了街面,在临近集市尽头的马路上,李旺这才远远看到了果果的影子。果果蹬着她那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迎风而骑,样子有些吃力。李旺紧赶慢赶,总算跟在了她的后面。那时正当午后时光,天依然阴着,但雪地却格外耀眼,白光光的。沿街两边的店铺冷冷清清。虽然时近腊月,马路上却并没有几个行人,偶尔一辆汽车经过,立即带起一片雪雾,像拖在车后的一条硕大尾巴。街道两边印满了乱七八糟的脚印和车轱辘印。李旺便尽量寻找那些被压瓷实了的车辙骑行。

出了街道,就是附近乡村的庄稼地了,这时李旺就不由自主放慢了车速。他让自己和果果的距离尽量保持在二十码开外。一边骑,一边就注意观察着果果的动向,看她有没有反常或危险的举动。事实证明,他的这个担忧不但无用,而且多余,因为果果在骑车的同时,并没有迟疑或左顾右盼,更没有要突然纵身一跃要钻车轱辘的企图,而是悠哉悠哉,似在散心。这就让他有了更充分的时间来考量下一步将要采取的行动。他想他怎么说也得把她顺利地送下公路,送过下磨家,再沿着下磨家的河道送到河东。站在河东的庄头上,只要目送她平安地进入河西,那就算大功告成了,因为从河东到河西,再也没有了令人揪心的崖头和石桥了。

一切都在预想中进行。但走着走着,事情却突然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因为就在拐过公路折而向西时,果果竟然发现了尾随其后的他。果果跳下自行车,侧身而立——她似乎是在等他。他也立即跳下自行车,思绪大乱。怎么办?是跟上去,还是就地站住?跟上去,无疑就有了语言的交锋和思想上的交流,而站下来呢?左思右想,不得其妙。而这时果果又意外地跨上了自行车——或许在她看来,能做出今天这样的举动,他是铁了心地再也不会和她说什么了。这时候的果果似乎才有了某种突遭变故的慌乱和心事忡忡。她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了,因为从她骑车时忽走忽站、忽疾忽缓的速度上就可以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呢?她能想通吗?就这样,他们在一前一后,走走停停中走过了下磨家。

到了下磨家,意外又发生了——因为果果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想走那条封冻的河道,而是折身向南,突然加快速度拐上了近旁一条疙疙瘩瘩的土路。

这时候,李旺才痛切地感受到了这个沉默女子的厉害和某种不简单——因为走过那条土路不久,就到了车户李家。

而车户李家正是李旺老家所在的村子。

车户李家一时大乱。李旺赶过去时,家里已围满了许多的人,有大爹、大妈、堂兄、堂弟,还有家门里几个年老的长者。父亲气哼哼地蹲在地上,背门面墙,屁股下面坐着一块青砖。果果就抄着手站在父亲的旁边,嘴唇上的胭脂已有些一塌糊涂了。

李旺刚进门,母亲就颠着步子跑过来:“快跑,快点跑。”边说边把他手上的自行车往外掀。这时大爹从上房里走出来,声如洪钟:“把门关上,谁也不准走。”向后做了个关门的姿势。堂兄便迅速地跑过来,哗啦一声合上了后面的门栓。院子里静如冰窖。

这时果果走过来,意外地扯住了他大衣的袖子。她把他像牵狗一样牵进上房,然后一把甩到他父亲面前,静静地盯着他,意思是,你现在说吧,你不是很能说吗?李旺看了她一眼,肚子里的气忽然涌泛上来,头一偏说:“没有啥好说的,我还是那句话,咱俩不合适。”

头一个暴跳起来的是李旺的父亲。李旺的父亲已五十多岁了,方头,大眼,身量高大,戴着一顶旧了的棉军帽。他忽地站起身,操起屁股下的青砖指着骂,“你个狗日的,你个畜牲。”额头上立时暴起几根显眼的青筋。他隔着几个人的肩膀要用手里的砖头砸李旺,幸好被一旁站着的果果死劲抱住。李旺的母亲便适时夺下了他手上那块已留下几个指印的青砖。

