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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堡子

上篇

1949年以前,我们现在习惯上叫旧社会。那时候葫芦河里的水似乎很小,一细溜儿,清亮亮的,吴家堡子就坐落在河西窄窄的一条小川道里。堡子高大厚实,四棱见方,在当时人烟稀少的葫芦河沿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据老汉韩木木回忆,说筑那座堡子时,他还没有出生,有关堡子的最早历史他还是从他爷爷那里知道的。筑堡子时,光四周一圈儿的墙基就用了三七二十一天,等到安板扎草筑堡墙时,吴家动用了十二个庄口的劳力,别的不说,单民工歇晌的干粮就是吴家的人们赶着驴车拉过来的。

堡墙上面,阔可走马,四周一道低矮的女墙紧紧围绕,隔五步就有一个豁口。豁口很小,仅容一人侧爬,据说那就是山里的土匪棒客们袭击堡子时吴家的人手们来抵御用的。根据当时的情形,小股的土匪棒客根本奈何它不得。因而大地主吴震川的日子真正称得上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这样的堡子,在那时候,其气派远非如今某些企业家们的小洋楼可比。况且对于大地主吴震川来说,堡子只是他的小院,他的所有财产其实就是站在堡墙上头目光所及的那一大片川台地。

堡子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堡门如今豁着,据说在那时候却是别有一番风采:幽深的门洞,漆黑的大门,门扇上下钉着两排纽扣一样的黄铜泡钉,连着门关子的地方则是两口海碗大小的青色铁环。两只高高的石狮蹲在两边,呲牙咧嘴,一副大户人家森然气派的样子。在石狮的底座上,用大环铁链拴着一只白狗,白狗肥硕健壮,体格高大,浑身的白毛雪团一样。那只狗很凶,叫声訇訇的,平常卧着,只要稍有动静,便呼地立起,身量就像一只经年的牛犊。

据韩木木回忆,那只狗前后共挣断过八条缰绳,咬死过两个乞丐,遭吓或咬伤的人不计其数。如果没有主人在旁边呵护,一般的庄户人是根本进不到院内去的。

韩木木说:“打耍耍呢,光一顿吃食就得一锅搅团,四个大馒头——”这说的是那只白毛大狗的饭量。

现在,那座堡子已破败得不像样子,墙根被碱所蚀,墙头爬满黄蒿,半墙壁上到处是放羊娃子和新中国成立后给生产队看护庄稼的人用镢头和铁锨挖成的窑窝。昔日的威风丧失殆尽,只一堵一堵裂了缝子的断墙处裸露着的石杵窝痕,显示着一种纯粹意义上的往昔历史。

堡子的里面早就不住人了,新中国成立后,打土豪,分田地,吴家的人被无一例外赶出堡子,搬迁到山脚下的乡村,低屋矮院,布衣粗食,在胆战心惊接受管制和改造的同时,和村民们一道过着平头百姓的普通日子。

堡子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废墟,而曾经作为这座堡子主人的大地主吴震川却是威名赫赫。老一辈的人总是喜欢怀旧的。按照韩木木的说法,大地主吴震川一辈子没说过熊话,一辈子没做过熊事,他的某些行为和生活中的片言只语已成为民间文学而被那个地方的人口耳相传。后来县文化馆的人有感于斯,遂在收集当地传说时,将其事迹编为一束,名为吴震川轶话。

吴震川确实是个人物。

据韩木木后来的回忆,吴震川应该是个胖子,方头大脸,两耳齐肩,厚唇阔嘴,锣槌鼻子,一双丹凤细脸看人时总是透出一种威严的光,张口说话,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两行白而整齐的牙齿。吴震川如此体面的模样,已与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一些小人书上獐头鼠目的地主形象不能相符,要不是他那标志着身份的绸衣小帽和圆口布鞋,人们倒真以为是哪个遥远故事里的传奇人物了。

大地主吴震川居住在堡子里,他早晨起来的头一件事就是站在房台阶上,双手叉腰,对着很大的院子极长极响地咳嗽。登上堡墙,然后倒背着手,巡视一般在堡墙上面转一圈后,便回到厢房里吸大烟。

吴震川常骑一匹黑红骡子,檀木雕鞍,亮黄铜镫,走路时骡子脖项上的铜铃抖得呛啷啷响,音乐一样。只要邻近的镇上一逢集,人们就见吴震川红光满面的从堡门里出来,骡子款款地走着碎步,吴震川则端坐在鞍桥上,左手牵缰,右手架鹞,一副洋洋自得而不可一世的样子。经过村子时,他慢慢走着,一靠近村外的那条大路上,他便将手中的青鹞一丢,然后双腿一夹,策着骡子沿青鹞飞出的方向一阵狂奔,身后腾起的黄尘久久不落——

韩木木目睹了大地主吴震川的一切生活习俗,并在相隔几十年后记忆犹新。他常常对村里的人说:“老太爷,那个人,啧啧——”

韩木木对吴震川赞不绝口,他至今把吴震川不叫吴震川,叫老太爷,仿佛吴震川作为昔日川道里第一大户的凛凛威风已深深植入他的骨髓之中了。

1947年冬天,韩木木有幸成了大地主吴震川家的长工。韩木木对吴震川感激不尽,因为在此之前,他还是一个无家可归、衣食无着的流浪儿。此后,他作为吴家的长工便住进了吴家,春种秋收,冬季打碾,外加上日常的一些零碎活计,比如铡草拌料,担水扫院,只要是吴家堡子存在的活计没有他不做的。

