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世间茫茫,却没有他的一份落脚之处,但不要紧,司魂从来都没想逃脱追捕。生死簿已被他安置在天之涯——世间最遥远的地方,也是他出生的地方,那里鲜有人知,一般人更是无法踏足,藏在那儿总比带在身上稳妥得多。
他错怪了刑天。
人人皆传刑天被权力迷了心,杀掉魔君取而代之的时候,他是不相信的。
陆判拿出刑天的衣角,说刑天已与他割袍断义的时候,他仍不肯相信。
可当无靖的亡魂站在他面前时,他无法不信了。
“你为什么会死?”
“因为刑天带领魔界攻打天界。”
再到龙城被夺去性命的时候,已经由不得他不信了。
可为什么没有人说出真相,为什么无靖不告诉他,刑天并非是被权力冲昏了头脑,而是为了他才被赶出天界呢......
得知天帝要诛杀仇天涯,刑天情急之下对天帝动了手,可他哪里是天帝的对手,不仅干戚俱损,连他自己也被天帝割下了头颅,虽然没有死去,却变成了以脐为口、以乳为眼的怪物,被仙魔两界耻笑。
他生来为异类,遭尽世人白眼,是仇天涯将他带到天界为仙为神,才终于受人敬拜,可现在他不仅被天界驱赶,更是耻于以这等面目视人。
他恨天帝,恨醇凉,也恨他自己。
刑天一怒之下杀了嘲笑他的魔君,靠其内丹堕化成魔,功力大增,恢复了头颅,唯独嘴巴未能复元。
他取代前任魔君执掌魔界,企图倾尽魔界之力来毁掉天界,于是天帝派了温琼和无靖前去应战。
“怎么办。”
“天帝有命,你我难不遵从,当着众将士的面,我们如何包庇?”
“可是……”无靖语气里都是哀伤,“我们已经失去天涯了,我不能再亲手伤害刑天。”
“我想吗?可他如今是魔啊,你我无路可退。”
刑天对天界怨恨深重,不肯罢休。他有自知之明,一个魔头,怎还配与别人称作兄弟,于是扯下衣袍一角,说:“今日我刑天与温琼、无靖、仇天涯割袍断义,从此无须顾念往昔手足之情!”高处风大,将那衣角带到两人面前,无靖抓住衣角,一介武将也生出了柔肠。
“刑天。”无靖颤抖着说,“你收兵回去吧。”
“我与天帝有私仇,就算我肯回去,他也不会放过我,终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见刑天不肯悬崖勒马,无靖只得对温琼小声说:“回去替我跟天帝求个人情……”
温琼发觉不对,抓住他的肩膀,“你说什么?”
无靖抬起头,高声对在场的所有人说:“今日无靖……以死祭两界安宁!”
“无靖!”温琼这辈子最失败的一战,就是他明明站在无靖身边,却没能阻止他杀了自己。
正是无靖以身殉道,刑天才终于肯收兵回去,天帝也不再追究。
发生这些的时候,司魂正在刀山上受刑,当无靖的亡魂站在他面前的一刹那,他有如被万箭穿心。
为何会派温琼和无靖去,这是天帝的手段,司魂知道。
所以此刻他更加怨恨天帝,不是因为天帝把他和醇凉打入冥界,而是天帝不该让他们兄弟自相残杀。
他亏欠了刑天,可若不是今日听谛告知,他仍然被蒙在鼓里,以为刑天为了权位而抛却忠义。
为什么连他的兄弟也不说出真相?
妖境中死寂一片,只有刑天放肆的笑声,菁华在一旁冷冷地问:“你杀了谁?”
刑天疯笑着灌下自己一壶酒。
司魂想不到在他走后,会有一只手把生死簿从崖壁里拿出来。
“你到底划了谁的名字!”
“天,帝——”刑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菁华惊呼:“什么!”
“我的仇终于报了。”
“我去地府的时候里面乱作一团,是你去抢了生死簿?那你为什么没把判官笔一道抢回来,还要我去偷?”
“冥界是那么轻易就能进的吗,我没那么愚蠢。”
“那你从哪儿得到的生死簿?”
“仇天涯把生死簿带出冥界,藏在了天之涯。仇天涯,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菁华皱着眉头说:“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会让别人以为是天涯杀的天帝,他们会把一切罪过都扣在他的头上!”
“怕什么!”刑天斥责了她一句,“除了我,谁能奈何的了他,他连生死簿都敢带走,还会怕人抓他么,除非他蠢到等着别人抓他。”
“可是……天涯怎么会突然与冥界作对呢?”
