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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南雨

1

沸腾的开水倒进茶杯里,激得茶叶翻翻滚滚地涌上来。青衣小厮向坐在桌旁的任天虎行个礼,便提着茶壶低头退了下去。

这间小小的茶坊设在小镇的青石街道上,旁边一条弯弯的河流静静淌过,将过往行人、人情世态倒映在了河水中央。

江南水乡,连空气都是温柔而清婉的。酥酥的细风之中,任天虎端起茶杯,向唇角凑去。

可是他的手停住了。不知什么时候,桌对面的空位之上,多了一个人。

他从何处而来?

身着白衣的少年看着窗外流向空茫的远方的江水,双唇紧紧抿着。衣衫微浮,夕阳将少年的衣角描出一道金边,恍然若仙。

任天虎将茶杯放了下来,眼神渐渐凝聚起来。

“杀手?”

“是。”

答话的时候,少年将目光移向了他。眼睛里,尽是冰冷的杀意。

“什么人要杀我?”任天虎问道。

少年没有回话。任天虎自嘲似的说道:“我倒忘了,杀手是不会泄露雇主的消息的。”

“金陵陈家,一门百命。”少年忽然冷冷地说道,“别人念你雨中赶路,好心收留,你却见色见财起意,直至灭人满门。如此忘恩负义、心狠手辣,定然留你不得。”

任天虎微微一愣:“哦?陈家?难道还有漏网之鱼?”

“你漏掉了最小的那个孩子。”

任天虎哈哈一笑:“可他哪来钱雇你呢?”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一两银子。你的命,只值一两银子。”

任天虎脸色一变,拳头握紧——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海棠的杀手,什么时候贱到会去接一两银子的单了?”

少年神色不变,声音依旧淡淡的:“我不是海棠的人。”

任天虎又是一愣,不由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少年——

他不过16、7岁,清秀瘦削的脸庞上似乎还带着一丝丝没有褪去的稚气。白色的长袍裹在身上,显得有些太过宽大。如果不是眼里凝聚的杀气,他分明就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想起了江湖中的传说,任天虎试探性地问了句:“你是青羽?”

“是。”

任天虎略略松了一口气,紧握成拳的手慢慢松开:“那么,你杀不了我。”

青羽正要答话,身后,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向他的肩膀上按了过来。

这只手的来势并不快,却是在他一呼一吸的间隙之中,插空而来。直到几乎被碰到身体,青羽才陡然惊觉。

他左肩一沉,一手搭住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拢进了长袖之中。同时,身子离开座椅,转了过来。

却听到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别胡闹,是我。”

青羽的动作停滞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人。那是一张略带风霜的脸,尤尤挂着笑意:“别胡闹了,小羽——是我!”

愣愣地看着来人,青羽忽然合身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声音,却是喜极而泣:“二哥,你还活着!”

在少年扑上来的瞬间,来人左手横在胸前,真气流转,护住身前要害,右手虚按在青羽后背的大椎穴上,凝势待发。然而,紧抱住他的少年没有任何其他的举动,甚至没给自己留下丝毫的防备。只有低低的抽泣声沉闷地从胸口处传出来:“我以为,你们都死了——我以为,我把你们都害死了——我以为,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个时候,他褪去了一身的杀气,只是一个失去亲人又重新见到了亲人的孩子。

来人全身紧绷的肌肉松了下来。他抚摸着青羽柔软的头发,说道:“二哥不是在这吗……小羽,二哥在这。”

青羽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慌不迭地撕开来人胸前的衣裳——他的胸口,盘踞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如同命运口角的冷笑。青羽轻轻说道:“当初,要不是你为我挡下那一剑……”

“离心脏只差两寸。”他哈哈一笑,“怎么样,二哥的命很大吧?”