韩木木渐渐地有些地位了。

有一件事令韩木木至死不忘。

那一年,场碾了,糜子红红的晾晒在大场上。刚耕地回来的韩木木疲乏极了,他把犁立在墙根下,将牛拴好后就一头倒在场里的麦摞底下睡觉,睡了一会儿,等他睁开眼时,惨事就发生了:两头牛趁人不在时,将缰绳挣断,把圈门抵开,蹿到大场上乱吃一通糜子。韩木木看到的景象是:两头壮实的牛口吐白沫,肚子胀得像吹圆了的气球一样直挺挺地躺着,不一刻,死了。韩木木吓得两眼发了麻。

不久,吴震川便要告官。

听到消息的刹那间庄里人都慌了,他们共同商量,动了方圆十多个庄口有名有望的人前去说情,可吴震川只是摇头。吴震川好吃好喝打发走那些人之后,继续放风他要告官。

几天过去了,韩木木见说情指望不大,便斗一斗胆,脖子硬硬地走进了上房。他站在青砖屋地上对坐在八仙桌旁的吴震川说:“老太爷,听说你要告我?”

吴震川将黄铜水烟锅端在手里,噗地一吹说:“嗯,你要怎样?”

韩木木说:“不怎么样。你告吧。”

吴震川说:“我告你,你不怕?”

韩木木说:“不怕。”

吴震川说:“不怕了好,你等着吃官司吧。”

韩木木说:“你告吧,我说你告。我统共胀死了你家两头牛,我就是下狠心宰了你家的牛,我大不了也是坐几年班房子。你告吧,我看你还能把我告死。”

吴震川听了,将手中的水烟锅啪地拍在桌案上,大叫了一声“好”字后,抖一抖长衫站了起来。韩木木以为吴震川要打他,两眼闭着,没想吴震川的一只大手重重地拍住了他的肩头,口气里满含着赞赏叹道:“这几天,我没听过一句硬话,来的人不是给我下话的,就是作揖的。你这句话说得我心里受活活的。我不告了,不告了。”

事后,吴震川果然没让韩韩木木赔牛,而是将另一对犍牛和五亩好地给了韩木木,让他另立门户。挣自己的光阴。

韩木木从此就对吴震川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1950年,吴震川作为川道里的头号地主,被人民政府逮捕法办。在押解至本地乡上后将其关押在当作临时拘所的一间小窝棚里。半夜时分,他磨断绳子,大约慨叹了一会儿此生的日暮途穷后,就毅然绕着椽条用那根绳子上吊自缢了。

吴家的财产全部没收充公。

吴家堡子遂划给了一户王姓人家后又做了生产队的公产。

1984年,韩木木已老得不像样子,头发花白,腰身佝偻,吆着一群瘦伶伶的乏羊一个一个走山头。他常常把羊赶到塬顶,一个人坐在村头的那道山梁梁上,面对明媚的阳光默默地凝望村庄以外的那座堡子。那座堡子临河,旁边一条大路,一片碧绿的庄稼将它紧紧包裹其中,显出一种辽远的深沉和静默的厚实。

韩木木时常对自己的孙子和村里的孩子们说古,话题多半是吴震川如何如何,吴家堡子如何如何,神色黯然而怀旧。说到兴奋时,有时会不惜年纪老迈,背着羊鞭,领一群泥腿子娃娃去堡门前看拴过白狗的那两尊石狮。

韩木木说:“打耍耍呢,光一顿吃食就得一锅搅团。四个大馒头——”说着用手圈了个馒头的形状。

这时候,那些孩子们就会睁大了双眼。他们对地主这个词儿疑惑不解,并对长工一类的概念表示陌生。韩木木悄悄吁出一口气,他深深地感到了岁月的飞快流逝和人生的虚惘无常。

不久,吴家堡子开始悄悄地热闹起来。先是堡院被人平整了,堡墙上的豁口也被补修一新,再后来就有一车一车的木料被堆放在堡院当中。某一天的夜里,堡子里忽地亮起数盏电灯,在木匠们昼夜不停的斧锛声和喧天的嬉笑声中,几幢土木结构的房子矗立了起来。接着,汽车运来了机器,那夹带着土石崩裂的机器声一轰鸣,村庄里夜晚的宁静便被打破了。

默默的变化牵扯着人们的心。

韩木木赶着羊群去凑热闹时,堡子的门洞已面目全非,一堵堡墙被推倒了,走人的地方豁然洞开。在原来蹲过两尊石狮的位置上,安上了两扇漆成亮蓝色的花格铁门,铁门敞着,旁边一块白漆木板上豁然写着一行红字:陇原县双沟乡吴家堡子淀粉厂。

淀粉厂的厂长就是吴天青。

作为昔年川道里第一大户的吴震川,在他死去的三十年后,他的孙子吴天青按照他的口头遗嘱,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提着马灯,悄然出村,用一柄长锹挖出了埋在堡子北角一个暗洞中的三大罐马蹄银锭。1950年,进驻吴家大院的工作组挖地三尺,几乎将堡子翻了个个儿,可是谁也没有注意也不曾想到原先圈猪圈羊臭气熏天的那个暗角。