李旺的大爹脱下光面子的皮袄站在房檐下指挥:“李强,李盛,还有你,你们几个,赶快把柴窑里的那条牛皮大绳取出来,把狗日的捆紧吊到房梁上,我看他还轻狂不轻狂。”喊了半天,见没有几个人响应,便气哼哼地自己走进了柴窑。

院子里一时有些骚动。李强、李盛,还有几个家门里的弟兄,都纷纷聚拢来把李旺攒在中间。

果果的脸都吓得煞白了。

趁着人乱,果果悄悄走到李旺父母的旁边,说:“姨父,姨娘,你们保重,我回去了。”推上自行车,拨开人群,低着头就要向外走。

李旺也推上了自行车,随在其身。

果果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如炬,意思是,咋?

这时李旺才发现果果竟还描了一圈的眼线,由于哈气和出汗太多的原因,眼线的黑色已向四周洇出来一些。

李旺说:“是我把你叫下来的,我得送你回去。”

果果看了一眼李旺,轻轻在他脸上吐了一口气,说:“呸。”就推着车子匆匆离开了李旺家。

身后的木门又被堂兄哗啦一声合上。

果果走后,李旺家总算安静了下来。这时李旺的大爹重又把拽出来的皮绳丢进柴窑,啪啪地拍打着手上的土走进了上房。

李旺便被几个堂兄堂弟趁机拥进了旁边的一个小房。

晚上的时候,李旺家的上房里坐满了人。李旺家的上房是个北房,坐北向南,进门之后,左边是一面大炕,右边是一排有些旧了的沙发,沙发和炕中间,靠茶几蹲着一个案板一样大的黑铁烤箱。烤箱里的火呼隆隆的,沿烤箱四周摆放着若干个形状大小不一的茶盅。李旺的几个堂兄弟轮换着用茶罐续添着那些茶盅里的茶。

大家都在喝茶。满屋子都是一片吸溜吸溜的声音。喝了一会儿,李旺的大爹就问坐在烤箱边上的李强:“你偏头老爸咋还没来,你给咋说的嘛?”李强说:“我说李旺不要媳妇了,叫他快点过来。”李旺大爹说:“你把话给说扎实,让他立马就来。”李强说:“就那么两句话嘛,我还能说不清楚,背都背下来了。”李旺大爹就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继续吱溜吱溜喝茶。

喝了一会儿,就听大门外的门环一阵乱响,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悠长地从门缝里挤进来,他李家爸,堵狗来。李旺家并不曾养狗。听到这个声音,满屋子的人呼啦一下欠起了身。李旺大爹赶忙用手指着大门的方向:“是你偏头老爸,快给开门。”开了门,就见一个偏着脑袋,且长一撮小胡子的人晃晃悠悠走了进来。来人将沾了雪末子的鞋在台阶上跺了跺说,把他家的,这雪下的。偏着头很快地环视了一下屋内。屋子里的人都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大家都热情地将这个头似乎一直枕在肩膀上的人簇拥着坐到了炕上。

大家就像盼望救星一样看着这个偏头的人。李旺大爹:“他爸,我们老李家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丢人的事,真是麻烦你了。”偏头老爸:“你别说,事情我都知道了,李旺呢?”吱溜一声喝了一口递过来的茶。李旺大爹:“在小房里,我怕跑了,叫几个娃娃看着呢。”偏头老爸责怪起来,你说你们这些人,会不会办事,人家李旺瞎好也是个公家的人,公家的人能这么对待吗?便让人把李旺赶忙从隔壁小房叫到上房里。

炕上已坐满了人。沙发上也挤了一排排。李旺进门后,识相地坐在沙发旁边的一个矮凳上。

坐下来后,偏头老爸就和霭了口吻问李旺,工作咋样,领导是谁,是一个人吃还是上灶吃,问了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之后,就正色说道,你们家今天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今天请我来,一是抬举我,这我知道,二呢,我还是李旺和果果的媒人。啥叫媒人?媒人就是姻缘出了问题给解决矛盾的那个人。说着,又吸溜一声喝了一口握在手里的茶。大家都觉得这个偏了脑袋的人脑子就是灵光。