坐在一旁的任天虎,冷冷地看着他们。

2

如果你在江湖上行走,一定不会没有听说过七杀盟。

江南七杀盟,那个以北斗七星命名的七位杀手组成的联盟,和辽东的“海棠”、蜀中的“听风阁”,一起被列为江湖中最危险的杀手组织。青羽,则是七杀之中年龄最小的“瑶光星”。

当然,只要你知道七杀盟和海棠,就一定知道青羽和慕晓槿这两个名字。

所谓“南青羽,北晓槿”,就是指的七杀和海棠之中两名天才少年杀手。青羽来历神秘,慕晓槿则是海棠首领慕焰霜的爱女。两人声名鹊起之时不过十二三岁,接下的单子却从未失手过——以至于几年过去之后,两人的实力虽非顶尖,但名气竟然盖过了其他的超一流杀手。

遗憾的是,一年之前七杀盟遭遇灭门,组织覆灭,七杀从此不复出现,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组织渐渐不再被人提起。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七杀盟就如同江南烟雨丝丝洒落,随着流水东去,一去不返。

然而,今日此刻,七杀之中的“天璇星”去魂与“瑶光星”青羽,竟然同时出现在了这间小小的茶坊之中。

“二哥,你等着。等我杀了任天虎,再与你叙旧。”

青羽微微将去魂推开,手拢入长袖之中——冰冷和坚硬刺激着他的手指。那里面,是瑶光星令人胆寒的短剑——“十步”。

可去魂微笑着挡在他面前,按住他的手:“小羽,任天虎不能杀。”

“为什么?”

“他是铁血盟要保的人。”

青羽有些震惊地抬头:“二哥……你现在,是在替铁血盟做事吗?”

去魂怔了怔,抚摸着胸口的伤口,缓慢地点头:“是,盟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没他,你现在也就看不到我了。”

“可记得当初我们,最爱嘲笑的就是铁血盟那群趋炎附势、心口不一的伪君子了……”

青羽闭上眼睛,那时候夏夜里的欢笑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传来,清晰又渺远地撞击在他耳膜上。

那时候他们刚刚赶走了前来“招安”的铁血盟使者,晚上一起坐在房顶上。天幕如穹,繁星漫天,空气里浮着夏夜的清香——那时候他们放肆地嘲笑着胸怀一统江湖野心铁血盟,嘲笑那些所谓的秩序,那些正襟危坐亦步亦趋被纳入规整中的人们,幻想着描绘着七杀盟自由无羁的江湖生涯。

“江湖中人,就应该自由自在,哭笑由我,嫉恶如仇,敢爱敢恨——哪能学铁血盟这群伪君子,恨不能恨,笑不能笑,虚与委蛇,还得在所谓的秩序里不敢逾矩——这么活着,多累!”酒酣耳热之际,大哥“天枢星”裂魄放声说道。

可是,一年前的火,将这幅美丽的画卷彻底烧为灰烬。此后,无论怎么追索,再也找不回时光那支画笔。

“魔教的灭盟之仇,你忘记了吗。”去魂忽然沉声问道。

青羽身子一震:“绝不敢忘。”

“将任天虎带回铁血盟总部,然后,盟主会根据他的线索布置对魔教的进攻——七弟,想报仇,任天虎就不能死。”

“就因为这个原因吗?”青羽睁开眼睛,看着坐在窗前的任天虎——眼里带着些微的迷茫,还带着氤氲的水汽。

“就因为这个原因,就要我放过他,放过这个手里沾染着上百人鲜血的恶魔吗?”

任天虎抚摸着手里的茶杯,冷笑,不语。

去魂看着青羽藏在宽敞长袍里的瘦弱身躯,心里有一丝丝的发疼。可是,他还必须说下去——

“魔教和中原武林维持百年的平衡即将打破——小羽,你想一想,倘若我们不先发制人,岂不就是任由中原武林生灵涂炭?所以,任天虎不能死!”去魂顿了顿,“更何况,任天虎为人所伤,已经被散去了全身功力,再也无法作恶。既然如此,何不得饶人处且饶人呢?”

青羽微微摇头,袖中的手指缩紧,坚硬的剑柄咯得他发疼。

去魂却感到微微的怒意——这孩子,在经历那样的事情之后,怎么还像以前那样固执地守候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允许别人丝毫地插足和改变呢?

“小羽……”去魂声音放低了一点,“你的嫂子……她也在铁血盟里。你知道的,铁血盟是不允许失败的,如果……”

“让他活下去,对那上百冤魂来说,公平吗。”青羽打断他的话,问。

“这世上,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公平。”去魂说道,“要想活下去,首先就得接受不合理……”

青羽仍是微微摇着头。

“小羽,你不能总是如此固执——该长大了。”去魂略略提高了声音,“你想想,若非当初你执意追杀那三位魔教中人,怎会因大意而留下线索,并惹得魔教疯狂报复,导致灭盟呢?”