那三大罐马蹄银锭从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吴家的命运。

吴天青欣喜若狂,当天晚上与老婆把玩了半夜那白花花的宝贝,扑通跪地,当即就在他爷爷吴震川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

此后的事实是:吴天青将旧院拆了,在村子北头一块上好的水浇地里新盖了一座院子,两排六间,全都是松椽松檩,一砖到顶的瓦房。

吴天青蓄起了分头。

吴天青穿上了西装。

吴天青先是永久牌包链车子,后来换成了幸福牌摩托——

在人们目瞠口呆窃窃私语的过程中,有关龙生龙凤生凤的老话在村子里蔓延着。

人们这才注意到,吴天青的长相其实酷似他死去了的爷爷吴震川。人们常见他叼一支带把香烟,在酒足饭饱之后,印堂发亮地在村头的那一块庄稼地边踱步。他的出现,使人们的神色由疑惑转为恭敬,并使韩木木一类年过花甲的人们重又回忆起遥远了的往昔。

吴天青的活动开始频繁起来。他常常早上骑着摩托一溜烟出去,晚上又骑着摩托一溜烟回来,而那辆摩托的火红色,在日出日落清明的天光中一晃而过,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吴震川当年骑过的那匹黑红骡子。

不久,吴天青开办淀粉厂的计划开始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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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韩木木当上了陇原县双沟乡吴家堡子淀粉厂的门卫。

事情来得很突然。那天,韩木木刚把羊群赶出村子,打算在村外那片收过了庄稼的麦茬地里放牧时,吴天青从堡子那儿过来了。吴天青骑着摩托,头盔风衣,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到了跟前,看看,没想就减速熄火将车停下。

吴天青远远地跟他打招呼:“喂,喂,老韩。”

韩木木微微一怔。他不是因为吴天青将他称为“老韩”而感到陌生,更重要的是在他的记忆中,吴天青作为大地主吴震川的孙子,似乎从来没有用这样坦率而直露的口气跟他说过话。他站着,等待吴天青过来。

吴天青甩着手里的钥匙链朝他走来,走近了,却不坐下,手插在裤兜里开门见山地问他:“我想雇你给我的厂子看门,你干不干?干的话,明儿个到我办公室里来。”说罢,走了。

韩木木拄着羊鞭半天没动。

第二天,当他走进堡子里靠里那间叫做“厂长办公室”的房间里时,他所干的工作很快就明确了:早上开门,晚上锁门,平时扫院看机器,逢着厂里收购原料时就监视让人不要往外偷盗或顺手带东西。

吴天青待他不薄。

吴天青给他所付的月薪是200元人民币。

200元,这对于韩木木来说是个了不起的数字。当天晚上,韩木木躺在自家的土炕上时心里肯定涌起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激之情,因而在他走进吴家堡子开始正式上班时,勤快谨慎,一副急欲报答的样子。

韩木木不久就对吴天青陈述了以下的事实。

1950年,村里开斗争会。斗争会的会场设在吴家大院里,斗争会的内容主要就是揭发大地主吴震川的罪行,人人争先,泪水横流,整个土筑的高台成了一片高喊打倒声漂浮着的孤岛。这时候,工作组找到了韩木木。据工作组的了解和分析。韩木木苦大仇深,且具有强烈的反抗意识,他作为吴震川家的长工,在不堪忍受其非人的折磨和凌辱后,毅然用胀死了两头犍牛的方式实行了报复。好,有骨气。工作组于是鼓动其演说当年的那段经历,并在他声泪俱下的一番揭露后,将其成分定为贫农,将吴震川笼络他的一对犍牛中的另一头分给了他。

说完这些,韩木木一脸歉疚,他用无可奈何的口气对吴天青说:“没办法呀,人家在逼,咱们要是不揭露人家就要给咱们定富农。咱们也实在是没办法呀。”

吴天青就说:“历史嘛,谁也不能把历史的车轮倒着转嘛。”说罢,递给韩木木一根香烟。

韩木木在吸着那一根哈德门香烟的时候,心里忽而就一阵搅动。他非常后悔三十年前自己的那些作为了,要是他不带头挖吴家的祖坟,要是他不带头翻吴家的大院,要是——

他在心底里将自己埋怨了千百遍。

他埋着脸,勾下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对吴天青说:“老太爷,那个人,啧啧——”

他这回将吴家堡子描绘成一座宫殿,并把原先称作“恶霸”的吴震川还原成一位宽厚仁慈的长者。

听了半天,吴天青有些不耐烦,他扬手扇了一下散在眼前的烟雾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吧。老韩,我现在把你请来。主要是让你帮我关照好我的厂子。我知道,你有这方面的能力。”说时,将韩木木肩膀重重一拍,这使韩木木在刹那之间便忆想起三十多年前的吴震川。

韩木木开始了自己淀粉厂的美味生涯。

最初的几天,韩木木心里很别扭,他总觉得时光在倒流,仿佛自己又回到年轻时在吴家当长工一般。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拿着手电筒,转着看着,心里便会翻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他对堡子里的每一个旮旯都熟悉,他的眼前时常会幻化出一些往昔的画面:账房,厢房,靠东边如今盖成仓库的地方则是吴震川当年吸大烟的地方。他甚至错以为自己就是当年的那个长工。有好几次都似乎听见了大地主吴震川在某一处角落里低沉而威严的咳嗽——

但他很快地适应着厂里的门房生活。他很用心,也极乖巧,在察言观色了一段日子后便大致摸准了吴天青的所好。

吴天青总是刨根问底地询问一些吴家堡子当年的情况。

吴天青说:“用过去的话说,我爷爷是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撒尿的人,用现在的眼光看,他总是懂一些经营管理之道的,不然的话,为什么一川道满共就出了个吴震川,而没有个张震川,韩震川呢?”

