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一下手,一扇拉门打开。一个苗条的中南美裔少女穿着红色的丝绸和服欠身走进来,让我想起自古以来许多伟大哲学家都有过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丑陋的男人几乎总能勾搭上身材火辣的女人?
她比他年轻大约两岁,有大大的眼睛和性感的嘴唇。仔细观察之下,她那件传统和服显然是改过的——臀部和胸部比你在东京看到的要更紧贴。为了行动方便,和服的背后开了个衩,从下摆往上开到大腿,于是当她走过房间时,从丝绸波动且紧贴她身体的方式,你就知道她不必担心内裤线或胸罩吊带,因为她都没穿。整体效果诱人又疯狂。
“茶?”她问。
我点头,“战斗小子”转向我。“这位是瑞秋桑。”她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战斗小子”?瑞秋桑?沃尔格林药妆店楼上的古老日本?无论那个联邦调查局的人说他有多厉害,我都不敢抱太大的希望。照我看来,这两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很严重的问题。
三个小时后,我不得不大幅修正我的意见。罗伦佐——至少瑞秋这么叫他——不光是删掉了我在校友会的所有记录,还说考菲德学校和哈佛大学里那些更复杂许多的档案,他也删得掉。
“你可以把我所有的成绩和出席记录全都删掉?”我问,“弄得好像斯科特·莫道克从来没进过这两所学校?”
“有何不可?”他笑了,“这个星球现在人太多了,我们全都只是硬盘上的一行行条形码而已。拿掉那些条形码,我们就不存在了;加上那些条形码,我们就好像真的成了个人物。想要教授职位?跟我说哪个学科就好。想当亿万富翁?等我调整一些二元条形码就行。顺便说一声,你可以喊我上帝也没问题。”
“谢了,不过我愈来愈喜欢‘战斗小子’这个名字了。”我微笑。
那天晚上,我看着他把莫道克博士最后一笔学业成就删除掉。“好可惜——花了那么多时间苦读,现在全都没了。”他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沉浸在种种记忆中,尤其是关于比尔的——他开着他的老法拉利到波士顿来,是唯一来哈佛参加我毕业典礼的人。
罗伦佐确定自己没留下任何进入的痕迹之后,我就告诉他下一件要办的事情:政府计算机里必须删除掉的信息,还有派令的公告。
“有多少笔?”他问。
“两百笔吧,大概还更多。”
从他脸上的表情,你会以为我要他切腹。
“我猜一下,这事情很急,对吧?”但他没等我回答;他知道答案。“你有这些公告的清单,或者我们得自己去挖出来?”
我犹豫了。班·布瑞德利夫妇有全部信息,但他们是我最不想去找的人。“我得想一下。”我回答。
“如果要我们自己动手找,可能要花好几个月。等你决定好再通知我吧。”他说,然后开始关掉他那一架架的硬盘。
他送我到门口时,已经变得比较轻松,还跟我闲聊了几句。“我学了三年日语了——这语言真难,对吧?你是在哪里学的?”
“《幕府将军》。”我简单地说,等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我必须说他的风度很好。他全身的肉抖个不停,大笑着之前被我唬过了,同时眼睛绽放出奇异的神采,这时我知道,当初瑞秋是看上他哪一点了。
“混蛋,”他说,擦掉眼睛冒出来的泪水,“害我过去六个小时觉得自己好窝囊——就像回到高中时代似的。”
我换上靴子时,他因为刚刚的说笑而壮了胆,于是问我:“你在联邦调查局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不是……状况很复杂。我想你可以说,我以前是他们的同路人吧,如此而已。”
“你是斯科特·莫道克吗?”