青羽的眸子忽然黯淡了下去。

他一直认为不是他的错——可如果他没有错,那又该由谁来为七杀盟的覆灭负责?

“小羽,你该长大了……”

呵,长大,多么疼痛的词语!

江南的风轻轻地吹着,少年挺了挺背脊,将眼神收了回来,看着去魂。

“对不起,二哥……可是,任天虎,我非杀不可。”

这弥漫着杀气的话语一出,连去魂也是心头些微得发凉。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身体微微屈起,摆出防御的姿势:“是要,和我动手吗?”

“不。”青羽摇摇头,“我会杀掉他,可不是今天。我也,绝不会与你动手。”他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没有你,我早已不在人世。所以,终我一生,也绝不会对你拔剑了。”

“好啊,暗杀对吧!”去魂冷冷地说,“你所有的暗杀之术都是我教你的——现在翅膀硬了,觉得有把握在我眼皮底下杀人了吗?”

青羽苍白着脸,一拂袖,转身离去。

“没错。我的武功是大哥所授,暗杀之术则蒙您所赐——对不起,我要用你教我的东西来对付你了。”

少年的身影在楼角消失。一直没出声的任天虎长长松了一口气。手心传来刺痛,低头一看,却是自己紧张之下,用力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为什么不干脆制住他,要放他离开?”任天虎冷冷地问。

去魂瞥了他一眼,勉强压制住心中的嫌恶:“即使是我们联手,也不是小羽的对手。更何况,我能感觉到,还有其他的杀手在暗处蠢蠢欲动,他就在附近,虽然一直没有现身——别忘记了,你可是被海棠盯上的人。”

“哼。”任天虎眼中闪过阴鸷的光,“什么我的武功全废,看来也不仅仅是要说给青羽听的了?七杀中的天璇星,何时变得如此胆小了?”

“我是个杀手,我的目的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不管用什么方法。”去魂淡淡地说,“所以接下来一路上也请你小心一点,不要露出丝毫会武功的痕迹。这样万一遇到危险而我无暇顾及之际,你还拥有一击扭转局势的能力。”

“你还真是深思熟虑。”任天虎好整以暇地擦了擦手上的水迹,“说不定,到时候我会一掌震碎那个叫青羽的家伙的全部内脏。你不会心疼吧?”

去魂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我想,他应该没有接近你的机会……”

3

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青羽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看着一片叶子从空中缓缓飘落。夜凉如水,万籁俱静,薄薄的雾气弥漫开来,将周遭的一切都笼罩在似真似幻的帘幕之中。

青羽将落叶捏在手上,微不可闻得叹了口气。

他喜欢吹风,因为他羡慕风,他渴望能够像风一样摆脱世间羁绊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有些特立独行的一个人。他全凭自己的喜好接单,只杀那些他认为该死的人——恶棍,强盗,邪道中人。他可以放弃数千银子的任务,也能接下一两银子的单。

“小羽,你为什么要做一个杀手?”去魂曾经问他。

“因为,我想杀掉这世上所有的恶人。我不想再有谁像我一样,从小失去亲人……”

“这可不是杀手的风格呢。杀手是只为钱而杀人的。”去魂微笑着说,“你已经练好了武艺,为什么不去做一个独行天下的侠客呢?”

青羽偏着头想了想,认认真真得说:“因为,做杀手就能呆在七杀盟,和你们永远在一起啊!”

去魂不由哑然失笑:“可是小羽,你有没有想过,再过10年,20年,30年,我们都老了,干不动了,就会退隐。而且,我们会有家庭,孩子——你怎么可能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呢?”

