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可文说得有点high,一边吃赵林点的毛豆,一边说,屁个奇迹,也就是想通了而已。但你没有想过吗,这个体系,也很残酷的。你肯定懂的呀。他搅动着面前的面条,汤已经喝光了,面条坨成了一大团。赵林看着面冷笑,呵呵,你这个不会吃面的南方人,北京就没人像你这么吃面。
毕可文不理他,接着说,这个体系不比我们以前的体系容易,我觉得一旦被整合进去,要遵循其中的评价体系和规则,也是要努力的。赵林说,这个我理解,就是你有一个价格了嘛。毕可文说,是啊,我开始有一个价格了。在拍片儿市场,在婚恋市场,在社会上的各个地方,我开始有一个价格了。
赵林心里失望透了,不想再说话。毕可文坐在对面已经开始和他说自己上相亲网站和相亲节目的经历,赵林盯着毕可文晃动杯子的手,看着冰块在里面摇来摇去,听得漫不经心。干姜水喝完的时候,差不多附近上班的人开始出来吃午饭,赵林正要找借口走掉,毕可文忽然又说,其实我后来又崩溃过,但忍住了,忍了好久没有去联系你。赵林说,为什么要忍?毕可文说,因为知道找你也没什么用,而且你结婚了嘛,我不敢结婚,觉得你的想法肯定和我不一样了。赵林说,确实没什么用,不过起码我可以陪你聊聊天。毕可文说,幸亏你没答应一起创业,答应我就害了你了。我那根本是一时冲动,我哪里有什么能力创业,也是想自己给自己打点鸡血。赵林笑,没看出你这么不靠谱,我是以为你旅游了一大圈,把脑子玩坏了。毕可文说,那也不能这么说,什么叫不靠谱?我觉得只要命还在就不能算不靠谱。但总之我那时是彻底崩溃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在这个评价体系里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我得找一个自己合适的地方……赵林打断他说,你现在找到了吗?毕可文说,没有。赵林又说,那你现在有女朋友吗?毕可文说,没有。不过我不那么着急了,也不痛苦于此。赵林说,那就好。你知道我为什么联系你吗?就我前面梦见你来着。毕可文说,你梦见我?梦见我什么了?赵林说,梦见和你还有你女朋友……毕可文问,哪个女朋友?赵林说,现在想想,是不认识的,莫名其妙一张脸。毕可文笑,那我们三个在干吗?赵林说,一起睡觉呗,但刚到关键的地方被尿憋醒了……毕可文哈哈大笑,我靠,你还挺会梦……要么,真去我那儿坐坐?赵林想想还是答应了。
他多年前是来过毕可文家的,但眼前的这个地方,相较之前变化很大。毕可文新置了不少家具,还装了个大投影。可以在这里用投影打游戏,毕可文说。赵林点点头。他发现毕可文养的猫多了两只,一只虎斑,一只全白,加上原来那只三花,它们都老了,一动不动地待在客厅的三个角落冷冷地看着空气。没有梦境中杂志卷成的圆凳,没有女朋友。赵林简单参观一番,觉得房间灰蒙蒙的,没有什么生气。话在外面都说完了,毕可文到电脑前处理事情,赵林靠沙发上,想打个盹。
等他醒来,毕可文已经出去。外面黑掉了,黑色顺着窗帘的缝隙渗进来,这代表他在毕可文家睡了很久。他看看表,已是晚上六点。毕可文在电脑桌上留了条子,说外出要很晚才能回来,看他睡得很好就没有叫,只说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就好。赵林看着条子,有些发愣,刚睡得很沉,醒过来心跳得有点紧,于是轻轻地走了一小圈,最后又回到电脑前坐下来。他看到毕可文在一些纸上抄书练字,映入眼帘的一行是“风摇草色,日照松光。春秋非我,晚夜何长”。他心里嘀咕毕可文没这么有文化,就翻他在临的那本书,是一本很旧的《谢宣城集校注》,翻开一看上面印着他母校图书馆的章,下面有两个英文字母W。原来是从学校图书馆坑出来的。他拿起笔,把那四句不详的话又抄了一遍,然后合上书回到沙发上躺下来,抚摸着沙发布的纹路,想着自己在自家床上一直睡不好觉,却在这里一睡一下午,不禁有些恍惚。
从毕可文家走出来,常德路夜市有些已经出摊了。赵林看着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浓重的油烟味,没有任何食欲。白天和贾老师的谈话让他更加沮丧,最后桌上那四句话也令人低落。他觉得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过。生活的目标也好,女人也好,这街上的夜市也好,都太虚幻。他和毕可文,这么多年来以各自的方向去寻找答案,转了一大圈,转到结束的时候,发现前无来日,后无退路。唯一可以高兴的,无非是两人恢复了联系,但毕可文说起的话题,他已经要强迫自己才能听进去了。想到这里,他又有一丝歉意,决定给他打一个电话。
喂,你哪儿去了?