大家都用敬仰的目光看着偏头老爸的偏头。偏头老爸说,既然你们叫我来说话,那我就说,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到前头,说话是要伤人的,要是不小心伤到了谁,谁可不能多心。似在说李旺,又似在说大家。大家于是就点着头七嘴八舌地嚷道,你说,你就照根子上说。

偏头老爸这时却捋了捋下巴上那撮翘翘的胡子,声音愈加悦耳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说话是要说道理,不能胡说,人常说,说住的要比绑住的牢,其道理就在这个地方。”做完了这番看似随意的铺垫后,偏头老爸的声音陡然间凌厉起来,“人还要讲良心,人不讲良心了还不如个狗。”说到这里,大家都觉得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果然,偏头老爸这时就将脖子吃力地扭到了李旺这边,做出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李旺,你是咱庄子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不要说你大,车户李家所有的人都觉着沾光,大学生放在过去叫啥?叫秀才,秀才是啥?秀才就是念了一肚子书然后懂道理的人。今天发生的事我不怪你,你大也不怪你,这样吧,今天只要你把道理说通了,你想咋么来就咋么来,你不要顾忌。”这时,大家看李旺的目光简直就有些厌恶了。大家都重又把目光纷纷聚拢在偏头老爸的嘴上。

偏头老爸:“李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果果是2004年腊月初二提的亲,腊月初十订的亲。那天我记得非常清楚,你大提着四色礼,晚上偷偷摸摸到我家,把我吓了一大跳。我问你大,‘兄弟,啥意思?’你大喜得嘴都合不拢,说年前他和河西的王家老七在县上修路搬大石,搬来搬去,两人就搬成了兄弟。后来两个人拉闲,又拉成了儿女亲家。你大说,他和王家老七都已经说好了,都说争取年前把亲订上。当时我还提醒过你大。我说,兄弟,这都啥年代了,你们还搞这一套,那要是娃大了有变化咋办?你大说,不会有变化的,我和王家老七都说过了,谁要反悔谁不是人。我说,不是你们,是你们的娃。当时你大就说,是我养下的娃,还是娃养下的我?当时我看你大决心很大,就同意了。定亲的那天,人家老王家像过事一样,摆了整整三桌的席,把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请到了。你要是不行当初就说,为啥现在才说?你没想想从那时到现在,都多少年了?整整七年了。”

李旺梗着脖子说:“我那时才多大?才十四五岁,我懂个啥?”

偏头老爸吧嗒一声吸一口烟锅,徐徐吐出一股蓝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旺,书上说,甘罗十二为宰相,周瑜五岁就领兵,相对于这些人,你那时都是大龄青年了。退一步说,既就是那时候还小,不懂,那么后来呢?还有后来的几年时间呢?”

李旺这时就把缩着的头从大衣绒领里伸出来,似乎颈椎病患者那样转了转脑袋。“我说了,刚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我就给我大说了,我写信说,回到家给他当面说,可他就是不同意。常常话还没说上三句,他就要拿皮鞭抽我。有一年我实在憋得慌,就给两家的大人都去了信,没过一周我大就回信了,他说如果我再这么一意孤行,就和我断绝父子关系,还说从今向后的学费他一分钱都不供了。”

“你大做的对。”偏头老爸轻轻地把烟锅放到炕桌上,同时顺手捋了一下微翘的胡子。你想想,“你大是个平头老百姓,老百姓一辈子想啥?其实就想了两件事,一是儿子出人头地,有个出息;二是老来有靠,到头上落个儿孝媳贤。细想想,你大其实就是为这两件事整天忙乎着呢。你不要看我头偏,啥活都干不了,可咱们庄子里的事我啥不知道?我记得,你大为了给你供学费,三伏盛夏给人家和大灰,搬大石,数九寒天还给准备盖房的人家往山上驮砖头呢。”

话说至此,大家的目光便又齐刷刷地落在李旺父亲身上。大家这才发现,原来这个身材高大的人,一直就窝蹲在烤箱旁边的一个旮旯里,双手抱头,由于气恨过度,脸上的青黑已渐渐变成了薄表一样的腊黄。