我又笑了。“如果我有那种专业资格的话,你以为我会跑来跟你谈吗?”我的口气拿捏得刚刚好,带着点酸溜溜又打趣的口吻——必要的时候,我真的很会撒谎。
“不管你是谁,你一定跟二十三楼很熟。”
“其实没有。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本来还希望你能帮我跟那个副主任说点好话,请他对我的罪名手下留情。”
“我的了解是,如果你继续合作,说不定不会有任何罪名。”
“是喔,”他恨恨地笑了,“所以他们才设了一个网络犯罪特别小组。这是他们的‘美丽新世界’——我想他们会设法把我完全榨干,然后再把我出卖掉。你知道,这样才能杀鸡儆猴。”
我摇头,说他是胡思乱想,说联邦调查局不会这样的。但其实他的想法当然没错。几个月后,他们以各种找得到的罪名指控他,然后提供他一个毫无商量余地的认罪条件。到最后,因为再也请不起律师——他甚至卖掉了那件宝贵的富士山屏风——他被迫接受了认罪条件,去堪萨斯州雷文渥斯的联邦监狱服刑十五年。
他本来会在里面蹲苦牢,几乎被人遗忘,但后来事情有了一连串惊人的发展,于是寻找撒拉森成了他孤注一掷的机会。
14
快到吃午餐的时间,撒拉森抵达叙利亚。他下了贝鲁特开来的长途巴士,一手提着皮革医药包,另一手拿着不起眼的旅行箱,脑袋里藏着一个惊人的计划。
五年前,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医学院毕业,成为医生。这是遗失的五年,渴望的五年。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拼凑出他这段时间的活动,但有件事情是没有疑问的:等到他面对着边境的叙利亚移民官时,已经解出了那个无时无刻占据他脑海的问题。他知道如何攻击美国了。
他以医生的身份,宣称自己要去那些杂乱蔓延的难民营工作,于是丝毫没有遭到刁难,移民官便在他的黎巴嫩护照上盖了章。他避开出租车司机和各式各样的骗子,在那个满地垃圾的停车场向左转,找到了前往大马士革的巴士。
在大马士革的巴士总站,他把两个袋子存到了寄物处,然后从旁边的小出口离开,开始走路。他早已决心一路尽量不留下线索,因此,他连出租车都不搭。
他沿着灰扑扑的马路走了一个多小时,经过的小区愈来愈凄惨——大马士革人口将近两百万人,其中有五十万是赤贫的巴勒斯坦难民。
最后,在两条高速公路的交叉处,他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在高架公路底下,是一片无主荒地,被柴油废气熏黑的一根根水泥桥塔,宛如石化的森林。这个区域装饰着彩灯、垂头丧气的旗子,还有《古兰经》的摘句,以证明业主热爱诚实。这里是二手车的卖场。
在这个汽车食物链的最底层,撒拉森挑了一辆很旧的日产汽车。正当销售人员忙着赞美他眼光好,在满布锈斑的停车场中找出真正的钻石之时,撒拉森用现金付了车款。又加上五镑叙利亚镑,免去了填写转让文件的麻烦,然后开着车驶入暮色中。这辆车机油耗损得比汽油还凶,但撒拉森不在乎——他买这辆车的主要目的不是当代步工具,而是要当成住处。他知道即使住便宜的旅馆,人们也还是会记得太多,于是他花了三小时在城里转来转去,才在一个超市停车场的后方找到一个隐秘的角落,在那边住下来。
接下来几个星期,他忙着收集下一个任务所需的各种材料,同时让自己的个人卫生恶化到极点。他穿的衣服愈来愈脏,虽然让自己很不舒服,但实在没有办法——这个计划若要成功,关键就在于要让自己看起来完全像个游民。最后,他去战场进行了一趟长时间勘查之后,一切准备就绪。
在大马士革郊区,有一栋由玻璃与水泥建成的四层楼建筑物。外头的招牌是“叙利亚高级医疗中心”,不过其实际功能则不清楚——众所皆知,这个国家的领袖人物要看病,全都是跑去伦敦或巴黎的私人诊所,从来不在国内的。
因为西方情报机关很担心这栋大楼用来制造核武器或生物武器,所以专门用于侦察中东地区的八个美国人造卫星的其中一个,都一直在监控这个医疗中心。卫星拍下了窗内的人脸,录下所有进出送货的情况,还监控这栋大楼化学物质的排放量。但不幸的是,卫星却从来没拍过大楼周围区域的照片。因此,也就没有那个游民的任何影像,关于这个人的点点滴滴,是根据叙利亚秘密警察后来的一份报告所拼凑起来的。
一个星期五的傍晚,有个警卫经过大楼侧边的一座花园,看到两棵棕榈树间绑起一块老旧的防水布,防水布底下有一根用来浇花的竖管。几天后,又出现了一具小煤气炉、一个捡来的煤气罐,还有一个装电池的小冰桶。这里就位于停车场到大楼前门必经路线的旁边,但那么多人经过,却从来没有人正眼看过这个占地而居的游民——就连一本破旧的精装本《古兰经》和两条破毯子出现后,也还是没人留意。
到这个时候,要做什么也已经太迟了,因为斋月——伊斯兰历中的第九个月,也是最神圣的一个月——已经开始了。毯子上的那本圣书无言地提醒每个人,在神的律法下,这个月应该要提供乞丐、旅人、穷人生活所需。哪个虔诚的信徒会在斋月赶走游民的?
