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华一步步走进司魂，后者离得亭子远远的，正站在花丛前眺望着远方出神。“在看什么？”她问。
司魂闻声转向她，语气里不含情感，“你从外面回来了。”
“是啊。”菁华扎进他的怀里，揽住司魂的腰，“终于忙完了事情回来找你。”司魂有些不自在，轻轻解开她的双臂，菁华的眼神露出些许落寞。司魂说：“外面是什么样儿的。”
“怎么，你想出去了？我的妖境不好吗？”
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想好了前言后语：“妖境的确很好，可再好的景，看久了也会乏味。”
“乏味……”菁华没说话，只是在想他是否也觉得望向台乏味。
司魂突然很认真的问她：“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菁华想了想，“很久很久了，可是我没觉得难捱。”
“那就不是你。”司魂疑惑道。
“什么不是我？”
“我朦朦胧胧地在梦里看见了一个人，她好像被困在了亭子里，很难过，我以为那是你，可你并不难过。”
菁华打量起他，确认他并没有用还阳咒，那又岂会出现梦境呢？看来醇凉在他的脑子里阴魂不散，菁华不让他再想下去，“将日我会把你带出去的，带你去看大千世界，带你去我们以前住过的地方，只是现在还不能。”
为何这话好生耳熟，或许他们以前就曾说过这样的话，这亭子，这大片红得奇怪的花，和他梦里的地方完全吻合，梦里的那个人当然也是菁华，司魂很相信自己和她的过去。
这时菁华突然捂着胸口，司魂赶紧扶住她，问：“你怎么了？”
菁华勉强笑笑，“没事。”
司魂将她扶进亭子里的榻上休息，菁华安慰他道：“我之前受过一些伤，动及周身，今日又去了冥阴之地，所以伤了些气脉。”
司魂听罢，两指点在她眉心，开始向菁华的体内输些功力，输完之后，菁华疑惑地问：“你怎么懂得运功之法？”
“我不知道，偶然间发觉的，怎样，你有没有感觉好些？”
菁华柔声道：“好很多了。”
方才司魂的指尖触感冰凉，他神手摸向菁华的额头，“你的额头很凉，既是一界尊主，怎么会让自己受到这么多的伤害。”
他以为她是一界的尊主，却不知她只是个傀儡而已，现在两人还得一起留在这里做傀儡，不过只要他们在一起，其他的都没什么关系。菁华忍不住轻声说：“你从没对我这么好过。”
“是么，我以前对你那么坏？”
“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运气被疼惜……”菁华怔怔地说。
“今年花盛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那时鬼差刚送来彼岸花，她看着它们，总会想起那个中元夜，于是忍不住发出了句感叹。
似乎是为了让醇凉尽量早回归自己，司魂不愿意她总把彼岸花挂在嘴上，用指腹摸了摸瓷瓶里梨花的枯枝，风轻云淡地说：“你多想了，地府的彼岸花年年如此。”
“物是人非岂不更残忍。”她说。
虽然当时“物是人非”这句话显然更适合从司魂口中说出，物是人非，他吃够了这四个字的苦，不过现在看来，简直是一语成谶，她终究也被“物是人非”狠狠嘲弄了一番。
她几乎把时光都给了这堆花，最后花怎么摘都摘不完，唯一的他却不在了。
她还记得他紧蹙眉头的样子，问过他，为何从不一笑释然，他只说：“世间欢喜事无一二，食五谷者有百忧。俗人一个，自有忧愁。”仿佛一切愁怨都那么理所当然。
“大人乃神，也能是俗人么。”
“俗人不是一种身份，而是活出的模样。”
醇凉闲谈起在望乡台的听闻：“一个亡魂路过我这儿的时候曾留下几句话，那人说，君有小乐，长相守也；君有大乐，国长盛也，君岂无乐，世间欢也；君若乐尽，乃得道也。大人无乐，是因为大人得道。”
司魂嘴角一弯，笑着说：“如此讲来，恰好相反。”
“连大人这样都不算得道吗，那大人是小乐，还是大乐？”
“从前是大乐，如今是小乐。”
他为了她，活成了一个小乐大悲的俗人。
望乡台上孤影自怜，醇凉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只是脑海里零零碎碎地浮现出司魂与她说过的一些话，每日正午的几句闲聊，更多的是沉默，却陪伴了她八百年的寂寞，那些翻来覆去的讲诉，她听多了总以为他痴癫，可最后把自己也融入到了那痴癫当中去。
头又在疼了。她渐渐发觉自己似乎在争抢谁的东西，明知道是错的，却不肯放下自己的贼手，菁华终于让她明白——她在抢醇凉的仇天涯，一步步抢走和沦陷，贪得无厌，不知好歹。
尽管他人皆道她就是醇凉，她却仍不自觉在心里痛恨，痛恨那个叫醇凉的人曾经拥有过他，痛恨醇凉霸占了他的记忆与现在。
她想取代醇凉，可是，那就是在取代自己。
原来她一直不肯释怀的，是久久没能杀掉他心底的醇凉。
既然他们都已失忆，那么公平，两不相欠，那么谁都不该再负罪给过去，她是谁有什么重要，反正她知道——自己爱他，即使她答应过听谛，但至少不该让他在没有记忆的时候去爱别人。