偏头老爸继续握着茶盅子抿茶。“或许你还要说,我上了大学了,见了广经了,我要自由,我要娶城里的女子,这也没错。但你没想想,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在家里种地,你还有这样的想法吗?你还轻狂吗?那事情恐怕就要打个颠倒了。况且咱们老先人还留下一句话,丑妻薄田家中宝,这话越想越有道理。”

之后又说:“果果那女子我也清楚,知根知底。人家为了等你,也没出去打工,就在家门口开了个小卖部,一等就是几年。我年轻时看过一个电影,叫《人生》,陕西人编的,看一遍淌一回眼泪,看一遍淌一回眼泪。后来我想,我要是高加林,打死我也不舍刘巧珍,那可是个宝。人家的果果,活活就是当年的刘巧珍。”

这时李旺就抬起头,低声嘟嚷道:“可我不是高加林,打死我也不回车户李家。”

偏头老爸此时便显出经多见广的样子笑了:“兔子沿山走,终究归老窝,人年轻时可不敢把话说过头了。”

末了又说:“我听你妈说,你嫌人家果果没文化,才是个初中生,还嫌人家连个上网聊天都不会。她不会,你教她嘛,山和山不能碰面,人和人还能走不到一搭?”

……

这天晚上,李旺被安排住到了大爹家。临出门时李旺父亲叮嘱大爹的两个儿子:“李强,李盛,人我可交给你们了,你们看牢,第二天我还要要人呢。”说得大爹的两个儿子当即冒了一头的汗。

大爹的两个儿子像押解嫌犯一样一前一后将李旺押到大爹家。

大爹家此时已是热气腾腾。三下两下,大妈和堂嫂就给大家做了一锅香喷喷的洋芋面。大家这才意识到,原来所有的人到现在都还饿着肚子。大家像饿汉一样一下子扑向了炕桌上的洋芋面。吃完面,大家抹着嘴巴一个个溜下炕去。

大妈说:“你们都往炕边上挪一下,叫我娃在炕上暧一暧,今天我娃可是把罪受下了。”三把两把铺好了靠窗根下的被褥。李旺这才感觉到,原来自己的双脚已冻得有些麻木,浑身酸软,几乎连脱大衣上炕的力气都没有了。

趴在炕上,李旺的意识模模糊糊。他借大炕的温热迅速地梳理了一下整个事件的经过。他痛切地感觉到,相对于车户李家而言,他是多么脆弱,又是多么不堪一击啊。他趴在炕上不禁悄悄哭了。

这时大家都围着火炉坐定,开始七嘴八舌劝起李旺来。

大妈说,“我娃这是何苦来,好好的事情,咋能说黄就黄呢?你妈说,家里怕你在外面生事,准备年前就给你把事办了,你看,我连待客的馍馍都蒸好了,还有粉条子,还有肉。”用手指了指屋角上一个很大的笸篮。

李旺这才知道,原来前几天,家里瞒着他连结婚的大礼都给果果家提前送了。也就是说,再过十天或半月,家里就要过事,就要给他和果果真正拜堂成亲。李旺再一次感觉到了有如冷水浇身般的凄冷与彷徨。

大妈继续在炕头边上絮叨:“我给你妈说,这一次过事,席面上的事情你不要请人,我给咱们亲自下厨,我准备这一次就做个九碟子八碗十三花,让街坊邻居都看看,我们车户李家在茶饭上也是有些讲究的。”比着说着,大妈不禁眉飞色舞起来。

趁着氛围还好,大爹这才开始解释起下午那时候的鲁莽来:“我说让人吊你,打你,那是吓唬你,我也是没办法,人家果果在当面呢嘛,你伤了人家的心,咱总得有个表示,不作个势,不硬扎一下,人家大人知道了还给咱们说话呢。”

说了半天,见李旺仍旧趴着,大家便都有些懈怠。这时堂嫂已洗完了一家人的锅碗瓢盆,掀起门帘,走了进来,她一边用腰里的护裙绞拧着擦手,一边也禁不住发表起自己的观点来,“照我看,人家果果配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你看人家,瓜子脸,大眼睛,皮肤要多润有多润,要是再买两件衣裳打扮打扮,哪一点不比城里的女子?人家会扎花,会裁缝,还会擀雀儿舌头一样细的面条。你呢?”堂嫂一边说,一边就愤愤不平地把解下的护裙用力搭在门后的一根细铁丝上。

