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他没有想好醒来之后如何与她道别，结果茗娘替他分忧了。晨光刺眼，满屋未舍得拆下的红帐令这个陋室显得有些虚幻，虚幻得如梦境一般，四处是红，耀得人眼近乎失效，连床单被褥也不在例外。屋内不见那个贤惠的人影，床边有一碗已凉的汤饼，下面压着一张纸。他将纸从碗下慢慢抽了出来，是茗娘写给他的。
“承蒙郎君不弃妾之残身，得此姻缘。然妾心中有愧，故噩梦常驻，亡魂缠身，不得安宁。感念郎君恩义，唯来世再报，既见此信，已成别离，望君勿念。
“茗娘！”谢七郎抛下诀别书，不顾一切地去寻找茗娘。
今天是她的最后一日，谢七郎心里惶恐，不敢去想她会发生什么。他在城中的横街竖道中穿行，不顾人们对他丧星身份的抵触，毫无方向地寻找茗娘的身影，像个疯癫的流浪者，把脚步和呼唤撒满城中的每一处。他路过告示栏，并未留心停步，而背后的人们聚在告示栏前，都在议论山贼覆灭的事。
天已经渲染出了夜色，他绝望了，对前来的鬼差委屈地说：“我找不到她！”
随后就是他的抱头痛哭，哭得忘乎理智。
“她已经被我们带下地府了。”
谢七郎缓缓抬起了头。
原来鬼差并不是来带他走，或是带茗娘走的，他们是来告知他——茗娘已死。
第二日，茗娘上山采染布的茜草。
结果遇到了流窜而来的山贼，被他们一起糟蹋。事后山贼头子有意纳她做压寨夫人，还说：“你的身子都不清白了，没人会愿意娶你的，与其招人嫌弃，不如从了老子！”
茗娘狼狈跑下山，躲在房里瑟瑟发抖，整个人完全傻掉。
这时织娘上门取布，还闲谈道：“刘家姑娘真是勤快，我方才去给她量尺寸，听她说自己过会儿要到山上捡柴去，都是马上要过门的人了，还做那辛苦事去。”
织娘带着红纱离去，可茗娘心里却被按上了根刺。刘家姑娘要上山……自己要不要去提醒她山贼的事，可如若被人知道自己不清白了，从此怕是要受尽眼色……再说，那么多座山，刘家姑娘去的未必是有山贼的南山……
茗娘许是惊吓过度，脑子混沌到十分愚蠢的地步，她躲在房里，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有关山贼的事，这样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事。
这样，刘月梅也不会知道自己将要去的山上，有山贼。
茗娘的侥幸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刘老爹挨家挨户叩门，打听女儿的下落，天色已黑了许久，还不见女儿归家，老两口有些急了，茗娘透过门缝说自己不知道，老两口很快去往下一家打听，最后从织娘那里得知女儿去了上山捡柴。
可女儿去的是哪座山呢，山那么多、那么大，左邻右舍的人手远远不够挨座去寻，且天色如此之晚，也不能劳烦街坊四邻上山冒险。
茗娘知道一切，可到了此刻却愈发不敢说出来，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她忍不过内心的煎熬，便写了张纸，趁黑偷偷塞到刘家的门缝里，刘老两口这才在南山上找到女儿的尸体。
茗娘没想到自己的默不作声会真的害死刘月梅，从此夜夜噩梦连连，像刘月梅的亡魂在梦里质问她，也像自己的良心在梦里质问她。
当谢七郎问她是否肯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需要这样一个依靠，她需要一个不嫌弃她的人，帮她脱离阴影。她确实很喜欢谢七郎，但又很怕他嫌弃自己，所以在床上铺了很厚很红的床单，以为自己被糟蹋的事可以瞒过去。成亲三日，她觉得幸福极了，可噩梦并没有放过她，噩梦里，刘月梅长舌血口，脖子上有黑紫的淤痕。
山贼在南山上扎稳了根，成了一方毒瘤，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官府也束手无策。她想，或许有条路可以不必再让她老鼠一般地活在人世。
茗娘找到山贼，说自己愿意给他们当压寨夫人，山贼头子痛快纳下了她，茗娘趁机在喜筵中下毒，和山贼们同归于尽。
死去的那一刻，她终于对得起月梅，对得起这一城百姓，独独对不起谢七郎，她的夫君。
“谢七郎，你不必自尽了，继续在阳间办差吧。”鬼差说完又消失了。