司魂在亭子里自酌自饮，脸上有一种无所事事的颓废感，菁华缓缓走过来，忽视他的情感，只是满心欢悦，就像供养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压榨着它的歌喉，把声嘶力竭当做欢鸣妙音。
“在喝酒呢。”菁华对他说，司魂瞄了她一眼，默默点头，菁华接着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嗜酒。”然后坐到司魂身边，为他斟酒。
“是吗。”司魂语气里不含情感，“我以前也总喝酒么。”
“是啊，你没事的时候就到我那去喝酒，要么喝一整天，要么喝完睡一整天。”菁华的神情像是回忆起了过去，分不清是喜是悲，她似乎把自己当成了醇凉。
司魂呼出一口气，满满都是酒味，自己却一点醉意都没有，这酒喝与不喝似乎都没有意义，他也只是因为百无聊赖而已。“那花叫什么名字。” 他突然问。
“嗯？”
“那些——”他抬手指向亭子外的火红一片，“妖境里到处都种的这些。”
“彼岸花。”
“彼岸花。”司魂重复了一声，又开始拿起酒杯。如果不接着喝下去，他会感到有些无措，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会逃避与菁华的交谈。而菁华并不在意与他的话多话少，安静在一旁为他斟酒。
仿佛沉默更容易令尴尬突显，终于，他问了出来：“我为什么会失忆。”
这几天他已经发现了，凡是有关过去的疑问，都像是戳中她的死穴一样，可他不问的时候，菁华自己又总会复述起他们过去的如何如何，听多了，他已经懒于去分辨那故事的真假，反正记忆空白一片，便任由他人填埋。菁华嘴唇不经意抖动了一下，然后强颜欢笑道：“你睡一觉醒来就失忆了，就这样。”
显然搪塞。“就这样？”
“对，就这样。”菁华说。
司魂叹口气，又灌了自己一杯。
他找不到自己，像是凭空被菁华捏造出来的人，可他的梦境深处总有一些深刻却又模糊的景象，犹如他真实存在的证据。他欲把那景象上的水雾抹净，伸手却摸不到。为何这种感觉那般熟悉？好像他心底里，原谅了些什么。
菁华抓住他握杯子的手，“为何非要执拗于过去，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不好么？”
司魂本想把手抽回，结果抬头看见菁华脸上有泪水滑落下来，她哭着，同时还在用力地笑，似乎甘愿把他给她的委屈独自咽下，那种姿态太过卑微，让他难不动容。“你别这样。”他擦去她的眼泪，“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曲有误，周郎顾。没有弦错弹，怎引得周郎留步一顾，没有泪千般，岂有人肯为你拭擦红颜，事到如今，菁华不想再称之为“手段”。
龙城和苏子幕再次睁开眼睛，龙译见两人的神情就知道仍是一无所获，龙城泄气地说：“还是感应不到魂玉，天涯哥哥究竟到哪里去了！”
司魂已经失踪多日，音信全无，这对地府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坏事，连陆判都慌乱了阵脚。
龙译：“陆判大人，连生死簿都找不到司魂大哥的下落吗？”
陆判摇摇头：“司魂没有寿命在册，无可翻查。”
“难道天涯哥哥．．．．．．”龙城没有说下去，但苏子幕知道她在想什么。司魂上阳对付跳尸，之后便失去踪迹，最大可能就是他被跳尸咬伤，凭司魂的性子，定会以身殉道而不苟活，然而他们又不肯去猜测这样的结果。
“大人，”苏子幕说，“您可有什么打算？”
陆判深叹一口气，束手无策道：“司魂是被天界贬谪到冥界赎罪的人，若再找不到他，本座只能上报天界。”
“大人，司刑斗胆多一句嘴，此事还要拖一拖，最好不要惊动上边，司魂失踪一事本就非同小可，冥界都找不到的人，即便告知天界，大概也还是找不到，反而容易引起骚乱。”
“那你认为该如何是好？”
“回大人——等。”苏子幕瞄了一眼听谛。
等有人肯开口说话。
“这算什么法子。”龙城忍不住埋怨一句。
龙城焦急难耐，反观苏子幕却十分有耐性，像是一味清火去热的良药，在旁边化解她的焦躁不安。听谛曾说过，司魂关乎六界苍生，她不会让司魂有事，既然眼下听谛久久未有开口，他们这帮人自然也无须干着急。
这时一鬼差来报：“启禀陆判大人，孟婆擅离望乡台，守门的鬼差说她已经出了鬼门关，不知去向，现在望乡台乱作一团！”
“什么！”陆判头脑一声轰鸣，醇凉此时出走，简直是火上浇油，“快派人去把孟婆找回来！”
龙译上前一步，“大人，依属下看来，孟婆不会无缘无故出走，或许是与司魂有关，既然我们眼下无策，不如交给她去解决，现在要紧的不是抓她回来治罪，而是尽快安定好望乡台之乱，重新任命一个新的孟婆。”
“已是这般时景，上哪能那么快寻到一个有孟婆命格的人！”
“或许我可以。”
门外忽然走进一个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