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午时,醇凉早料到司魂马上会来,却没想是这样一脸迫不及待,和他上次带她去看花时一个神情,醇凉觉得不会是好事。
“醇凉,醇凉!”
“大人这是怎么了。”醇凉迎了过去。
司魂一把攥住醇凉的手,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醇凉不着痕迹地挣脱司魂的手,“我不去。”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想出去么?”
“糊弄大人的话,您怎也当真,这几日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孟婆哪儿也不去。”
司魂直视她,信誓旦旦地说:“只去几天,你放心。”
“孟婆该去的地方只有望乡台,我若走了,这几日谁来盛汤?”
“你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跟我走就成!”
“安排,大人如何安排的,像上次那样把自己当成鱼肉吗?”醇凉向司魂投去一个逼视的眼神。司魂终于听明白了,一边点头一边说:“你是怕我受罚。”
“大人多虑。”醇凉立马否认,“孟婆是在执守地府的规矩。”
“你若真是因为怕我受罚,那我更得带你出去了!”司魂硬扯着醇凉走下台阶,嘴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醇凉使出浑身力气摆脱开他,急躁道:“是,我的确怕大人受罚!”
司魂回头看她,醇凉接着说:“我没有回忆,但我不是没有心。刀山骇人,即使大人说自己不疼,我心里依旧会不安。望乡台凄清,孟婆认了,然而大人能够每日正午来陪孟婆一会儿,那大千世界其实也不必去看了,孟婆早见过了彼岸花,心底也留了念想,旁的再好,孟婆也消受不起,大人已经陪伴了孟婆几百年,我不想再让大人用刀子为我换来一刻欢愉,我这样的人,拿什么来还大人的恩情。”
“谁要你还我了!”
醇凉嗓子抖了抖,“那就更不能接着欠大人,以往的既已还不上,我不想欠大人更多。”
司魂朝着醇凉久久凝视,空气寂静得令醇凉略微发慌,这时司魂忽然说:“好,那你用这个还我。”说罢,司魂抓住醇凉肩膀,吻上了她,醇凉双目瞪大,即刻推开司魂,不由自主地打了他一耳光,响声过后,醇凉不敢相信自己都做了什么,赶紧跪下请罪:“孟婆无心之举,望大人见谅。”
不知为何,醇凉能够赏他一耳光,反倒令他觉得痛快,他实在不能忍受醇凉像个麻木的稻草人。司魂缓缓蹲下去,抬起醇凉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醇凉,别再叫我大人了,过去你都唤我天涯的。”
醇凉又把头低下,惶惶道:“孟婆不敢直呼大人名讳。”
司魂摇着头站起来,自认又败了她一记,苦笑道:“八百年了,你何时惧怕过我,可我最怕的也是你怕我,醇凉,若你现在能喊我一声天涯,再挨一千刀也值了。”
司魂不知道,在他中毒昏迷的时候,醇凉曾这样唤过他,醇凉懂得这两个字对他而言的意义,所以当他清醒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没办法对他亲口说出这两个字。醇凉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自己给禁锢住了,或许正因为司魂不住地提起过往的“醇凉”,令她总卑微地觉得自己并不配是,倘若自己变不回过去的醇凉,会不会使他失望?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是那个醇凉,只不过这位司魂大人害了失心疯,错把她认作她人,届时又当如何?
她害怕啊,一直都害怕,不是在怕司魂,反倒更像是害怕自己。醇凉比司魂更想拾起那段记忆,哪怕结局是什么阴差阳错,她也解脱了,她给了他一个交代,他们都可以不继续活在记忆里,至少她有她自己,知道该怎么面对司魂。可她现在除了煮汤,什么都不明白。
“大人,孟婆不值您挨刀子。”醇凉跪着说。司魂受过无数人的跪拜,醇凉现今跪在他脚下,他心里难安。“沙石硌腿,起来罢。”
“谢大人。”醇凉站了起来,不等说什么,司魂又对她说:“你方才已经偿还我了,现在跟我走。”
“孟婆不去。”醇凉依旧执拗,直接走回台阶上。司魂凌空画出一道符咒,不由分说地从她背后推进体内,醇凉看着自身的变化,慌忙问道:“这是什么!”
司魂再次把她拖了下来,边走边说:“还阳咒。”
“你要带我去阳间?大人疯了吗!把我松开,我不去!”
司魂一把将她抱起,直接带走。
两人消失不见,离开了冥界,今日的夕阳格外的暖而不焦热。孟婆亭的柱子后面走出来另一个“醇凉”,身上有淡淡的彼岸花香。
若我能是她,一万刀子也足矣。
“启禀陆判大人,蒸笼、铜柱、刀山、油锅和冰山五个地狱各增添了三十名鬼差,而枉死、磔刑、火山……”
“苏子幕!”
