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龙城和苏子幕是怎样的，反正醇凉和司魂因为没有用还阳咒，在床上清醒了大半夜。此刻并不适宜用还阳咒入睡，两人直挺挺地并躺在床上，各怀心思。
上次睡在这里，他们也是各怀心思，还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梦境，造成灭顶的误会。
长夜在清醒中走得缓慢，像不甘就死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没睡，但都不说话，不发出气息，佯装是睡的。最后是醇凉沉不住气，跑到院子里去了。
司魂随后出去，见她正坐在石桌上念经。
她念的是往生咒，但这经文已不能为任何亡魂带来超度，唯一的用处就是给她自心带来安宁罢了。
墙角的梅树长粗了许多，司魂庆幸当年留了它一命，否则现在从府就不会留下这仅剩的生气。
没有人打更，也不能从灰蒙的夜空里判断星图，司魂仅凭着感觉猜测夜已过子时，但他不敢确定，人在这种时候是没什么准确的判断力的。
“多一天迟疑，就会多无数的苍生枉死。”醇凉不再念经，突然对他说话。
“说得轻巧，若听谛说的是要你自尽，我自然拦不起，可她说的是让我亲手杀了你，你便一个个都来逼紧我。既然不过是我和他摆的一盘棋，六界毁便毁去，赌局输就输去，我只要你。”
醇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怒道：“你岂可这般自私，没有担当！”
可转而又想起听谛说过的话：创世与灭世，不过昔日始为分授道士而定，倘若心术不扶正，创世也可变作灭世。
听谛的预言又成真了，司魂已经失了理智，他甚至愿意用整个六界为自己的私心陪葬。
“或许你当年立下六界只是因为一场比试，可经过了这亿万年，它早不再是你的木偶，六界中的每条生命都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他们想要活下去，而你无权断送他们一生。”
“那便要我断送你的一生？”
醇凉苦笑两声，喃喃自语：“看来你是不如他的，你造的祸水没有他造的厉害。”
枯叶刮蹭着地面来到醇凉脚边，发出属于这个季节的干燥的声音。
她又说，“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于秋日，在那之前，我原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可当听谛给过我命词之后，每岁夏末秋初我都会暗暗惶恐，生怕自己就此永远离开了你。
回望过去千百年，我只觉得自己活得像只蜉蝣，追悔时间太短，追悔自己对你还不够好，会想象没有我之后留下你一个该怎么办。
忧心多了，我也会自嘲——你是创世啊，哪里需要我来为你想好今后，我不过是你创造的众生之一，仅此而已。
我失落自己同那奇石山峰、花鸟鱼虫无两样，又同时释然自己对你而言的轻重，天涯，我的生注定是为今日的死，你必须相信——当初的创世不会后悔今日之举。”
司魂吃惊她又有件这么大的事情瞒着自己，更生气她把死亡说的那般轻，“你说你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又冠冕堂皇地说出这些年来的担忧，若真如你自己说得那般，又怎能会时至这份地步才把决定交给我。你不是祸水，你是我等了八百年的人，你和那一石一木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醇凉高声喊道，声音震出了自己满眼的泪水，“只不过是我会走、会说、会在这里跟你争执，在你决定抛弃这六界的时候，我也会同他们一样毁灭！”
“不，我不会让你有事！”
“你若依旧说出这样的话，那我们从此刻便可分道扬镳了，我顾醇凉从前爱的那个人，他心系三界、身负天职，会待所有人一视同仁，无论眼前的凶邪何其可怕，他都一心护卫三界，哪怕吃下满身的伤口。但那样的仇天涯，在方才已经死了，眼前这个人，我不爱了。”
醇凉的话尾声音很轻，在争吵的时候，声音最大的并不一定是情感最浓重的那个，更为心灰意冷的人才更容易在激烈中平淡下来。
“醇凉……”
“杀了我，还能舍生取义；不杀我，你我只当不曾遇见过。”
天亮的比司魂想象的快，但也只是天色泛白而已，不再有日光，他所可以逃避的最后一夜就这么过去了。醇凉将话说绝，然后只字再不言语。司魂攥紧双拳，被她说得满心虚空。
“若连你的万全都保护不了，我没信心可以拯救整个世道。”
忽然空中飞来一物，直直朝着两人，醇凉上前翻了几个身，接住此物，司魂将此物从她脚尖上拿下来，见是一个竹简，上面只刻着一个“顾”字。