韩木木说:“是呀,是呀。”便连连点头。他在点头的同时听见吴天青说“韩震川”的时候,似乎将“韩”字说得很重。

吴天青接着就问了一些他爷爷吴震川的情况,诸如怎样放账,怎样租地,怎样使唤家里雇来的丫头仆人,又怎样在百姓与官府之间巧妙地周旋,等等。

只要韩木木知道的,他都一一做答。

“比如,”韩木木说:“比如给庄间人借粮食,不知道的人不明就里,其实问题就出在那个升子底上。那个木升有好几个底儿,全都是能活动的木板,外借的时候,把板子上提一点,回收的时候,将板子下挪一些。这样,东家就不会吃亏了。”

韩木木边说边用个火柴匣做模型,深入浅出,听的人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吴天青听着,微微点头。

1988年,一家地方报纸报道吴天青的事迹时称其为“山沟里冒出来的青年企业家”,并在那篇热情洋溢的文字旁边附了一张照片。照片很大,格外清晰,图文连接几乎将这张报纸的头版占去三分之二。

标题的印制用的是大号黑色仿宋字体。报纸在赞扬吴天青的同时披露了这样一则消息:1985年,陇原县投资百万元在双沟乡建成乡镇企业共5家:白皮厂、亚麻厂、罐头厂、皮毛加工厂以及吴天青的淀粉厂。至1988年记者发稿时,这5家企业中的另4家,亏损的亏损,倒闭的倒闭,而只有吴天青的淀粉厂卓然独立,成绩斐然。究其原因,倒闭的厂家大多不懂经营之道,浪吃海喝,额外耗资巨大。如亚麻厂的厂长×××,建厂伊始,不是将资金放在第一生产周转线上,而是出资数万元买了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兜风旅游,嫖娼狎妓,将成捆的钞票撒在高级宾馆及旅游点上。这样的厂长领导下的企业,怎能不亏损以至于倒闭呢?而淀粉厂厂长吴天青——报纸运用了大量的事实对比,相形之下,吴天青的形象光彩而夺目。

在那张照片的正中间,吴天青衬衣领带,面带笑容,天生的方头大脸更烘托出格外的天庭饱满。而在他身后的大副背景上,显现的则是陇原县双沟乡淀粉厂的夜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在具有现代工业意味的花格大门两边,隐约可见的是旧时厚实的土筑堡墙,墙面苍黑,偶有剥落,多处可见茂密的苍苔和枯乱的野草。

报纸将这帧照片放在该版的中心位置。

消息发出去不久,吴家堡子便贵客盈门,县上的大小官员,东来西往,穿梭如流,更有报纸及电台的一干子趋之若鹜的记者及宣传干事们,肩挂相机,手拿采访本,身前身后奔跑着将气氛推向高潮。

吴天青扬尽了名声。

吴家堡子在荒废了三十年后再度光照远近大放异彩。

从深圳和海南考察归来之后,吴天青便带了一个女秘书。秘书芳名张玲,看上去不超过十八九岁,却是描眉涂唇,一副袅袅婷婷的样子。女秘书据说系陕北山区人,因接连四年高考未中,一气之下,便只身一人走海南。吴天青与她相识是在一家宾馆里。其时女秘书正在这家宾馆做临时服务员,因与吴口音相近,便很快亲热起来。后来是她硬缠着让吴天青将她带回来的。

女秘书的到来在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每天上班,女秘书便由隔壁的宿舍踱出,柔臂轻摆,秀发披肩,腋下夹一沓账本或一个文件夹,昂然挺胸从屋檐下面的水泥地板上笃笃走过,惹得在院子里工作的工人们眼睛一个劲儿往厂长办公室里瞅。

厂长办公室鸦雀无声,气氛肃然。

吴天青日夜不停地和女秘书在一起查账。

他们查账的时间已有好几天了。

这期间,韩木木心急如焚。因为在吴天青外出考察的时候,厂里忽地就出现了许多纠缠不清的麻烦。首先是原来给厂里供应原料拉运洋芋的一些老客户们闹翻了天。他们声称,经多次验证,吴天青使用的磅秤秤砣里灌进了铅丸,这使他们在多次交易中损失惨重。他们扬言,若吴天青不如数赔偿,他们便要告官。其次就是下川道里的一群村民结伙砸淀粉厂大门的事。村民们说,淀粉厂排出来的废水流进河里之后,不但使河水变脏变黑,而且废水中所含的大量有害物质使他们再也无法浇地和饮牲口了。

韩木木急欲将这些情况汇报给吴天青,以等候处理。但他左等右等,却总是不见吴天青闲下来。

吴天青给他安顿:“我正在查账,你一定要守住大门,特别是晚上,任何人来都不要开,家里人来也不要开。’”

韩木木想,“查账,查什么账呢?”