李旺只好抬起头无奈地笑笑。

第二天清晨,天刚刚透进一丝儿青白,李旺就一骨碌从炕上爬起。他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摸黑往身上穿衣服。这时睡在他左右两边的李强、李盛也都醒了。堂兄李强说:“兄弟,你要干啥?”李旺说,“我还要去上班,我总不能不上班吧?”李强说,“那不行,二爸安顿了,他早上起来还要向我要人呢。”在一旁揉着眼睛的堂弟李盛却有些不耐烦了,“旺哥,你走你的,你不要管,这都啥社会了,还来这一套。”说完就又倒下身子睡了。尽管如此,堂哥还是三把两把穿好衣服,哈着气,猫着腰子陪他走出了大门。

大门外一片亮白。路上的雪还没有被踏瓷实,松膨膨的,踩上去要比镇子里的厚一些。树上,墙头的草上,皆因覆了一层淡淡的霜挂而显得晶莹剔透,似乎毛茸茸的。推开大门,院子里寂无人声音,只有卧在院角的老狗披着一身霜花迎上来,吱吱叫着,围着他们的腿边绕了几绕。他推上立在房檐下面的自行车,刚要出门,就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上房里叫道:“慢着,先不要走。”李旺大惊。走进上房,却见炕上围坐着一圈的人,看不清面目,只有一点一点的烟头在炕四周明明灭灭。迹象表明,他们昨天晚上显然是一夜未睡。其中的一个影子动了动,说:“你今天哪里都不能去,先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了再走。”是李旺父亲的声音。李旺说:“我今天还要上班,等我下班了我再回来。”父亲说:“还上的啥班,我看你今天下去就把铺盖背回来,只要把你的事办了,看你咋折腾。”这时就见旁边的一个影子在他胳膊上捅了捅,回过头来说:“班还是要上的,好不容易考了个干部,不上班咋成,是这,你今天下去上班,下班后就马上回来,我们还在家里等着呢。”是偏头老爸的声音。这时堂兄就在门边惴惴地问:“还要不要跟?要是跟的话我就回去推自行车。”偏头老爸说,“不跟了,又不是三岁的娃。”梆一声将一个烟头扔到地下。

走出家门,李旺一偏腿就骑上了自行车。他紧好手套,拉紧大衣的绒领,一边蹬车,一边就低头看前面飞转的车轮。车轮沙沙沙的。由于是凌晨,路被冻着,车子并不像白天骑着时那样费劲。他憋足了全身的力气倾身而蹬,清冽的寒气似乎被他撞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什么也不想,也懒得想,只是眼睛盯紧了车轮飞车骑行。他甚至回想不起昨天发生在这条大路上的一切了。

过了土路,过了下磨家,不一会儿就到了白雪铺覆的公路。这时天色已微微的亮了。天依旧阴着,但由于雪的映照,光线却比平时充足。天和地之间似乎挂了一张巨大的白色帐幔。

到了乡政府,院子里静静悄悄,连平时起得最早的门房老汉此时都还在熟睡。开门,进门,立好乡长的自行车,然后就迅速翻出床板下那个上学时用过的黑色提包。他装上了衣服、鞋袜、毛巾、牙具,最后还特意装上了那条陪伴了他整整四年的军用毛毯。他想,此时出门,天寒地冻,他一定得瞅准了方向朝南方走,南方暖和。

收拾好行李,他就俯爬在办公桌上给乡长写信:

“振华君,对不起了,我没能很好地处理妥个人问题,也辜负了您的期望,只好离家出走了。给您造成的不便,敬希谅解。公共财产原物封存(包括你的老包链自行车)。我留在宿舍里的被褥,若我家里人来,就捎给他们;若不来,就送给门房老刘头。谢谢你的军大衣,看来它还得陪伴我一段时间。就此别过。李旺凌晨于隔壁。”

