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魂从望乡台出来,路过投胎队伍,看见了一只小魔,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停下。“我问你,”他对小魔说,“你们魔君如今怎样?”
小魔不知下辈子要投做什么,总之与此生是再无干系了,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更何况问他的人是地府阴使,在地府里,管你生前是多叱咤风云的人物,到了这儿,随便一个鬼差都能拿鞭子抽打你。“魔尊一向独来独往,从不跟我们接触,所以小魔也不知道。”
“他身边没有信任的人吗?”
“魔君与妖界倒是往来密切,其余的小魔真的不知道了。”
“行了,投胎去吧。”
妖界?司魂想起了围攻他的几只小妖。听到刑天的境况,只教司魂心中难受,他想起了过去刑天横卧在梨园树下,手握杯盏的不羁模样,那个时候他是藏不住心思的人,快意恩仇,哪像如今。
他们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天涯。”
呦呵,谁这般大口气,除了龙城,已经很少有人能这么叫司魂了。司魂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气宇轩昂地站在他面前,神色似是在说:你没瞧错,正是我。
司魂立刻眉开眼笑,走过去对他说:“这不是我的温大将军么,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温琼以一记轻拳回应司魂,说:“总是不得机会与你细细说话,还不快尽尽地主之谊!”
“走,找个地方,醇凉给了我几坛子好酒。”
寻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司魂觉得自己最近愈发躲懒了,倒不及龙译持重。他为温琼斟了满满一碗酒,温琼看着清冽酒水溅撞在碗边,发出“咚咚”的声音,怀念之感油然而生。
“醇凉还好吗?她还在酿酒?”
司魂斟满了两碗酒,把坛子放在右手边,笨重的大坛子在他手里却转动得灵活轻巧。边摆弄着酒坛子,司魂边说:“还算好吧,只是不记得我了,酒也没再酿过,这酒是她在阳间的后人给祭的。”
“你自找的。”听着司魂语气里的沧桑,温琼毫不客气。
“所以我心甘情愿。”
“你是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
“知道你在怪怨我当年犯下错事,我也自责了几百年,然而当初谁能料到最后会到那份地步,我只是想保全她而已,可天帝逼人太甚。你与醇凉也算是有交情的,你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处死么?错在我,不在她。”
“我也不知该如何去评判此事,对醇凉,我当然不会希望她出事,可最后酿下了那样的大祸,任谁都会怀疑其是否值得。要是我们还像当初,有多好啊。”
“往昔不可追忆,只道现在你我仍不变就好。”
“是。”温琼与他碰杯,司魂把酒喝下的时候,温琼却仍举着酒碗,说:“要是无靖仍在就好了。”
司魂的手抖动了一下。放下酒碗,他缓缓说:“没想到自己成为阴使后接手的第一缕亡魂就是他,那时我好像遇到了生来最束手无策的事。我亲自陪他走完了黄泉路,送他进入轮回。我向陆判打听过无靖的命运——福荫庇佑,生生世世归于平凡,再无大起大落之境遇,是我们求不得的福气。”
“他可给你留过什么话?”温琼突然问,语气不符方才。
司魂眼圈似已泛红,把头埋在臂弯里,生涩地说:“我对不起他。”
温琼仍不依不饶地追问:“他可留过什么话?”
“我不记得了。”
“你要逃避什么?”温琼的语气忽然锋利起来,“他是不是说……”
“温琼!”司魂打断他。
“为什么不让我说?究竟是你忘了,还是你不愿提及?”
“你是要逼我吗?”司魂盯着温琼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两人间的叙旧突然转为针锋相对。
司魂的反应已然是不打自招了,温琼不顾他所表露出的敌意,还在说:“无靖是不是告诉你,杀了他的人是刑天?”
司魂的双腮都在抖动,他久久地盯着温琼,既愤愤却又理亏。“你告诉我……这是真的么。”他用喝酒来掩盖情绪的波澜,然后狠狠地抹干了嘴边的残酒。
“那要看你是信我和无靖,还是更信刑天。”
酒都未端热,两人重逢的欢喜却很快被戳破了。“他怎么能如此卑鄙。”司魂半天才说出话来。
听司魂说出了这样的话,温琼的用意已是达到,便不再逼他,自己给自己斟起酒来,酒刚倒上,又听他说:“没天帝的旨意,你不可能下到冥界,有什么事就直接说罢,跟我犯不上周旋。”
“你的眼光还是那么毒。”温琼说,“天帝让我劝你回去。”
“这倒稀奇,只怕是物尽其用。”
“天帝想让你和一起去剿刑天。”
司魂脸上露出蔑视的神情,是为天帝的旨意,却报复在了温琼身上。“酒过三巡,迂回几番,便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去收拾刑天,温琼,你也说的出来?”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杀无靖和龙子的又不是我,夺魔界而猖獗的也不是我,天帝此旨,我不觉有任何不妥。”
“你说的没错,他是天理不容的魔头,但此事别来找我,我再也不想杀人了,你们尽管做你们的,我不会插手。回去告诉天帝,恕难从命。”
“你以为我是天帝的走狗?”温琼瞧着司魂的神情说,“此事之重不仅仅在于剿灭刑天,更在于你能够回到天界,此番机会千载难逢,天涯,你可以回去了,不必再留在冥界当什么阴使!”