苏子幕耳朵动了动,嘴上依旧在说:“而枉死、磔刑、火山、石磨……”
“苏子幕!”
苏子幕再一次被打断了,不由得暗叹口气,此时陆判也已发现了躲在门口鬼鬼祟祟的龙城,讽刺道:“地衙里哪来的耗子?”
“子幕,喂,苏子幕……”龙城还在捏着嗓音喊苏子幕,朝他不住招手,苏子幕只得回头嗔怪一句:“龙城!”龙城倒像没脸没皮,压根没将陆判放进眼里,见苏子幕搭理她了,赶紧说:“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这……”苏子幕踌躇不决,只好请示陆判,后者打发他:“去罢去罢,左右没什么大事,你自己决定就行。”
“望大人见谅。”苏子幕撂下这句话,然后赶紧跑到衙外去了。已经有了一个司魂,现在另两个也这样,只怕不久之后地府就变成月老庙了,陆判捋着胡子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就我老陆一个是孤家寡人呐。”
苏子幕觉得在陆判大人面前这样实为不妥,可又不敢扫了龙城的兴致,龙城见他出来了,立刻站直身子,朝他“嘿嘿”一笑。苏子幕不好数落她,开门见山地问:“叫我出来干什么,我和陆判大人在说正事呢。”
龙城俏皮地往他嘴里塞进个东西,“北海刚给我祭的海带,你尝尝!”
苏子幕捉摸不清这鬼丫头怀着什么心思,只能把海带吸进嘴里,边嚼边问:“你现巴巴到地衙来找我,就为这事儿?”
“怎么会!”龙城见他把海带吃了个干净,笑得愈发灿烂,拽着他的袖子走到一处偏僻地方,神神秘秘地说:“我告诉你啊,天涯哥哥去阳间了!”“我还以为怎么了,司魂上阳不是很平常的事么。”苏子幕听了就要回地衙去,龙城赶紧将他拉住,“不止!我还看见他给醇姐姐用了还阳咒!”
话音刚落,龙城四处望了望,生怕被旁人听了去。苏子幕擦净嘴边咸湿的海水,自言自语地说:“还阳咒?司魂给醇凉用还阳咒做什么?难不成他想带醇凉一起上阳!”苏子幕瞬间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前些日子司魂还跟他讨教带醇凉出去的办法,那一定就是带她上阳去了!
“不妙不妙!”苏子幕一把拉过龙城,快步走去,龙城问他:“咱们去哪儿?”
“望乡台!”
事情到了这等地步,首要的就是得先瞒住陆判,然后再想办法稳住望乡台的情形,以免生了大乱,再赶紧派人把司魂追回来……不行不行,鬼差去了压根劝不住司魂,还是亲自去为好,不过为了万全起见,还是先到望乡台看一眼,再让龙译帮忙照看地府,只要陆判不突然传唤司魂,一时半刻还是能撑住的,这时间足够把司魂找回来了!
龙城被苏子幕拽得连打好几个趔趄,一直在他身后呼扇着大眼睛,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出“担忧”二字。苏子幕的步伐紧凑而又冷静,几步路间,脑中已然生出了应对之法。“龙丫头,你这回干了件正事!”
得了夸奖,龙城满足极了,也自认为是立下了天大的功劳,“那是自然!真当我一无是处啊,两个时辰以前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没有谎报军情!”
苏子幕的脚步渐渐放缓了下来,直至最后停住,他觉得自己的后脊梁好像被给雷劈中了,仿佛还能听见骨头碎掉的声音。苏子幕整个人都僵硬住了,迟缓地回头,看了看自己所抓住的那只手,再顺着龙城的手臂、脖颈、鼻梁,直到目光游走到了她那双邀功的大眼睛上……
“两个时辰前……那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苏子幕方才的主意像开水的气泡一样个个破碎,他只觉得脑子被谁用木棒抡了一棍。龙城没注意到苏子幕脖子上跳跃的青筋,带着一脸的清白无辜解释道:“因为我在等北海的祭品啊,你刚刚不是吃了么?”
“海……带?”苏子幕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傻了。
“是啊,海带,顺便再把这件事告诉给你……”龙城见到他那副模样,逐渐发觉到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蠢事,说话声愈发没有底气了。
“顺便……”苏子幕已经自暴自弃了,小声悲叹道:“司魂啊司魂,你这个师傅居然还要顺海带的便。”刚刚那道雷似乎在苏子幕的脊骨上种了根冰柱,然后自上而下炸裂成刺,炸得咔咔直响,炸得他头皮发麻。
有什么办法,她是龙丫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