他抚摸着青羽的头,不由又长长叹息了一声:“你可,真的不适合做杀手呢……总有一天你会长大,会明白,这个江湖有他的规矩的。即使是恶人,也并非任何时候,想杀就能杀的……”

可是,当他终于懂得了一些的时候,却是给七杀盟带来了毁灭——

那时候他热血沸腾,千里追杀三名魔教高手,无奈刺杀虽然成功,却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踪迹。魔教震怒之下,顾不得与中原武林的平衡,派出众多高手深入江南,围剿了七杀。

七杀尽管个个身怀绝技,但毕竟寡不敌众。那一晚他们被逼入绝境,周遭全是火和鲜血的味道。青羽看着对方夺命一剑,再也没有力气躲避,只能闭目待死。

可是,千钧一发之际,二哥去魂挡在了他的面前。他看到那把剑直直地刺入二哥的胸膛,鲜血弥漫了出来,就在他的眼前,一直蔓延开去,蔓延到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血红。

青羽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喘气——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挣扎着,却抓不到一颗救命的稻草。

那是梦魇,一年多以来一直纠缠着他的梦魇。他总是在清醒的时候一遍遍坚定地告诉自己,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每天晚上总有无尽的悔恨将他层层包裹到窒息。

“呐,你真的是青羽啊?”

他陡然醒了过来,看见茶坊的那个青衣小厮从一旁走了出来,一边说话,一边脱下帽子。一头黑丝铺洒下来,明眸皓齿,延颈秀项,竟是一位漂亮的少女。

“杀手,不是应该在睡梦中也伸着一只耳朵的吗?你刚才那样子,就算被人一刀杀了,也不会有任何反抗吧?”

“你是谁?”

“你猜呢?”

说话间,少女已经从原地消失了。她说了三个字,声音也于那么一瞬间连换三个方位,悠悠得在空气中飘散。

少女坐在某根树枝上,垂下的双脚俏皮得晃动着,心里暗想青羽能否看穿自己的障眼法。然而她忽然发现青羽就坐在自己的身旁,连姿势都还保持着原样,仿佛从一开始就坐在这里等着她。

她“咦”了一声,说道:“这么厉害啊……看来和我齐名,你是够格的呢!”

“你……你是慕晓槿?”听到少女的说话,青羽立刻想到“南青羽,北晓槿”的说法。

“答对了!”少女笑着说道,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青羽,你果然够聪明。”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青羽的表情仍然是冷冷的。

“和你的目的一样。”

“你要杀任天虎?”

“是啊。任天虎的命对你而言只值一两银子,对海棠而言却是一千两银子呢。”

“那在茶坊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也想问,你为何不动手呢?若你动手,我就有机会接近任天虎了。”

青羽摇摇头:“二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发过誓了,绝对不会对他动手。”

“这算什么?”慕晓槿嘲弄似的一笑,“为了完成目的,杀手应该不择手段。哪有你这样反而自己绑住自己的手的?看来你们七杀盟在培养接班者的方式真够独特,怪不得要灭亡……”

青羽脸色一变,起身跃下,拂袖而去。

“喂,你要去哪里?”慕晓槿叫道。

“七杀盟的事,还轮不到海棠来说三道四。慕小姐,虽然我们目的相同,可并非同道中人。刺杀一事,咱们各按各的方式就是了……”

“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可是就凭你那点微末的暗杀本事,真有把握在去魂的眼皮底下杀人?”

青羽回过头来:“你什么意思?”

慕晓槿背靠在粗大的树干上,有些倦倦地说:“我好不容易引开了去魂那老狐狸的注意力,在茶杯之中下了毒药,没想到你一贸然现身,让他到最后都没有把茶水给喝下去……我说,你好歹一直都在暗中观察,一点都没有发现我动过的手脚?我跟踪了他们七天七夜,终于逮到这样的机会,却被你轻易破坏掉。所以我才会说,你那点暗杀本事,实在太不值得一提了……”

青羽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说实话,我一个人要对付去魂,还是有些困难的。所以,咱们不如联手。”慕晓槿施展轻功站在了青羽的身前,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更何况,为了补偿我的损失,你也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吧!”