“我不会回去的。”
“你疯了?莫非你想呆在这里永生永世?”
“为何不可?”
温琼气得浑身颤抖,“你……你怎么能这样……”
司魂忽视他的目光,强硬地将酒碗与他碰上,然后自顾饮尽,酒水顺着喉结的抖动被送进胃中,辛辣无比,也蕴含着苦味。
“你为什么不回来呢!”温琼突然发怒,一把扫下桌上的所有碗坛,晶莹清冽的液体暴露在地面上,和着泥土流淌。“八百年前我以为我失去了所有人,我一个人,守着我们四个人的日子,做着我们四个人的事,直到几年前我发现你仍在世,你能明白我有多高兴么?重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发誓一定要让你回来,现在天帝终于松了口,你为何不肯回来呢!这儿有什么值得你留下的!”
“醇凉,却也不单单是她。”
“那还有什么?”
“很多。既然我不在的这八百年风平浪静,何必把我召回去再惹风波,我答应陆判要帮他,现在岂能将冥界撒手不管。”
“冥界少你一个不会怎样的,现在不是已有了其他阴使吗,但天界不能没有你。”
“天界有你就够了。”
“你简直就是在说胡话!当初天帝杀了醇凉真是明智之举,她就是个祸水!”
司魂拍案而起,眼角简直快要裂出血来。“怎么连你都这样胡说!别把罪名全然安在醇凉头上!你们都说她是祸水,可倘若天帝不下旨杀她,根本什么都不会发生,反而正因为他对我们赶尽杀绝才发生了这一切!即便没有她,我依然不会回天界,和你一起去讨伐刑天!你要说的都说完了吗?说完了便走吧,我不会帮你杀刑天,也不会回天界,从此两界的斗争再与我无关——”
“你赶我走?连最后一个兄弟也不想要了吗?你凭什么对我发怒,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些年我都经历了什么,无靖死了,最悲痛并非是你,而是我!就为了那个魔头,为了我们都不为难,我眼睁睁看着无靖在我身旁自刎,在我怀里死去,可你那时在哪儿?你在地狱里赎罪,一无所知!无靖手刃了那么多的邪魔妖道,杀的最后一个人竟是他自己,这让我作何感想!这些年来每每想到无靖死去的画面,我都在恨你,我恨极了你,恨极了刑天!”
无靖之死是司魂最难辩驳和最痛心的事,想到刑天对他们三个的背叛,想到他先后杀了龙城和龙译,司魂觉得自己对温琼这般恶语相向几乎与帮凶无异。“方才是我错了,你回去罢。你们想要除掉刑天便随你们意,他死不足惜。”
司魂的声音虽然缓和许多,但话中意味仍是在打发他走。温琼不甘罢休,继续搅舌:“所以你还是不肯出手相助?刑天多年来苦修邪道,又有前魔君、龙城和龙译三人的内丹加持,我不是他的对手。”
“你不是,我就更不是了。天帝封印了我七层功力,如今叫我拿什么与他交手。”
“只要你回去,天帝会恢复你的功力,还会还你画魂。”
“地府诸事都在等我,若没旁的事,请你早回罢。”
“你以为自己可以不插手吗?难道你没听过世劫的事!”
温琼的一句话喊出口,整个世间都好像不再运转,司魂的脑中空白一片,耳中鸣音不断,他怔怔地看着温琼,嘴里轻声地发出两个字:“世劫。”
温琼自问自答:“你是不该知道,因为你是那劫难之一。”
同样一句话,当日在地藏王府,司魂已经听过了。“你怎么知道世劫,这又与刑天有何干系?”
温琼瞧着他心虚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明知故问。都已到了这个时候,我岂会不知,倒是你和刑天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便料到了一丝不妙。虽然刑天的性子我是一直担心的,但起初你刚大开杀戒的时候,我也曾一度怀疑过你,不过紧接着又发生了他的事,我还是选择相信,他才是世劫。”
“为什么不会是我,如果那个劫难是我,你们今日此举不是在自寻死路么?”司魂缓缓坐了回去,方才的怒气都被这一巨大的秘密给掩盖了风头。
温琼同样消了气,“你和刑天都是我兄弟,可是如果你们俩之间非要有一个是世劫,我宁愿那不是你。”
“这样对他不公平。”
“对这个世间来说,想要走下去,就没有公不公平。”
司魂用尽了身上最后的力气,“世劫一事需要慎重,你们切莫妄下定论,至于回天一事,不必再提了。”
“你全然不管了吗?你逃得了宿命吗?你能忍心看着六界生灵涂炭吗?”
“相信我,世劫自有其常数,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我们改变不了命数。天帝想用刑天之死来规避世劫实在愚蠢,他一定杀不了刑天。”
“你在地府呆久了,把因果天定看得太重。”温琼再也无法盛气凌人,“也罢,我从没有不信你的时候,我知道该怎么回禀给天帝。这酒——”温琼可惜着被自己打翻的酒,在地上泛着亮光,“我就不再喝了。”
“我不送了。”
“你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