“顾……”急色在醇凉脸上晕开，她连唤“不好”，眨眼间就飞得无影无踪。司魂追着她来到顾庄，只见满地皆是顾家人的尸体，昔年那个堪称世外桃源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乱葬岗，独剩一棵老梨树仍在遍地的血色里洒上点点的白。
醇凉站在树下，背影透露出绝望，“你还不肯么，小晋才十几岁，再晚一些，又会有千万的顾庄满门惨死。”
醇凉转了过来，缓缓地走到他面前，“你还不肯么？”
司魂上下的牙齿在打架，醇凉逼视的目光令他无以逃避。
醇凉正在怨恨他……
喉结抖动了一下，他慢慢将银针拿了出来，可刚在指间拈稳，醇凉就扑上前抱住了他，将针撞进自己的心口里。司魂愣住，醇凉在他怀里颤了一下，他知道银针已经在抽取她的血了。
他并未做好离别的准备，死亡却已在怀里落脚。
醇凉用遗言般的口吻在他耳边说：“这树下有我给你埋的相见欢，大约一百坛，原谅我没时间给你留下更多了。
天涯，你一定要救活这个世道，顾醇凉不算什么的，她只是会酿一点酒，会熬孟婆汤，会既唤你天涯又唤你大人，她是个没心的人，从来都将离别看得很淡。”
哽咽声响在耳旁，司魂逼迫着自己不发一声，只有对面的那棵老梨树看得到他有着一张多扭曲的面孔。
“其实这个时候，我应该给你端来一碗孟婆汤的，我应该趁最后的时间来报复你，罚你像我一样把什么都忘干净……其实顾醇凉不重要，只要一碗汤，她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就像仇天涯可以被她遗忘八百年。”
醇凉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司魂必须紧紧将她抱住，才不至于让她像条鱼儿脱离怀中。
“……用孟婆汤把我忘了吧……”
醇凉的声音永远地消失了，司魂耳中就此响起了呼啸声，像天之涯下的波涛，连风里也携着水浪，直直拍打他的脸庞。
那时他不知道生的意义，日日夜夜眺望海天相接的那条白线，着实无聊的时候就在海面上飘荡一圈。被束缚的人们会为自由欢呼，可无依的他却想要遇上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样的人。
他见过海鸥和鲸豚，见过在岩间筑巢的燕子，可就是没见过和自己同类的人。后来他遇到了，那个人对他说：“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然后，他遇到了千千万万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他们有的是妖，有的是人，有的是仙，可没一个是他的同类，但他却得保护他们。
他活得很孤独。虽然结识了温琼和无靖。
忽然有一天，一缕风给他带来了一句话：“我与尔无冤无仇，清风何故助那凡人杀我。”
他找到了这句话的主人，竟和他一样，没有同类，孤独地活着，像他之前结识的女魃。
大多时候，他们会把这群没有同类的人，归结为一类，从此为自己找到依靠。
又有一天，他误打误撞进到梨园，她并不怕他，也不像旁人那样对他多加奉承。她只问他：“要喝什么酒？”
酒？他并不曾喝过那东西，喝了也不会助长道行。
可梨园里到处安放着酒坛，若是无用之物，又岂会摆满一方天地。
几杯就让他醉了，但他竟能安心地在此处睡熟。他从不曾放下过防备心的。
他爱上了她的酒，也爱上了这个人。
现在他爱了上千年的女人彻底化作了尘埃，只剩下银针落地发出的响声。
“醇凉，你等我。”
没有鸡鸣，苏子幕早早打开房门出来，看样子也是没睡。他以为自己起得够早，但折竹院里已经有了来客。
司魂在他面前举起了银针。
苏子幕就知道。哪有什么慢慢计议，不过是不想逼他而已，苏子幕知道昨晚一夜定出结果。
“那么，我们就兵分两路吧。”
苏子幕说。
刑天对他的气势汹汹并无反应，司魂攥紧画魂，呈现出一副殊死一搏的模样。
“不知道一根棍子能帮你多少。”
刑天端起酒杯，却被司魂一棍捣碎。酒水混着碎片溅向刑天的脸，瞬间他本能地合上眼，同时嘴角浮起一道颇含深意的笑。在碎片落地之前，画魂已经到了刑天面前。
长棍横扫，在一阵黑烟里扑了空，刑天出现在司魂背后，挑衅道：“再来啊。”
司魂皱起眉，咬着牙反身一击。
另一边，苏子幕带着龙城艰难地爬向天之涯，这里被刑天下了结界，他们没法子用法力。狂风卷砂石，不断使他们艰难登上的几步枉费掉，苏子幕抓紧龙城的手，用高于风声的声音说：“龙丫头，咱们得快点爬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