“你……打算如何做?”青羽终于勉强说道。

“你发誓不做的事情,我却可以去做……”她微笑着,眼睛一闪一闪,“给你争取一点时间,应该就足够了……”

4

闹市是最危险的。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却最是杀机隐现的地方。

对此,去魂清楚,青羽清楚,慕晓槿也非常清楚。

所以,这一次的刺杀,选在了光天化日下的闹市之中。

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街道上尽是人来人往。慕晓槿穿着破布织就的衣裳,跪在任天虎和去魂的面前,楚楚可怜。

“请,收留我吧。”她涩声说道,“我可以做女红,可以洗衣做饭,可以做很多很多的活。只求你收留我,给口饭吃……”

“抬起头来。”顾不得去魂一直使眼色,任天虎和颜悦色地说道。

穆晓槿抬起头来,脸上故意抹上的污泥遮盖不住她美丽的光芒。她忽得对着任天虎一笑,一双眼睛又成了美丽的月牙——这一笑,撩拨得任天虎心里一跳。

可在这个瞬间,去魂感觉到了杀机。他下意识地推开任天虎,长剑出鞘。

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受惊的人群慌忙散开,为两人留下了一大片空地。

任天虎混在围观的人群中,惊魂未定。

他看到,片刻之前还雨带梨花一般的少女,此刻脸上虽然依旧保持着好看的笑,身体却如同猎豹一般微微伏下。她的右手拿着一柄薄薄的利刃,像她眉下的新月一般弯起,刃身蝉翼一般颤动着,如同潋滟着粼粼的波光,将太阳洒下的光芒给荡漾开去。

“鬼月刃?”去魂低低得惊呼一声,“你是慕晓槿?”

“大叔你的眼光还不错嘛。”慕晓槿咯咯一笑,“既然知道本姑娘的大名,也应该听说我接下的单就没有失手过的吧。任天虎的命我要了,你若是不想被殃及池鱼,就还是趁早躲得远远的吧!”

去魂重重得哼了一声:“乳臭未干的小子!当年我出道的时候,你恐怕还在娘胎里吧!想要送死?我成全你!”

他心里腾的升起一股怒气,同时也带上几分豪气——自己分明还未曾老去,这些少年们就迫不及待想要上位吗?

“是吗?”慕晓槿笑眯眯得说道,“那……来了哦!”

她滑步向前,鬼月刃向去魂递了过去。去魂呼了一口气,不敢大意。对方毕竟盛名之下,自己必须打起12分精神应对。

数招一过,去魂不由就暗暗心惊。对方的招式,或抹,或挑,或勾,或刺,或削,变幻多端,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攻来。刃身始终颤动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杀机暗伏,每一招背后都蕴藏着十数种变化。小小年纪竟然能习得如此精巧的武功,让去魂心中生出名不虚传的感叹来。

他不由想起了青羽。七杀盟中武功最高的大哥裂魄曾经说过,如果不出意外,20岁之后青羽的武功就将在七杀盟中排名第一,江湖之中也至少能够排进前30——他是一个根骨极佳的武学胚子,对待练武又极其勤苦。去魂常常能够在夜晚看到他独自在外练功,每一招每一式不练至完美绝不罢休——

少年人的身子依旧单薄瘦弱,但去魂知道这个小小的身子之中蕴藏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只不过,那个孩子太过执拗了一点。醉心于武功,却不愿意好好练习暗杀术。要作为一个江湖侠客或许足够,但是要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杀手还相差太远。

青羽……遭了!

仿佛想到了什么,去魂的目光投向旁观的人群之中。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他看到了掩映在人海里一丝白衣,正在慢慢向浑然不觉的任天虎靠近。

十步之内,死生由他!倘若被欺近十步以内,倘若青羽的“十步”出鞘,那谁也救不了任天虎了!

冷汗涔涔流下,去魂就想立刻脱离战团。

可慕晓槿洞悉了他的想法,微笑着说道:“你可不能走哦!”手中的鬼月刃更加莫测。一个分神丢掉先机,去魂立刻感到手忙脚乱起来。

平心而论,眼前这个女孩的武功相差青羽和自己尚远。可一来对方招式太过诡异,二来担心任天虎的安危,越打形势就越占下风。想要几招之内逼退对手,先机已失去;想要施展身法脱离鬼月刃的攻击范围,又做不到。又是一个不留神,鬼月刃划破了他左边的袖子,皮肤上立刻现出了一点血痕。

一面进攻的同时,慕晓槿同时也瞥见了手已经拢进袖口的青羽。她知道,他要出剑了。她同时看见去魂忧虑的表情,知道他也看见了青羽的举动。于是她似乎笑得更开心了,月牙儿一般的眼睛挂在眉下,煞是可爱——“呐,大叔,你爹爹没有教过你,打架的时候不能分神吗?”

