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大清楚了，大概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大山对我充满了诱惑，成天总是不切实际地梦想着什么时候能爬到山上去，好好玩上一回。那纵横交错在我家门前屋后的那些毫无趣味的呆板的平路真让人受够了，烦透了，我甚至连一天也不想再走了。而那些绵延在我家十多里开外的神秘的黛绿的山头又有哪一天不把我们的心勾引得发毛。
山平时大多在云里和雾里隐没着。但是在雨后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空气里，它便纤毫毕露地在我们村后出现了。山上的路只像一条条耀眼的细白线儿似的勾着人的魂儿眼儿在山坡上蜿蜒曲折，一方方绿茵茵的草丛或一块块青黛色的石头却又像一个个不解之谜似的把人的心儿撩拨……我们那时的性子又都是那么野、人又都是那么不安分，你说我们一个个的心能不难受得像猴抓猫儿舔。
再说了，山上不仅有好玩的松鼠和叫得那么好听的蝈蝈，更有好吃的山杏核桃和栗子呀。这一切，我们这儿哪里有！大人们多有福，想去哪儿去哪儿，我们呢，却只有干瞪眼和眼热。
没去过，听人说说也过瘾。每一瞅见大人心情好，我们就凑上前去，或是给他们挠痒痒，或是给他们摇扇子，嘴里于是就问开：
“山上的路是啥样儿的？”
大人就笑说：“路就是路，走人的道儿，还能是啥样儿。”
我们却都不信。山上的路，有花有草还有能玩的陡坡，想着心里都舒坦得不行，怎么能和别处一样！我的好朋友黑蛋便问：“山上到底有松鼠没有？”“有。”“哪你咋不逮一个回来？”大人看来已经有点被我们没完没了的问话弄烦了，便有点口躁地说：“我不去干正经事了？”我们虽都缄了口，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服气：屁正经事，逮个松鼠玩玩多好！
慢慢地，我们也不想尿大人那一壶了。我们有腿，自个儿难道不会去？一天，当黑蛋趴在我耳边说出他这个蓄谋已久的打算时，我一点儿也没惊讶。只不过，他是想到山上去逮松鼠，而我，想的是杏——我只想好好地给嘴过一回杏瘾。
我们的计划第一次失败的原因完全是由于狗剩和红旗的告密。我们自以为行事十分诡秘，却不知啥时露了点口风。其结果，我们还没有逃到村外的十字路口，便被大人们揪住耳朵像提着两个小猪崽似的拎回来了。
我们第二次失败的原因事先就更预料不到了。我们还敢吹牛吗？就算你给我们一碗肉一笸篮糖豆豆我们都不会那么傻了。但，就在我们出村后不久，黑蛋他爹不知怎么就呼天喊地撵来了。说来也不全是碰巧，黑蛋那狗日的经常吃不饱，他进厨房，他娘总提防着——总怕他一下子把馍馍糟蹋完了。这次一往馍缸里瞅，当下就把老婆子吓得浑身酥瘫了！我的天，缸里的馍馍已被那贼娃子偷得一个不剩了……不用说，我们都挨了一顿饱打。大人们却还不知疲倦地又用“山里有豹有狼还有碗口粗的蛇”之类的话吓唬我们。可他们的话我们听得进去吗？他们又骗我们说：“急啥，等你们长得有一镢把高了……”但我们却是连一天也熬不下去了。
我想你是想象得出我们当时向往大山的迫切程度的。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心诚则灵，我们终于取得胜利进山的伟大胜利了。但胜利委实来之不易，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我们的三项改革：其一，我们接纳狗剩和红旗加入组织，这就从根本上消除了时刻盯梢着我们的告密者的威胁。其二，一天至少省下一个半馍，备足口粮。其三，到了出发时间，把馍袋从后墙上扔过去，空手走出各家大门，然后拿上馍袋去十字路口集合。
我们只知道拼命跑着，一直跑到看不见村子了，还不敢停下脚步，稍微喘一口气儿。
我们真是太高兴太高兴了。我们只知道向着大山的方向跑着跑着。渴了——也许不是真渴，而是想夸大一下旅途的艰辛借以放大一下自己的幸福的感觉——就去路边找水喝。那水面上都漂着牛粪的细屑，我们便轻轻吹过，我们只觉得那水喝起来好甘甜好清冽。
不知不觉，我们进山了。脚下的路，就是我们在村后看见过无数回的那些神秘的线儿，现在，我们却真的走在自己的梦境里了。哪面石坡是哪块深深的青黛色而哪片草丛又是那块毛茸茸的碧绿呢……表面看，我们的确嬉戏打闹了一路，可是不这样，我们又如何消化排遣得了我们无法言喻的巨大的幸福呢！
暮色慢慢降临了。也许是云彩的翅膀投下的阴影呢。路却越来越窄了。我们只好把队伍变成单行，一个跟着一个的屁股走。
松鼠，我们早就在悬崖和树枝间看见了。至于杏呢，也在路边树上摘了几个，可是不好吃，差点没把我们的牙酸倒。所有这些，显然和我们的想法不符。我们便只有不停地往前走了。
天完全黑了。眼前再看不到人影。我们完全陌生的什么禽兽却只在我们的耳边越叫越紧了。风不知何时起了。又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人人都想走在最前头；这样就形成了最后那个人不断向前跑的恶性循环。我们都想充个硬汉，却没一个人不知道那个传说：狼吃人总是专挑最后一个咬，因为狼不敢正看人的眼……
路长得似乎没尽头，夜深得似乎没底儿，我们的心却早被恐惧压碎压扁了。“咱回吧。”黑蛋突然哭着腔说了声。他这话却一下把人提醒了。我们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往回跑开了。
天上突然打起闪来。雨可不小。借着闪电的亮光，我们才在悬崖下找了个避雨地方。第二天，才敢下山。坡太滑了，谁还敢直腰，我们一路就像四只泥猴似的爬回去了。
意外的是，大人并没揍我们，只把我们好讽刺了一顿：哈，逮松鼠的英雄回来了！你们摘的杏呢？给我吃一点。
几年过去，我们又经历了不少世事了。偶尔我也想：那次经历，该不是一则寓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