啊,你醒了?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好啊,我正想问你呢。
你现在还在我家吗?
刚下楼。
那你不要走,楼下等等我,我半小时就回去。
好的。那个……
你想说什么?
你要么还是好好找个女朋友吧?
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梦里咱们这次恢复了联系,所以现实中我们也恢复了联系。我梦里你有个女朋友,醒过来你还没有,我就觉得不舒服……
你一个刚离婚的人,怎么这么着急把我往火坑里推……不对,你梦里还三个人一起睡觉哪,他妈的,你又转着圈损我……
哈哈哈哈,挂了挂了。
挂了手机,赵林站在街头等毕可文,等了三十分钟,他居然没有来。赵林有些焦躁,给他再去电话,没想到电话不再能接通。赵林只好到对面的亚新生活广场又逛了一大圈,然而毕可文仍旧没有出现,且电话也变成了关机。赵林无可奈何,不再等他。
放鸽子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赵林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但第二天中午,他再拨电话,仍旧是关机,不禁心中有些奇怪,这是什么情况?
于是他再次来到毕可文的住处门口敲门,敲了很久,没有回应。他悻悻离开,回家途中,翻开通讯录打了三个电话,才从一个前同事那里要到了何妮妮现在的手机。
他说,喂,妮妮你好,我是老赵。那边传来妮妮熟悉而热情的声音,啊,老板你好啊,你怎么……好久没联系了啊,你还好吗?赵林一时有些哽咽,顿了一下说,还叫我老板啊,我挺好的。那个,我找你问个事情,就是……你和毕可文还有联系吗?妮妮沉默了一会儿,说,啊,那个家伙,有,怎么了?他说,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回来上海了,毕可文和我见了一面放了我鸽子,然后就不见了。妮妮说,什么情况?赵林在电话里把情况跟何妮妮说了一遍。
何妮妮让赵林不要多想,说毕可文这两年一直这样的,他是摄影师,有时接到一个单子就要出差,可能不方便接电话,估计过一阵子就出现了。赵林跟何妮妮聊了些别的,告知她自己已搬回上海,现在在哪一带工作生活之类的,并约了闲来喝茶,刻意不提自己离婚了。何妮妮心中疑虑,没有多问,挂了电话以后马上打给叶小枚。叶小枚接到电话就穷哭八哭,何妮妮才知道他们离婚了。电话里安慰了叶小枚半天,何妮妮打算去找赵林聊聊。
赵林离自己新公司入职还有两个月。本打算收拾收拾就出去玩。没想到打完电话的第二天傍晚,他正在家里做东西吃,有人敲门。推门出去一看,看到了很多年没有见过的何妮妮,她背着一个大背包,说,老板你好啊。然后直接往里闯。赵林让她进来,说,你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她没说话。赵林看看她径自把笨重的背包解下来,又说,你这是要去哪儿?她说,毕可文电话现在还不通,我想去找他。赵林说,你知道毕可文在哪里吗?何妮妮说,根据我总结出来的经验,他这样突然消失,很可能是回家了。我问了几个给他发单子的朋友,他近期没有工作。而且他没有别的朋友了,他的那些炮友也都不靠谱,我必须得去他家一趟。赵林说,我只知道他家在南京,不知道具体地址。何妮妮说,我知道。赵林说,那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何妮妮说,别急着收拾,还有别的事。赵林看着她。她说,你说你为什么跟叶小枚离婚?