说话的同时,她的左手顺势向去魂的喉头抹了过去。手上寒光闪闪,竟是另外一柄鬼月刃!

右手的攻势只是虚晃,左手才是致命的一击!

仿佛凝聚着月亮清辉的月牙儿,却是致命的毒蛇芯子。

这一招,去魂已是避无可避。与此同时,青羽的手正从袖中慢慢抽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一剑就要出来了。

去魂感到被从未有过的绝望缠住了。

其实,慕晓槿并未起杀心。她是一个杀手,除了目标以外,并不愿沾染其余无辜之人的鲜血。只不过,她气愤去魂那句“乳臭未干”的评价——毕竟少年心性,想要借此机会吓他一吓,好让他不敢对自己如此轻视。

反正大局已定,玩一下也没关系吧。

明晃晃的剑光在人们眼前砰然炸开,一刹那竟然盖过了太阳的光华。

而那光华之下,埋藏着死神的狞笑。有人,将会在这片美丽中丢掉性命。

慕晓槿的笑容却在刹那间僵住了。

她看到,剑光之下,鬼魅一般身法的青羽向自己扑了过来。

十步已经出鞘,这把饱饮鲜血的短剑却如同冰雪一般纯白。而它剑尖所指的方向,竟然不是任天虎,而是慕晓槿手中的鬼月刃!

他的身法实在太快,瞬间就从任天虎的身旁越到这里。慕晓槿从来没有见过谁拥有如此快的速度。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去魂喃喃念到。那是调动全身内力换取瞬间超越极限速度的身法。这样刺出的一剑,是决绝的不留后路的一剑。一剑既出,死生刹那。

因为这一剑,给自己全身各处,都留下了巨大的破绽。慕晓槿一眼就能看出,青羽身上至少留出了5处空门,每一处都足以致命。

去魂记得自己常常看到青羽一次次在月光下练习这一招,少年人的身体似乎化作了月光下的彩虹。可是他不能明白。杀手完成任务的基本前提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从未听说过拼掉自己的命去杀人的——那么,这样不给自己留下丝毫后路的一剑,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也不知道……”当他把这些疑问向大哥提出来的时候,裂魄淡淡地说,“小羽心中始终有和我们不一样的想法,或许他认为有什么东西值得拿生命去换……”

“叮!”

他回过神来,看到慕晓槿手一震,左手的鬼月刃被“十步”击中,打着旋儿远远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她将右手的鬼月刃摆在身前,定住——正对着青羽胸口最大的一处破绽。青羽眼看就要撞到刃尖上来。

就在即将透胸而过的一瞬间,慕晓槿手腕蓦得一翻,鬼月刃换了一个方向,扁平的刃背在青羽的胸口重重一拍,然后弹开了去。

两人的身形交错而过,各自站在原地,谁都没有再动。

他留情了……她想。

她留情了……他想。

这一剑若不是指向我的鬼月刃,而是直接刺向我,我根本躲不过去……她想。

她若不转过鬼月刃的方向,我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想。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周围的百姓见到快要出人命了,开始混乱起来,向各自的方向散去。去魂的手微微一动,似是想趁此机会出剑——鸿雁长飞的轻功,是耗尽气力的一击,每用一次,非得要三天才能恢复过来。而慕晓槿,本身不是自己的对手。然而,犹豫了一下,他终于还剑入鞘,趁混乱护送着任天虎裹挟在人潮之中悄悄离开。

“为什么不动手?”任天虎看着去魂的手,若有所思问道。

“我根本不是他们两联手的对手——即使加上你也一样。青羽刚才的身法你也看到了,那样的速度不是我们能够比拟的。”去魂躲开任天虎撩人的目光,“不想死的话,就赶快走。”

“可你,刚才分明想出剑了。”任天虎沉声说,“什么阻止了你?心软?”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上吧。”去魂停住脚步,冷讽,“反正小羽不会杀我,你实在要送死我也没办法了。”