这一天的夜里,韩木木吃罢晚饭后坐在屋门前纳凉。他想,这些情况很重要,如果自己不及时告诉吴天青,那么厂里万一遭受到什么损失就会是自己的过错了。他这样想着,慢慢站起。

他决定今天晚上就去敲厂长办公室的门。

其时夜已经黑实了。银河横亘,星斗满天。韩木木走出门房时,只后院墙根下的两间房子透出灯光。走过一片空地,绕过两台黑黑的壮汉一样蹲着的小型粉碎机,厂长办公室就到了。

韩木木轻手轻脚来到窗下。

听听,无人,再一听,却听到了隔壁屋里传来的男女之间细若游丝的喘息声。韩木木立即愣住了。韩木木有过几十年的夫妻生活,又有六十余载坎坷而丰富的人生阅历,他不会不明白那种声音里所包含的全部内容。

他臊红了脸,站着,接下去就听到了窗眼里飘出来的带着暖烘烘气息的柔声碎语。

张玲说:“我怕。”

吴天青说:“怕啥?有啥怕的?”

张玲说:“你没见厂里的那些个工人,眼睛瞪得就像些老狼。”

吴天青说:“让他们看吧,看得多了,就不看了。”

张玲说:“可我总是怕,特别是那个老韩,他一见我就盯,就像我脸上长着恶疮似的。”

吴天青说:“别理他,他就那个样子。”

张玲说:“我听人说,你家原先是地主,那个老韩,曾经是你家的长工。”

吴天青略微有些生气:“你怎么打听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张玲嗲声嗲气撒一声娇,语调里满含着柔情:“只要是关于你的,我都想知道。”接着就有很响的似乎是肌肤相亲的声音飘出来。

夜静极了。

本来打算就此离去的韩木木,这时却呆呆地站在窗根下,他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了一副男欢女笑的浪漫画面:一张床,一面被子,一个壮如牛犊的男子和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男子仰面八叉,女子则乖如小猫般地蜷伏在男子胸前。淡淡的灯光照过来,床,被子,以及那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的男人和女人都像笼上了一层暖暖的橘黄——

吴天青幽怨的声音像从很深很深的水底里浮上来——

“我爷爷是地主,这你知道。我打一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爷爷。我爷爷上吊自杀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是从我父母和庄间人的口里知道我爷爷的。就因为我爷爷,我怀在娘胎里时就被人瞧不起。”

“那日子,可真难过呀——”

“后来,我长大了,别人家孩子都去上学,可我不能。我是在娘软磨硬缠着跟校长求情后才被允许的。在学校里,别人家孩子打打闹闹,每天都在一起游戏,可我不能。只要我一走出教室,那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就会围上来,把我圈在中间,挥着小拳头小胳膊喊,‘打倒吴震川,打倒吴震川’——”

“我的父母几乎每天都被人押去批斗,回到家里,双双坐在土炕上,脸上没一点血色。在家里,我得不到抚慰,出门走在大路上,别人看见我就像看见苍蝇一样,无论大人小孩,见面不是拍我一掌就是唾我一口。我曾经一个人躲在山上流着泪想,什么时候,我才不被人唾不被人打呢。”

“韩木木,就是门房里的那个老韩,我听我父亲说,我爷爷那时候待他那么好,他胀死了我家两头牛,我爷爷因为看重他的人品,不但没让他赔反而将另外一对送给了他。可没想到一解放,头一个跳出来批斗我爷爷的就是韩木木。”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夏天。那一天,我跟着庄里的孩子们偷豆角。别人在前面走,我在后面随,到了地里就手忙脚乱地摘起来。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响晴的平静的下午。我饿坏了,咽着口水,不顾豆角豆叶直往兜肚里塞。刚刚摘满,韩木木就追上来了。他喝住我们,让把豆角全部掏在地上,然后把抓住的其他孩子全部放掉,却唯独将我留下。他硬逼着我把那一大堆豆角吃光吃净,且边喊边朝我屁股上踢:吃,吃,今儿吃不光我就剥了你的皮。我边吃边流眼泪,吃到后来胀得连嘴都张不开了——

“后来我想,人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爷爷是地主,我父亲是地主,地主都有过剥削有过欺压有过贫苦人家的血债,可作为大地主吴震川的孙子的我呢。我至今连地主算账用的算盘都没见过呀——”

话说到这儿,就没了声息,与此同时屋里传来了隐隐的低泣。

吴天青哭了。

吴天青的哭泣就像悬浮在空中,这使夜风中瑟瑟打颤的韩木木从头到脚凉到了底。他傻傻地站着。他从未料想过当年的地主崽子心里竟装着这么多伤心和委屈,就像从未料想过自己有今天这样的尴尬一样。他的眼前飞花乱云一般旋转起来,他知道,他愧对死去了的吴震川是因为历史,可吴天青呢?难道他韩木木逼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吃豆角也是历史的错吗?

吴天青的哀哀低泣撼动着他。

他在心里将自己琢磨了千百遍,最后不得不承认,他生命中的这几十年,其实没有几天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过来的。

他泥塑木雕一般站着。

张玲说话了。张玲安慰吴天青的声音就像一只嫩痒痒的小手抚过项脊:“别哭,别哭,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可我不明白,你那么厌恶他,为什么还出钱请他到你的厂里当门卫呢?”