赵林叹了一口气,又回身坐下说,你真想知道?何妮妮说,我前面和叶小枚通电话了,她一直哭,我跟她聊了两个小时,电话都聊爆了。叶小枚跟我说了你们到北京之后的事,我都听得快疯了。赵林冷笑着说,她怎么说的,我也很想知道她的看法。何妮妮说,你们俩自己都没好好谈过?赵林说,没想到吧,多年夫妻了,还不如一个外人。
妮妮叹了口气,说,叶小枚说直到离婚,她都觉得看不透你。说忘了从哪天起,你已经变成了一副闷闷不乐、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你指责她总是对你发火,她就是想用这种办法引起你的重视。她觉得你什么都不和她说,比如你虽然天天在工作,但也看不出你到底有没有对未来的规划,不过你工作自己做得也挺好,她又不能问啊,就觉得一直在被你安排自己的生活。起先你们俩是吃饭吃不到一块吧?她说你喜欢吃面,她喜欢吃米,你喜欢吃肉,她喜欢吃青菜,吃饭吵架多了,你们就不一块儿吃了,反正你工作也忙,她说每次回来你都说你吃过了。时间长了她也没当回儿事,但是你渐渐地就不着家了。再后来,她说你回来以后,门一关,一个人躲在书房,也不在客厅陪她看电视。这还是闲着的时候,忙的时候,你晚上回来,她都睡了,你醒了,她已经起床去上班了,你们俩这么着,别说夫妻生活,有的时候半个月,就是面儿也碰不上几次。但到这时候,她还是没想到你会提离婚。所以你回来跟她说要离婚,还说外面有别的人了,她心里是怎么也接受不了的,但你那么坚决,并且把那些问题归于两人不适合一起生活,她真的是无话可说,只好答应。她说你把房子什么的都给她了,可后来她了解了一下,你外面有人的事情应该是子虚乌有,是杜撰出来为了和她离婚的,她觉得你宁肯自污也要跟她离,是真的不爱她了,她就认为没什么好跟你闹的,答应离了。但现在她心里天天难过,觉得过不去这一关。我问叶小枚,你可以坚持不离啊。她说,开不了口了,你那个态势,就让她觉得是两人过到头了。然后她就哭,我在电话里陪着她哭。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有不满,可以跟她提,为什么非要离婚呢?都这么多年了,你知不知道你们俩的感情一直是我们的楷模?你当年高升到CC北京去,我们都羡慕死了,我觉得毕可文要有你一半出息,我就嫁给他了,可你呢,过了没几年,婚也离了,职也辞了,就这么又一声不响地回来了,我们都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你们俩也是够呛,都保密着。你不说,我是不敢问。但现在我一问,觉得你们这婚离得不对,离婚得把事情都说清楚,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时间长了,人会有内伤的。
赵林不知道坐在何妮妮对面的自己是啥表情,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精彩。他说,你说完了吗?说完了我来说。我和叶小枚认识几年了?从恋爱到结婚,有六年了吧。六年来,我能作的努力,能说的话都说过了,但是没有用。婚姻不是给你们看的,舒不舒服,只有我知道。叶小枚觉得我不说话,就是老实,谁不喜欢欺负老实人啊,两人相处,她凡事非要占我点便宜,没事儿损我几句抬高自己,凡事自己能干的坚决安排给我。我当时就觉得这人怎么这样?可她年纪小啊,我也不能硬说。后来我和一朋友讨论这事儿,人家把我训了一顿,说漂亮小姑娘找我们老男人结婚,那就是得我们照顾伺候人家,不然人家找你干吗?你得转变心态,做好服务。我那时老实啊,觉得哎哟,这个道理挺对的,我得拿出男人的气概来,我听。客户我都服务了,我还服务不了她吗?我是把对客户那一套都拿出来了。她身体寒,每天晚上的洗脚水,都是给她打的;为了她,我夏天家里从来不开空调,她能想到的,我服务了,她想不到的,我也服务了,每天嘘寒问暖,当姑奶奶伺候着,家里的家务,从来不用她操心,她只管顾着自己那份工作。我做这些,是图叶小枚开心,是甘心付出,不求回报。但时间一长,我发现,她开心了,只能做到起码不作我。我对婚姻的要求和想法是一概无法满足的。我一回家,她就坐在客厅看电视,招呼也不跟我打一个,我累得半死,还得料理她吃剩的锅碗瓢盆,帮她端茶送水,听她颐指气使。晚上想过夫妻生活,还要看她心情,听她乐意。最后从一周一次,变成一月一次,变成没有……吃不吃得到一起,我早就本着求同存异的态度,放弃了。我早就一无所求了!后来我回家到了楼下车库,停了车都不想上去。我后来觉得那朋友说得不对,我那么对客户,客户是付钱给我的,人家买了我的时间,我当然要提供优质的服务。可叶小枚呢?我们之间是什么?是爱情,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婚姻。这是基于情感的关系,不是基于利益的结合。情感是需要互动以保持新鲜的,不是某一方单方面的服务,付出。我又不图她什么,我当初跟她结婚,不就是因为爱她?可她呢?她爱我吗?对我有情感付出吗?我觉得没有,她最后的难过,也无非是一种失去了用顺手的一件工具的那种难过,或者说是脱离了既有的舒服的生活模式的那种难过。
何妮妮听了赵林这么一大串之后,惊讶得脸通红,说,老赵,从来没听你说这么多这些东西。我感觉我管不了你们的事情了。我觉得这个事情吧,就看我拿你们谁当朋友了。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觉得你也是真的苦。你说的时候我也在想,我大学和叶小枚同寝,她还真是这么个作派……可现在她那么伤心,我也觉得她真的可怜。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