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门卫拦下了一个白衣蒙面的男子，问他何故来此，那人却含糊不清，似乎是个哑巴。门卫想要将他快些赶走，因为府里最近正因小姐的重病而急出急进，若哪眼被夫人看了去，非骂他们废物不可。然而哑巴执着得很，比划不成就要硬往里闯，被几个门卫直骂不识好歹，终还是被夫人听见了动静。
“门口怎么了这是！”
李府夫人气冲冲朝门口来，几个门卫立刻颔首低眉，“闹的哪门子动静，你们要给我反了天了是吗！”
李夫人近日因女儿李知君的病重而颇有火气，旁人在她眼里只分两类，或者是能救她女儿性命的活菩萨，或者就是要来取她女儿性命的鬼无常，此刻给她添堵的几人显然属于后者，因为他们的乱相堵住了菩萨进门的路。
“这人谁呀，是大夫吗？”李夫人指着白无常的鼻子问道，门卫小心翼翼地回答说：“回夫人，似乎……是个哑巴。”
“就是说他不是大夫？那还不赶紧给我撵出去，在这儿喧嚷什么！你们几个都是废物吗，连个门都看不好，我养你们做什么！”
门卫赶紧去轰白无常，白无常举起小瓷瓶在李夫人眼前摇了摇，嘴里急得呜呜叫，李夫人瞧见了问：“你手里什么东西？药吗？”
“嗯嗯嗯！”白无常发出声音，以肯定李夫人的猜测，李夫人立刻亲自上前问：“它能救我女儿？”
“嗯嗯嗯！”
“那还不赶紧进来！”
白无常凑近看了一眼，露在纱外的双目流露出心疼，李知君的面色灰黑，像是山里干枯的树枝色，看五官本该是个妙人，却被怪病折磨得不成人样。不确定是哪来的邪毒，但一定不是凡人的药草所能医治的，白无常将瓷瓶里的血给李知君灌了下去，李夫人质问道：“你给我女儿吃的什么药？”
白无常无暇顾及李夫人，一直看着李知君的面色渐渐转为正常。李知君缓缓打开双眼，最先见到的便是那白纱上的一双明眸，那双明眸流淌出的目光仿佛带着星辰，盈盈闪动，像久违了的光明。
他只是看着她，说不出一个字。
醇凉搅动着汤水，耳畔传来司魂的声音：“你手腕怎么了？”
已经很久没听见司魂真切的声音了，醇凉像个初出阁的女子，心怀小鹿，躲避着他的目光说：“手指扎不出血来，只好割腕。”
司魂本想继续嘘寒问暖，可又不甘打破两人坚持已久的视而不见，只得闷声离去，而今，连她割了腕，自己都不能再多言。
人果真不能常怨天尤人，说不定等你回头的时候，曾经那些所抱怨的，已变成了眼下所求不得的。若能如过去八百年一样，哪怕只是趁正午前来看看她，也够心满意足了。
他们，怎么就那么难。
多亏司阳大人向司命大人要了张还阳咒，自己才能瞒着司魂大人偷偷还阳。
白无常的三指搭在李知君的腕上，皮下的筋脉好似一把锦瑟，带着规矩的颤动，令他不自觉地瑟瑟发抖。李知君小心唤道：“大夫。”白无常顿时双目呆滞，似乎被她的声音吓到，李知君笑笑说：“是不是打扰到您把脉了？”
白无常摇摇头，在李知君眼里，他奇怪得很。
“您把脉好像和其他大夫不一样。”
白无常狠劲眨了几下眼，逼迫自己装成一个像样的大夫。
“恕我冒昧，您为何带着面纱？”
白无常攥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貌丑。
“看您的眉眼，不像啊。”李知君的声音和神态都透露出大家闺秀的风范，似乎想通过闲谈来抚平白无常莫名而来的紧张。
白无常又在纸上写道：生有怪相，血口獠牙，恐使旁人惧怕，故蒙面遮之。
“竟有如此怪事，是我冒犯您了。”
白无常摇摇头，双眼微眯，似乎纱下的嘴在笑。
——小姐无碍，长命百岁。他写道。
李知君收回手，道：“多亏有您，对了，不知该如何称呼大夫？”
——谢。
“谢大夫，你仿佛不是本地人，不知从何处来？”
——酆都。
“酆都？听闻那的人极是信奉鬼神，还为无常建庙，可确有其事？”
白无常点点头，李知君接着问：“信仰深的地方必多传说，我长在深闺，孤陋寡闻，谢大夫可否给我讲讲？”白无常并没有直接给她讲那些传说，而是在纸上问她是否很少出去，李知君答道：“家母管教严格，因而不曾在外示人，若非此次病急，连您也进不来我的房间。”
听罢，白无常在纸上庄重地写下了几个字。
李夫人放下薄纸，询问身旁的丫头：“这就是那大夫开的药方？”丫头点头称是，李夫人心有顾虑，但想着这位大夫的确治好了其他大夫都束手无策的怪病，只得相信上面那几个字——野行千步，百病离身。