吴天青一咬牙,凌厉的声音里渗透着恶毒:“我要让他看看,我们吴家也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我现在使唤他就像使唤过去我家堡门前的那只白狗。其实,厂子里的那些个工人大多都是当年欺负过我唾过我的人。让那些人在我手下干活,我心里痛快。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着我怎样花天酒地,怎样显亲扬名,我还要他们看着我是怎样跟高级宾馆的漂亮小姐睡觉的,温柔点,来吧。”

接下去的声音就不宜再听了。

这天晚上,韩木木很晚很晚才睡。他的眼前老是一些过去的事情和零乱的思维碎片。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韩木木打开厂门时吴天青已经醒了。吴天青站在办公室门前,一如当年声名远扬的吴震川,双脚撇开,两手叉腰,对着大门很响地咳嗽两声后在院子里踱步。

韩木木将出现的问题汇报给了吴天青。

吴天青淡淡一笑,“老韩,据我所知,在咱们这个地方就只有我一家淀粉厂,独一无二。你告诉那些缴洋芋的人,放聪明些。另外我所用的磅秤是经过工商部门检验的,要告就去告工商局。至于那些要砸厂门的人,你打听一下,到底是谁在逞头,打听清楚了,悄悄送过去几瓶好酒和几条好烟。”说罢,走了。

韩木木将手中的钥匙翻过来翻过去。

此后不久,事情果然就风吹云散,渐渐平息了。韩木木不胜惶惑和惊讶。他曾不止一次地这样自言自语:事情果真就是这样解决的吗?难道这样解决的问题就能风平浪静吗?

可不管怎样,他还是决定要离开淀粉厂回家去了。他觉得自己若再厚着脸皮待下去,那真还不如原先把守吴家堡子的那只白毛大狗了。

他这样想着,走出了房门。

其时秋已经很深了,隔门而望,远处的田野正透出一片诱人的肃杀。麦地里返青的秧苗郁郁葱葱,而田垅地界的白杨却正在挺拔地摇动着满头灿灿的黄叶。过了这一季,庄稼人便会渐渐地闲下来。

这时候,吴天青的老婆梁翠花就有些焦躁不安起来。梁翠花三十来岁,看上去却至少不下四十,身材单薄,面黄肌瘦,小小的骨架使得身上的衣服老是晃荡来晃荡去的,这恰与女秘书丰满艳丽的形象形成了反差。

梁翠花很伤心。梁翠花伤心的原因有二:一是自从淀粉厂开办以后,吴天青便很少回家,其次就是近来听到的一些关于吴天青与女秘书的种种传闻。传闻描绘得有声有色,说女秘书黛眉朱唇,妖气十足,每天上班后便和吴天青面对面隔桌而坐,眉来眼去,公开调情。据说有一天一个工人有事进去时,无意间竟看到吴天青正把手放在女秘书的屁股上……是真是假,难以分辨,不过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了的——他现在身边有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只这一点,就足以使梁翠花扯心扯肺,醋兴大发的了。

梁翠花长得丑,很丑,这一点梁翠花本人也不否认。就因为丑,她在二十二岁的时候还没有人问婆家,这在她所在的这个地区实属少有。梁翠花慢慢地就有些心灰意冷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吴天青闯入了她的生活。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个黄昏,一个暮春晴朗的黄昏。她背着一捆青草从山上下来,半道上,碰到正荷锄回家的吴天青。那时候吴天青也不过二十出头,面色灰黄,身高膀大,地主成分的自卑使他在走过她的身边时低眉垂首。她喊了他一声,他才停下来。她就是在他帮着她背回那一捆青草的路上爱上了他的。

此后她便找茬儿和他接触,有意无意的,竟有过许多回。记得最令人心醉神迷的一回还是在山上。雷雨来了,大家都往山下跑,他俩却像约好了似的被雨逼进了一个山洞。在山洞里,在被雨幕遮掩着的狭窄的山洞里,她扑进了他的怀抱,他也就半推半就抱住了她的身子。

她说:“今儿个回去,你请个媒人来。”

他没有说话。

她吓唬他:“你敢不答应,你连我的奶头都摸了你敢不答应。”

他苦笑笑:“是你给我摸的,又不是我自己摸的。”

她扑哧一笑,继而沉下脸去:“不愧是地主的孙子,脑子就是狡猾。不过你甭想跟老娘耍赖。实话给你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告你,告你个强奸贫农罪。”

他一听,有点慌,嘴唇蠕动着半天才说一句:“我家是地主。”

她说:“地主就不是人了?啊?”说时,在他面前做了个很女人的动作。

不久他们就结婚了。婚后生了三子一女,一个大大的家庭。本来以往的日子是贫穷,非常贫穷的。但贫穷归贫穷,却非常快活。没想那从天而降的三大罐马蹄银锭,使他们在日子突然富足的同时,却也渐渐地有了诸多的不尽人意。

人还是穷点好。梁翠花想。

梁翠花在听到传闻之后的第三天,就只身一个人来到了淀粉厂。走到门前,却不进去,手招得兔子耳朵一样喊韩木木:“韩爸,你来你来,我问你个话。”

韩木木应声从门房里出来。

梁翠花拉他到一个暗处,口气愤愤地说:“吴天青房里是不是有个女的?”