刑天不胜酒力,一下子仰在榻上,嘟囔说:“谁知道呢,没准儿是他腻了、烦了,不想再给那帮人卖命了……”声音越来越小,再看——人已经醉了过去。
菁华觉得不可能,醇凉刚刚恢复记忆,司魂怎肯在这个时候闹出事端。
“您这边请——”苏子幕带着天帝往地牢走。天帝十分和善,与苏子幕一路攀谈:“天涯在地府这几百年可好?”
“回天帝,司魂对地府一直鞠躬尽瘁,这回......”苏子幕顿住了,“这回只怕是有隐情。”
天帝笑出了许多眼纹,“生死之事要看得开,没什么值得贪恋的,更没什么可憎恨的,这是朕的命。”
“司刑想问天帝一事。”
“但说无妨。”
“为何生死簿上会有您的名字?您执掌众生命运,完全可以徇私,让自己逃脱于轮回之外,虽说上面写您寿数无穷,可留下名字岂不给歹人留下了谋害您的可趁之机?”
“你以为,朕可以决定自己的命吗?”
苏子幕的神情露出疑惑,“我还以为生死簿是您定的呢。”
“六界之中,独冥界最为特殊,它是其他五界的源头和归宿,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天界都对它忌惮三分,朕可插手不了。”
“恕司刑再多嘴问一句,您当年为何非要杀醇凉?”天帝打量苏子幕一眼,并未怪罪,只觉得此人敢为了司魂这么质问他,看来是个可托付情义的人。
“因为天道不允。”
“可您为何要立下这样一条天道,人情之事岂能自已,压抑又有什么意义?”
天帝停下脚步,“你当真想知道?”
“司刑愿闻其详。”苏子幕不明白天帝为何如此凝重。
天帝深吸一口气,缓缓说:“世道已乱,朕也即将投入轮回,需要一个人来记住朕今天说的话,有朝一日将之大白于天下,但知晓太多天机必遭天谴,如果是这样,你还肯听吗?”
此事关乎众生,苏子幕心头忽然有了一种压迫感,话既已说到如此地步,当然任重道远,义不容辞。“司刑定不负天帝所托。”
天帝开始娓娓道来,苏子幕听完瞠目结舌,“您是说.....司魂和刑天是始的二徒,而醇凉就是那个祸水?”
“没错。他们不愿意被我们知道太多,因而知道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就像朕,所以希望你不会后悔。”
“司刑不后悔。”苏子幕坚定地说,“但司刑有一事不明白,既然已有听谛知晓万事,为何天帝还要另告他人?”
“我说了,世道乱了,她听谛也难逃啊。”见苏子幕震惊不已,天帝又表现出释然,指着地牢说:“是这地方吧,朕自己进去就行了,去做你该做的事。”
苏子幕这才反应过来已经到了,“那司刑告退了!”
“去吧。”天帝笑得慈祥。
苏子幕猛一回头,发现温琼竟然在他们身后,“温将军......”话未说完,温琼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不知是何时来到他们身后的。
“醇凉!”苏子幕急匆匆跑到冥洞,龙城迎上来,“你回来啦!外面怎么样?”“天帝暂时被收押在地牢。”苏子幕虽是在回答龙城的问题,眼睛却一直盯在醇凉身上。
“我去见天帝。”醇凉立马下床,苏子幕叫住她:“醇凉......”
“什么事?”醇凉问。
苏子幕还没想好该怎么说,“......没什么,你先去见天帝吧。”
龙城看出苏子幕有心事,等醇凉走了之后便问他:“你怎么了?”
“你喜欢醇凉吗?”
“我当然喜欢醇姐姐啊,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苏子幕紧咬嘴唇,再也没有开口。这个世间,已经不是原本他所想的世间了。
醇凉终于在一排排地牢里找到了天帝,隔着铁栏,她跪下说:“拜见天帝。”天帝示意她起来,“哎,朕如今都不是天帝了,只是朕孑然一身,没有冥钱孝敬你们,可别怪罪啊。”
“天帝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此事是我们牵连您了,这其中必有隐情,还请天帝不要怪罪司魂。”
“朕知道,朕知道。做神也好,做鬼也罢,都在这六界之中有何不同,换了个活法罢了,都是命。”
“可您命不该绝,这不是您的命。”
没想到醇凉还能这样说,天帝问:“你都不恨朕么?”
“天帝没有把我打散,已是恩德,所有事端皆因我而起,醇凉死不足惜。”
天帝像是在看着他的女儿一样,“醇凉啊,你走之后,整个天界都在想你那口好酒,只可惜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能喝上。”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愿意杀了醇凉。
“您稍等片刻。”醇凉说着就要走。
“算了算了,醇凉。”天帝把她叫住,“酒就罢了,是朕把你打入了望乡台,还是等投胎的时候,你给朕盛碗孟婆汤吧。”
“等您投胎的时候,醇凉一定亲自为您端汤。”
“记得给自己留一碗。”天帝看着她的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