李知君坐在说书堂子里，并不认识前面那张桌子上所放的醒木是个什么物件，扇子手帕她倒是认得，却不知晓说书先生会拿它们来做什么。半天不见谢大夫的身影，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新奇极了，连人群的嘈杂声在她耳里也是听来有趣，人们将嗑下的瓜子皮、剥下的橘子皮随意地扔在地上，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肆意。
忽地一声醒木拍响，说书先生没预料地开了腔：“今儿受一爷的托付，咱们就讲讲那阴间的无常爷——”
“好！”座下齐呼，李知君也立刻被故事吸引了去。
“话说这无常爷有两个，白无常爷手执招魂幡，帽上写的是‘一见生财’；黑无常爷手拿勾魂链，帽上写的是‘天下太平’。今儿咱们就单讲这白无常爷，传说这白无常爷名叫谢必安，取的是‘酬谢神明者必安’的寓意，他的本家姓名已经无从考查，据说当时的人们都把他唤作谢七郎。白无常爷传说很多，我今儿要讲的是他跟一个女子的故事……”
座下的熙攘都安定下来，格外宁静地听着说书先生讲传说。
话说在久远以前，这谢七郎是当地唯一一个丧事典仪，据说能与鬼神打交道，上可通天境，下可达地府，在当地人眼里是个神秘而不可窥探的奇人。一日，城中有个叫茗娘的人丧了父亲，找谢七郎主持丧葬，茗娘家中清贫，却绝不愿意苛待父亲的丧事，一切从廉不从简，半分规矩都不肯少。
葬前三天理应守灵，茗娘除了父亲之外再无亲眷，只得孤身一人在深夜里守在灵前，谢七郎见她可怜，便陪她守灵。
“你自己的父亲，竟还会惧怕。”谢七郎瞧着心神不安的茗娘说。
茗娘自己心里也不愿意害怕的，但是在这儿夜半三更里，周遭灯火微弱，四处白帐飘飘，恐惧非人自身可控的。茗娘问他：“谢郎君总接手这种事，从来都不怕吗？”
“谁都会死的，有何可怕。”谢七郎满不在乎地说。
“他们说你能跟阴间的人打交道……是真的吗？”
谢七郎听了嘴角弯起，故弄玄虚道：“嘘——不可说。”
这下子茗娘觉得夜晚更加阴森了，谢七郎开过了玩笑，又安慰起她：“放心吧，活人有活人的规矩，死人也有死人的规矩，相互不可干扰的。”
这谢七郎看起来没个正形，但说话还挺令人宽心，为了打发时间，茗娘与他闲谈起来，“谢郎君可有家人？”
“命硬，全被我克死了。”
谢七郎答得直白，茗娘一时惊愕，不知该说什么，谢七郎又答：“做了丧仪之后就好了，所以你不必害怕被我克死。”
“谢郎君可有妻室？”
“怕克死她，不敢娶。”
“您刚刚还说……”
“只是克不到寻常人而已，一旦与我沾上干系就保不准了，少祸害别人为好。”谢七郎从茗娘爹的灵台前拿起一个苹果，毫不避忌地咬了一大口，边嚼边问她：“你除了这个老爹，再没有依靠了？”
茗娘摇了摇头，“前些日子托人找了个去处，到钱老爷家当使唤丫头。”
“钱老爷？”谢七郎低念道，“那个老不死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祸害了不少丫头，上个月我才料理一个咬舌自尽的，你不能去！”
“可我已经签了卖身契……”茗娘无助地说。
谢七郎忽然面带怒色，“签了？你这小丫头怎么这般蠢，亲爹还没下葬就把自己给卖出去了！”
得知钱家是个虎口，茗娘已然担忧得直掉泪珠，眼前的谢七郎又把她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更开始泪如雨下，“谢郎君，我只有签了卖身契，才有钱给我爹敛葬啊……”
谢七郎听罢，掏出钱扔到她跟前，“我不收你的钱了，还回去，把卖身契拿回来！”
“签都签了，哪有拿回来的道理，只怕钱府是不肯的！”
谢七郎心寻思确实如此，那钱家怎是个讲理的地儿，加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哪怕到了公堂，茗娘也是不占理的，让她孤身一个去讨要卖身契，八成没什么好下场。“定的什么时候去钱家？”
“葬完我爹便要去了。”茗娘抽噎答道。
“等后天葬完你爹，我帮你要卖身契去！”谢七郎笃定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