任天虎想了想,眼神闪烁。终于他没再说话,而是跟着他匆匆离开了。

偌大的集市突然一下安静了下来。

“为什么……”慕晓槿问。

“我不能让你杀掉二哥。”青羽淡淡地说。

慕晓槿不由哑然。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并不想下杀手?不过出于一时好玩,没想到竟然引得青羽向自己动手——更加不妙的是,他们又错过了一次绝佳的刺杀良机。

“如果你现在要杀我……”青羽的剑尖垂了下去,苍白迅速爬上他的脸,“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慕晓槿没有动,只是静静说道:“一年以前,‘海棠’和震威镖局联手,重挫铁血盟,迫使其北上,在江南地区再无势力,这为我们的刺杀提供了最好的条件。一旦他们渡过长江,进入铁血盟的势力范围,我们就很难有机会了。”

“我从来没有打算让他们活着过江。可是……可是这一次……”似是身体终于坚持不下去,青羽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对不起……”

慕晓槿走到青羽的面前,向他伸出手去。

青羽呆呆地看着她。

慕晓槿的脸上,再一次挂起了招牌一般的甜美笑容:“幸好我带来的鹰儿已经跟定了他们——没关系,再做下一次刺杀的谋划吧。事不过三,任天虎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青羽看着阳光下慕晓槿灿烂的笑脸,凝脂一般的肌肤,心里一荡,竟然有些微微出神。

“下一次,一定要让任天虎的命。”青羽狠狠地说了句。

5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保持着适当距离,跟着任天虎和去魂向着长江的方向走去。

他们都没有出手。一方面,青羽虚弱的身体需要恢复;另一方面,面对愈加谨慎地去魂,他们没有找到办法。

然而,长江的码头已经在眼前了。坐在酒楼上,已经闻得到风中带来的江水的气息。第二天,他们就要登船了。

“明天,我们就必须动手了。如果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只能硬上了——你拖住他,我尽快将任天虎搞定。”坐在桌上,青羽喃喃地说着,饮下了面前的一杯酒。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在他的胃里燃起一团火焰。青羽知道,同样的方法,却不可能再向上次的出其不意那样顺利了。可是,他却找不到其他的办法——想着想着,青羽不由咳嗽两声,脸上现出一点酡红。

“呐,原来你不能喝酒呀。”慕晓槿抿嘴笑道,“可惜了这么好的女儿红呢!”

“是。”青羽老老实实地说道,“还在七杀的时候,最羡慕大哥他们的酒量了……”

“七杀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慕晓槿问道,“为何突然就会遭遇魔教围攻,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呢?”

仿佛是被刺激到了,青羽的身子一抖,没有答话,而是闷着头将另一杯酒灌了下去。

慕晓槿察言观色,知道青羽不愿意回答,于是不动声色岔开了话题:“你要杀任天虎,真的只是为了一两银子?”

“是为了,给金陵陈家一百条人命报仇。”

“他们和你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

慕晓槿偏着头:“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非亲非故,又何必如此拼命呢?”

“就放任他在世间作恶?”青羽反问道。

“如果他真的作恶多端,自然有那些自命侠义的人出手。你只是个杀手,何必蹚这趟浑水呢?”慕晓槿摇摇头,“杀手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是吗?”

“哼,自命侠义……”青羽冷笑起来,“铁血盟不是自命侠义吗,怎么不见他出手?我若不出手,这样的恶,哪有恶报?”

“铁血盟不出手,还会有其他的所谓侠客……”

“其他的?谁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谁知道在那之前他还会做多少恶事?”青羽冷冷地说道,“8岁时我父母死于恶人之手。7年之后我终于寻到仇家,他却已经向官府买到了一官半职,日夜吃香喝辣。这么多年了,何尝有什么人出手惩治他?我若非机缘之下被大哥收留练得一身武艺,这一辈子岂非都无法报仇,而他,一辈子就会逍遥法外?”他说着,又仰头喝下一杯酒,身体微微发抖。

“你的父母……”

“我的父母,不过是普通的生意人,本本分分,生平可做过一件恶事!善人没有善报,恶人没有恶报。若这个世道一日如此荒谬,我一日不会放下手中的剑,不会放弃心中的坚持!”