写好信,李旺就找了个牛皮纸信封,把信和宿舍门上的钥匙,一起用订书机钉了,别在乡长宿舍的门把手上。拉门、锁门,然后轻轻地离开。走出大门,来到街上,刚一转身,就有一辆载客的面的缓缓停靠在路边。他看也没看就一头钻进了车内。

车很快就开了。车外是白色,车内也是白色。在一片白光的映照下,他才开始慢慢辨别车辆行驶的方向,车似乎是向南,又似乎不是,不过坐在车内是根本无法确定的。走了一会儿,他就在旁边的窗玻璃上哈出一口气,又用手套在哈气的地方擦了擦,厚厚的霜花上这才现出巴掌大的一片亮来。他在那亮上盯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但终于还是没能判断出车子行驶的方向。一闪即过的村庄,到处一片苍茫,房屋是一样的,道路是一样的,就连平时千姿百态的树木,此时也都显示出了惊人的千人一面,似乎到了一个新的、陌生的世界。

不一会儿,买票的来了,他才知道车子是朝着市里开的。他想,这样最好,到了市里,他就有机会选择更多出行的线路了。

车子到站后,他迅速选择了一家简陋但干净的旅馆住下,吃了碗拉面,抽了根烟,就铺开被子闷头大睡。一睡就睡到了下午四点多。之后洗了个热水澡,擦了擦鞋,然后就穿上大衣去了就近的车站。车站里人声扰攘。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挤进去,才知道由于降雪,除了零星的几趟私人面的外,所有的高速路口都封了。向北向南的车概莫能外。

转了一圈儿,他又怏怏地踅回旅馆,继续睡觉。半夜时,惊醒了,这时他才感觉肚子早已空了,火辣辣的。于是只好又穿上衣服,来到街上。大街上此时却是一派热闹景象,沿街两边的店铺千灯万盏,一片通明,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能看到店铺里陈设的一切。路灯也亮着,是淡淡的橘黄,万千的雪花泻下来,像巨大的幕布上落着的万点银针。到处是人。到处是焦哄哄的烤羊肉串的味道。溜达了一圈儿,他就选择了街边一家夜店坐下,要了些烧烤和花生米,要了几瓶啤酒,慢慢地直喝到自己昏昏欲睡才罢。

他一连在旅馆睡了三天。

又在城里转了三天。

第六天早上,他早早地醒来,洗了脸,刷了牙,吃了早点,才开始披着大衣往车站那边走。天依然阴着,落着雪花,但感觉却不是很冷。街上行人寥寥,车站里却聚集着一群一群的人。那些人都一个个垂着头,憋着气,像一些熟过了头的茄子——细一打听,原来到现在所有的高速路口都还封着。

于是就抽烟、溜达,一个商店挨一个商店,一条街挨一条街,似乎自己已成了世界上最闲散的人。

在旅馆里,他忽然非常非常想找到一个熟悉的人,什么也不说、不做,哪怕只是坐坐也行啊。

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他便很快掏出已关了数天的手机,嘟嘟几响,一连串短信立即像藏在暗处的一群孩子一样嘣嘣嘣嘣跳了出来。

是乡长发给他的短信:

“李旺你好,打你手机关机,只好给你发短信了。这是你走后的当天下午,你大爹来了。刚开始他向我要人,我就给他看了你写给我的信,又打开宿舍让他看了你的铺盖被褥,他当时脸都绿了。”

“李旺你好,这是你走后的第三天,你大爹又下来了,说家里的事情已解决了,你父亲给人家下了话,人家也再没有说什么。据说果果的两个弟弟是要来闹一闹的,但被果果劝住了。果果包着头睡了一天一夜。”

“李旺你好,听人说,果果经人介绍又找了个婆家,男方是你们邻村上沟垴的,现在新疆做生意,姓张,酒都喝了,据说年前就结婚。”

“李旺你好,今天你父母来了。两位老人一进门就哭,你母亲哭得眼睛都肿了。他们说只要你回来,他们绝不怪你一个字!”

“李旺你好,今天你的堂兄堂弟下来了,拉了一手扶的人。他们说是我把你给藏起来了,满楼满院的找,还打碎了门厅里的一个花盆!”

“李旺你好,见信速回,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他妈都要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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