“我以为是我瞒了你，结果却是你瞒了我。”谢七郎在鬼差走后自言自语。倘若不曾爬出过那口棺材窝，他尚能够长久地不人不鬼地活下去，可被人唤过了夫君，他便没法忍受回那样的暗无天日了。
他给茗娘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比他们的婚礼还要盛大，所用之物没有一丝素白，通通都是喜色。葬前三夜，他守在她的灵前，灵牌上写的是：亡妻茗娘之位。他想起那一日她身披孝衣，跪在地上眼含惶恐，他当着她的面，吃了她老爹的供品，说自己命硬，把爹娘和亲戚通通克死了。
他记得她问：“那谢郎君可有妻室？”
“怕克死她，不敢娶。”
谢七郎坐在冰凉的地上，自言自语道：“我还真是个丧星，终究把你给克了。”
三天灵守完，他把她下葬在土里，一个人尽了丧仪和丧主两个身份的分内事。“鬼差说我早就该下阴间，你走了，我也就不厚着脸皮赖在阳世了。”
他把她亲手染出的轻纱系在墓旁的树上，吊死了自己。
“这便是咱们白无常爷的故事。”说书先生拍响醒木，示意故事的完结。
时间越过万年，白无常的故事引得座下一众粗汉子都连连唏嘘，李知君听罢也垂下眼睫，这时身旁像是坐下了什么人，她转头看去，叫道：“谢大夫，这故事可是您点的？”白无常点头，他不能亲口讲出的故事，只能借说书先生的口讲给她听。李知君慨叹道：“鬼神亦是由人而来，焉知无情呢。”
白无常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上写道：饿否，食汤饼去。
李知君温婉道：“好啊。”
白无常带李知君吃的是街边的小摊贩，双手端起大碗，里面的汤饼已与他当年所食的大大不同了，在他生前的时候，汤饼是用手从面团上撕出面片，下到沸水里，而今的汤饼却成了长条状，像极了他自缢用的那条白绫。李知君细嘬了一口，对从未吃过的街边饭食很是中意，瞧见白无常发呆，便问他：“谢大夫，您怎么不吃呢？”
白无常放下碗，摇摇头，目光似是在说“你吃罢”。
“您是不是怕拿下面纱之后吓到我？无妨的，今日听了无常爷的故事，我现在觉得连鬼怪也不足为惧了，更何况您是知君的救命恩人，所谓相由心生，谢大夫定是看杀卫玠。”
听了这番话，白无常犹犹豫豫，寻思她是否真的不介意自己的样子，可就算她真的不介意，怕也是难免受他那条垂吊在口外的长舌所惊，思来想去，还是罢了。他用手指沾了沾面汤，在桌上写道：原汤化原食，汝胃肠尚虚，勿弃汤。
“我知道了。”李知君小口抿起面汤。“说来巧呢，您与无常爷是同姓，不过他是勾人性命的无常，您却是医人性命的圣手。”
白无常一时语塞，这时他忽发现不远处的街角站着一个熟悉的黑影，心间不禁一沉，那黑影见他发现了自己，随后走入死巷里，消失在街角。
风穿透面纱，白无常的舌蕾品出凉意，他又用面汤在桌上写了几个字：有事在身，速去速归。
“谢大夫尽管去，我在这儿边吃边等您。”
深巷无人，白无常跪下行礼，呜咽道：“属下向司魂大人请罪！”
“你口舌不便，不必说话，只听我说便可。我不是来找你问罪的，也不会向陆判大人告发此事，只要黑无常在陆判大人面前管得住嘴就行，别像今日那样，被我稍加审问就坦白个彻底。”白无常带着惊讶的目光抬头看向司魂，后者接着说：“我只给你十天，十天过后必须回府，不得有误。”
“属下遵命！”虽然白无常吐字不清，却仍想大声遵旨，以表对司魂的感激。
“还有，十日后，带着李知君的魂魄一同回去。”
白无常的半面神情惊愕不已，司魂继续说：“原本几天前你就应索走李知君的魂魄，可你借公徇私，延缓了她的气数，但这十日是她最后的阳寿，按规矩，由你将她带下阴间吧。”
“属下……遵命。”
刚从巷子里出来，白无常遥遥看见一只疯狗正冲向李知君，他箭步上前踢翻了疯狗，而李知君还没来及发觉危险，刚把碗吃了个底光。一群人随后赶来，将疯狗乱棍打死，其中一人对看热闹的街坊说：“这疯狗咬了好几个人，先前王家小虎子被它给咬了，没过几天就犯疯病死了，可算除了这个畜生！”
一个鬼差上来带走了疯狗的亡魂，临下去前还朝白无常行了个礼。李知君的阳寿快尽了，若不是他之前插手救治，连这几天的气数也是拖延不了的。
这疯狗还只是个开始，这十天里，她随时都会死于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