韩木木下意识地四下里一望,声音低低地说:“别乱说,有是有个,可人家是厂长的秘书。”

梁翠花就在地上跳了一跳,唾沫星子四飞地骂:“他妈的个×,女秘书,人哄我呢我还不信,到了真还有这么个事。”说罢,就要往大门里冲。

韩木木赶忙拦住了她。韩木木给她解释,这几天,吴厂长正和女秘书在一起查账,外人不能打搅,家里人也不能打搅,并且进一步说明,女秘书现在还兼职着厂里的会计和出纳,任务大着哩。

没想梁翠花秋风过耳,一句也听不进去。她挨着土墙站了一会儿后,就顺势坐在地上一抽一咽地干号:“韩爸,连钱匣子都给人家交了,还说是女秘书。吴天青,我把你个畜生。”接着就一把一把朝墙上甩鼻涕。

韩木木这时就非常非常尴尬了。

他陪着梁翠花蹲着,抽着旱烟。他本想将前天夜里的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给这个有点可怜的女人,但想一想,又没说,末了语重心长地安顿:“是这,翠花,有这事没这事你先不要说,你男人嘛。你先回去,找个庄间跟天青对劲的人探探口风,没有的话算了,要有的话,你再跟他理论。”说罢,把磕了烟灰的烟锅别在腰带上。

当天晚上,天刚擦黑时吴天青来到了韩木木的门房。吴天青勾着头,吸着纸烟,脸上阴得一团云一样思考着什么。这不免使韩木木心里一“咯噔”。

吴天青用审问犯人的口吻质问韩木木:“老韩,你说,你都给我女人说了些啥?”

韩木木说:“没说啥呀。”

吴天青说:“扯谎,我的女人我还不清楚,你要是给她不说啥她会打发人来问我?”

韩木木就知道东窗事发了,但他没想到此事会将自己牵扯进去。他吸了一口烟,口气平静地说:“天青,你别误会,是这样……”把早上梁翠花来厂里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吴天青啪地一拍桌子,站起又坐下。然后就口气冷得吓人地质问韩木木,“你说,你为啥不给我汇报?”

韩木木说,“我去了一次,可你正在工作哩嘛。”

吴天青哼哼一笑:“怕影响我的工作?你是怕我的日子过得太安宁了吧。”

一句话,噎得韩木木脸上变了颜色。他丢掉烟锅,手摆得大木锨一样对吴天青说,“不,不……”身后的一个木盒叭地一声随声掉在了地上。

吴天青在地上走过来走过去。走着走着,就说开了。先是从新中国成立前的那两头犍牛说起,然后就说到了小时候在坡上摘豆角的事,说得韩木木心里一揪一揪的。说罢了,并不落泪,而是嘴角含着一丝儿淡淡的嘲弄对韩木木说:“这一回,我给你当面说,免得你日后像贼一样偷听。”

韩木木当即就黄了脸颜,嘴唇颤颤地说:“我,我并没有偷听呀。”

吴天青就又在桌子上啪地一拍,这一拍,使韩木木蓦地想起当年开批判会的情形,不过那时候拍桌子的是他,而不是吴天青。他突然之间头脑昏昏沉沉任啥也想不起来了。

吴天青说:“你当我是三岁娃娃。我告诉你吧——”说起了韩木木前天夜里的举动。

原来,吴天青每晚都给自己的房前屋后做了记号。吴天青做记号的办法是:拿一把扫帚,把白天落在地上的大小脚印一一扫掉,然后再轻轻撒一层浮土,那么,晚上有谁在他门前来过就会是一清二楚的了。

吴天青说:“那天晚上,厂里再没有第二个人,不是你还是谁?”

韩木木立即汗下如雨,嘴闭得焊了一般一句话也没有了。

吴天青看他一眼,字字如铁地说:“老韩,不是我贬低你,你有这个恶习。你还记得吗?那一年吃食堂,我的父母饿得肚子贴上了背,老两口睡下叹息,唉,这日子可咋过呀。没想让你隔窗偷听了去。就为这,我父亲被捆了一麻绳,我母亲挨了几巴掌,这个,你总不会忘记吧。”

韩木木两眼直直地瞅着地上的一个土炕。

吴天青指头一点说:“我跟你实话实说了吧,我睡了张玲,我还打算要娶她。”说罢,走了。

满院里回荡着吴天青腾腾有力的脚步声。

这天夜里,韩木木一夜不曾合眼,他默默地将自己用过的一些东西翻捡了一遍,然后,用两个装过啤酒的大纸箱子装了,堆在一起,撂在地上。他呆呆地靠在扎成捆子的铺盖卷上,想自己六十余岁的老人,饱经沧桑,历尽世事,不料到头来竟遭了这样的下场,他的内心里一时涌起了无限伤心的愧悔和酸楚。

他静静地一直吧嗒吧嗒吮吸着那杆早已熄了火的烟锅。

天亮以后,他没有洗脸,也没有喝茶,打开厂门之后就孤独地坐在床沿上。隔着窗子,他能看见一圈颜色发暗的堡墙。他两眼不眨地看着厚黑的堡墙时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他轻轻地打扫了一遍屋地。

他又一个人悄悄地巡看了一遍堡子。

上班之后,当他把那串脏黑的钥匙放在吴天青手里的时候,他忽地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忍不住对着大门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梁翠花来到了淀粉厂。梁翠花走进厂门的时候正是上午,机器轰鸣,人来人往,谁也没有注意也不曾料到她的到来。她走过院子,不去吴天青的厂长办公室,却直奔女秘书张玲的卧室。

她问正在床沿上翻一本杂志的女秘书:“你是张玲?”