撒拉森也一直等到此时,有了斋月的保护,才终于现身。他抛下超市停车场的那辆日产汽车,赤脚走出干燥的灌木丛,坐在那张防水布底下,仿佛早就住在那里很久,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他留着大胡子,一脸憔悴,穿戴的长袍和头巾就跟数十万巴勒斯坦难民没有两样,他打开竖管的水龙头喝了点水,然后开始阅读《古兰经》。
到了规定的时间,他就在一个单柄锅里面装满水,进行每天五次礼拜之前的洗净,然后把他的礼拜毯朝向麦加——或者也可以说,就是朝向警卫的洗手间,要看你对这个世界的观点。
没有人抱怨他的出现,于是他跨越了第一个障碍。次日早晨他就开始工作——帮停放的车辆洗车窗、清扫垃圾,大致上就是表现得像是“阿巴赫第三停车场”的管理员。一如大部分的难民,他从来不主动讨钱,但是他会放个碟子在走道上——以备有人忽然想要践行斋月做善事的义务。
从任何角度来判断,这一招都很高明。几个星期后,当该中心某名高层人员损毁的尸体被发现了,大批警方和叙利亚特务跑到附近的建筑物,终于锁定那个游民,想用计算机软件拼凑出他的画像。结果他们访谈过的所有人都一致同意:五英尺八英寸,一百八十磅,大胡子,然后——唔,基本上就没了。
在谍报世界里,用来掩盖某个人真正身份的伪装和生平,我们通常称之为“传说”。而阿巴赫第三停车场那个穿着破烂的管理员——一个沙特阿拉伯人,贝鲁特大学的医科毕业生,阿富汗战争的英雄——所创造出来的巴勒斯坦难民传说,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因而他几乎变成了隐形人。一个专业人员能做到这点,都已经是一大成就;至于没有资源或训练的业余人员,能做到这个地步,那只能说太了不起了。
撒拉森来到这里一星期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总是在一天最热的时候,拿着《古兰经》,蹲在大楼前门附近的一小片棕榈树林间,上头有一条漏风的冷气导管经过,他就可以吹点凉风。大家看到他脑筋动得这么快,不禁发出微笑,但其实他根本不在乎天气热——阿富汗炽热的夏天就仿佛地狱边缘,他都领教过了,所以大马士革的秋天根本不算什么。不,导管底下那个区域让他可以观察玻璃墙里面,看到每个进入大楼内的人要经过哪些安全检查。一旦他确信自己摸清楚了,就开始评估里头工作人员的分量——既是比喻,也是名副其实。
这个机构的副主任向来很晚下班。他五十来岁,名叫巴夏尔·特拉司,是一名叙利亚高官的亲戚,之前担任过该国秘密警察单位的重要职位,而且——我很遗憾地说——也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但他被选中的原因,完全不是因为他的高职位、他身为化工专家的资格,也不是因为他担任秘密警察期间喜欢慢慢掐死别人。包括特拉司自己在内,大家都没想到的是,他被杀掉的原因,是因为他的体重是一百八十磅——或至少是坐在棕榈树间的撒拉森所评估的。
找到目标之后,撒拉森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斋月这三十个禁食、祈祷、禁欲的白天,将以开斋节的盛大饮宴、送礼、款待客人作为结束。开斋节的前夕,几乎每个人都会提早下班,去准备次日晨礼的仪式,以及随后一整天的大宴。
大马士革也不例外,下午四点之前,各个银行和办公室都已经上锁,商店也纷纷关门打烊,路上愈来愈空旷。特拉司走出大楼前门,听到身后站在操纵台的警卫纷纷启动了电子锁。这表示大楼里已经完全没人了,而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他知道那些警卫一等他走出视线外,就会启动其他安保系统,然后悄悄溜回家,为次日的庆祝活动做准备。
几年前,这个机构的主任曾试图要求警卫在开斋节工作,但遭到许多反对,包括员工所属的各个清真寺。于是每个人都假装不知情,立刻回复到原先的做法。而且总之,没有人比特拉司更了解这是个警察国家——谁会笨到要偷偷闯入一所政府机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几分钟后就会得到了。此时他沿着花园间的一条小径,走向他的汽车。周围少数几栋建筑物和停车场都一片空荡,所以当他转过一个角落,一时间被树篱和棕榈树包围,忽然听到一个窸窣声,就有点警觉。他赶紧转身,接着几乎笑了出来,原来只不过是那个笨巴勒斯坦人,老是坚持要帮他的越野休旅车擦挡风玻璃,虽然他从来没因此在那人的锡碟里丢过半毛钱。
这会儿那个乞丐以为堵到他了,一路弯腰接近,伸出他的碟子讨钱,嘴里咕哝着传统的问候语“节日愉快”。特拉司也遵照传统,报以同样的问候,但这就是他唯一的回应了——他把那个碟子轻轻推开,转身继续往前走。
撒拉森的手臂忽然往前伸,转眼间就紧紧勒住特拉司的脖子,让他一时震惊又喘不过气来。
这位副主任的第一个念头是气得心想,他一毛钱都不会给,这个难民想要钱,就得杀了他。第二个念头则是,一个只靠吃垃圾度日的乞丐,怎么会这么壮?
特拉司设法吸气,一边努力回想着反制勒颈的徒手搏击招式,拼命想反抗,此时他忽然感觉到颈根一阵灼痛。他痛得想大叫,但完全吸不到气。他立刻知道那不是刀——如果是割过他喉咙的刀,温暖的血就会流到他的胸部。这个想法才刚成形,一颗火球就烧进他的颈部肌肉,开始钻入他的血管。
他痛得脚步踉跄,但现在他知道那是什么了。一根注射针,上头的活塞用力往下压。在此时的状况下,他竟然能有这么清楚的想法——而且完全正确。特拉司困惑又恐惧,知道自己应该要赶紧大喊求助,但无论注射到他身上的是什么化学物质,总之他的嘴部肌肉完全不听使唤了。
那化学物质接着攻击他的四肢——他狂怒地心想,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然后他看到自己的汽车钥匙从软绵绵的手里滑落。攻击者的手指忽然迅速伸过来,在半空中接住钥匙,这个动作似乎是在清楚告诉特拉司,他现在落入一个高手的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