张玲说:“嗯。”

张玲“嗯”了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梁翠花一个“老鹰扑小鸡”,一把将银盘大脸抠了个“满堂流彩”。张玲扔掉杂志,惨叫一声双手捂住了头脸。梁翠花趁机靠着床沿厮打了一番,末了,便将张玲那乌云一般的头发挽在腕上,悬空里拖出屋门。

其时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静静观望。梁翠花愈发的得了劲儿,她嘴里一边骂着“我把你个碎婊子,我把你个碎婊子”,一边手脚并用在张玲身上掐打。张玲毫无反抗的余地,躺在地上只是不住声地号叫,清脆凄厉的叫声盖过了院中隆隆吼叫的机器声。

就在这时,吴天青走出了厂长办公室。其实吴天青早已预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他拉拉衣领,抻抻衣角,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厉声地问:“啥事?啥事?”

令他气恼的是没有一个工人停下手里的活计上前劝架,那些工人们站着,对着他的厉声发问只淡淡地摇头,样子极蠢也极开心。吴天青当时就被气昏了头。他走过去,啪一声打下电闸,对着半院子愣站着的工人训斥:“你们都死了吗?你们都是死人吗?”

院子里突地沉寂了下来。工人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一脸惶惑。停顿片刻,便有几个机灵一点的小伙子跑步过来,把正骑在张玲身上撕扯的梁翠花拉开。梁翠花在被人架起胳膊的一瞬间,咬一咬牙,将张玲头上的一绺头发用食指缠了,铮一声揪扯了下来。其厉声惨叫令吴天青揪心扯肺。

看到眼前一片混乱的局面,韩木木有些过意不去。他挥了挥手说,“去吧,干活去吧。”工人们渐渐退回到各自的岗位。

趁这当口,梁翠花猛一下扑过去,伸手去又要抓吴天青的脸,却被吴天青劈头一掌打倒在地,当即脸面青肿,鼻血横流。

梁翠花躺在地上不住地叫骂:“吴天青,我把你个畜生。我今儿不整死你老娘就不算个人。”说时,将裤子从裤角嘶一声一下子扯到了裆间。

工人们倏地转过了脸。

这时韩木木小跑着赶了过来。他一边扶着梁翠花一边安慰:“想开些,想开些。”便将梁翠花连托带抱弄到了厂长办公室。

韩木木在这里听到了吴天青和梁翠花如下一些对话:

梁翠花说:“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吴天青说:“有屁就放。”

梁翠花:“你是人养的还是驴下的?”

吴天青忽地从沙发上跳起,啪地扇梁翠花一个耳光。梁翠花就势将鼻血在脸上一抹,捶胸顿足地在地上哭骂:“吴天青,你要是有一点点人性就听我说,那时候,你家是地主,我家是贫农,我为跟你连我大我妈都断了……”

吴天青在旁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别净拣好听的说,你咋不说你长得丑的话。”

梁翠花就用手使劲抹了一把泪水,“你妈的个×,老娘长的再丑老娘也是贫农……”骂了半天,见吴天青不为所动,便一个人悲悲切切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放声恸哭。

韩木木趁机从厂长办公室溜了出来。

五天以后,吴天青和梁翠花离了婚。梁翠花为此得到了五万六千元生活费和子女抚养费。离婚当月,她便用这笔款子在村头办了一家小卖部。小卖部独家经营,生意红火。梁翠花的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又过数日,张玲探望了梁翠花。其时张玲新婚不久,袅袅娜娜,光艳照人,浓厚的脂粉早已盖住了一月前在厮打中留在脸上的疤痕。据隔家邻居透露,张玲给梁翠花所拿的礼品是:两盒点心,四盒人参蜂王浆,一瓶黄瓜洗面奶,四瓶奥琪增白粉蜜,三瓶奥丽丝洗发香波。

梁翠花事后对人说:“其实张玲是个好人,我那天把她打了个后悔。现在是新社会嘛,要是在旧社会,我是大老婆,张玲就是小老婆。”

与此同时,韩木木被扣除当月工资,自动离职。

一年后的一个晴天,韩木木吆着那群他曾经放过的羊群来到山上,举目四望,山塬如波,清新的空气和悠悠的白云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和安详。他把羊赶到沟底,让羊们自个儿在溪边吃草,自己则盘腿坐在坡上,默默无言地承受阳光温和柔软的抚弄。

就在这时,一个过路的老阴阳来到这里。老阴阳原是崆峒山上的一位道人,出山不久,尚存天真,刚刚走上山头后就忍不住惊叫一声。

老阴阳指着山下的葫芦河沿问韩木木:“那是一座堡子?”

韩木木说:“嗯。”

老阴阳说:“那堡子里住人?”

韩木木说:“嗯。”

老阴阳便捋一捋胡须,莫测高深地叹道:“这河西沿有脉气呀,你看,那川道其实是一尾鲤鱼,村庄是鱼尾,堡子是鱼头,而那个鱼头又恰好搭在水边上。鱼得水,虎钻山,了不得呀,这堡子里迟早要出贵人。”

韩木木胡乱地咕哝了一句:“叹的个毛。”便一甩羊鞭朝另一个山头慢慢转去。

老阴阳以为韩木木在骂他,既羞且恼,怏怏地从坡上坐起时脸上有了愠色。

“这老东西。”老阴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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