慕晓槿苦笑着摇头:“你真的不像一个杀手……”

青羽没有听到慕晓槿的话。他扶着已经昏昏沉沉的头。夜风从没有关上的窗户外吹进来,他忽的喃喃说道:“我冷……”

酒意已经涌了上来,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他伏倒在酒桌上,一滴泪水挂上了睫毛——

“大哥,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一个人,好冷……”

慕晓槿微微叹了口气,走到青羽的面前。

看来他已经醉了呢……真是的,明日就要去刺杀,今晚居然还醉酒,这个杀手真是太不靠谱了。

然而,他对她来讲,却真的像一个谜一样——他的言行,他的性格,他的话,都在颠覆她心中从小被灌输的杀手应有的形象。

有些好奇的,她伸出手,搭上少年的背脊,顺着一路滑下——

然后她的脸色变了。

这家伙……这家伙……

这家伙的身上,除了藏在袖中的“十步”,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吗?

没有暗器,没有迷香毒药,没有夜行衣,没有易容等伪装物品……当他要去杀人的时候,杀手的一切手段他竟然都弃之不用,唯一仰仗的,是那把名叫“十步”的剑而已!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杀手啊!

正自出神,旁边忽然有人轻唤:“小姐。”

她回头,一惊:“福伯,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传达首领的意思的……”福伯站在黑暗中,声音很小很小。

听着听着,穆晓槿的脸色苍白起来。她回过头来,看着醉倒在桌上的青羽,眼里闪过浓浓的忧色。

6

下雨了。

江南的细细的雨丝飘落了下来,像是给世间蒙上了一场缠绵的梦境。青羽坐在酒楼的二楼上,目光牢牢锁定着码头边的两人。

“要在他们登船之前动手……”青羽的手轻轻抚摸着“十步”,“我们还是像上次那样分工吧?”

他摇摇头:“二哥一定会比上次更加谨慎,难度可能有些大呢……你的武功不及他,要小心别被他伤到了……”

慕晓槿没有回话。青羽转过头来看着她,却对上了她略显担忧的眼神。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没法和你一起去杀他了。”

青羽一惊:“为什么?”

“昨晚接到命令,任务取消。”慕晓槿眼睛移向,淡淡地说。

“我不明白……”

“既然有人出钱买任天虎的命,那么任天虎和铁血盟也有能力让那人收回自己的下的单。我们是杀手,赔本买卖可不做。”

“不忠之人,杀!不孝之人,杀!不仁之人,杀!不义之人,杀!不礼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杀杀杀!”青羽张口,慢慢吐出凛冽的话语,“这可是你们海棠自己顶下的规矩……如今有这样一个人在你面前,你却不动手了?”

“要杀他,那也得有人下单才行。”慕晓槿依旧没有看青羽,“我说过了,我们是杀手,不是侠客。若是什么什么恶人都不计成本地去杀,哪有钱来养活这么多张嘴巴?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破了规矩。”

慕晓槿停了下来。她说的话太多了,这已经违背了她的本性。

“你是指海棠建立起来的那个救济穷苦百信的保善堂吧?”青羽忽然笑了,“我明白了。”

我明白你们的计算了,那是你们的世界,你们的江湖。那是个一切都可以拿来衡量、算计、交易乃至扭曲的地方。那里不再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只有为高者权重者力强者之间的翻云覆雨。

你们说,你们有苦衷,有无奈——我明白,我也不明白。

因为,那不是我的世界,那不是我想要去的世界。我宁愿固执地守候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去坚持那些非黑即白的东西,坚持自己的所有坚持,决不放弃。

他知道,终究能够指望的,只有自己——和怀里那柄短剑。

“那么,请帮我一个忙。”青羽拿出一包东西,“在我杀了任天虎之后,请你把它交给二哥。”

“这……”慕晓槿有些震惊地看着青羽,“你究竟……”

“我走了。”青羽打断她的话,“接下来的事情,你不用管了。”

说着,他如同大鸟一般,从窗口一跃而出,向码头方向奔去。

“喂!”慕晓槿叫了一声,看着青羽雨中的背影远去。

你又不能和去魂动手……那你拿什么去杀任天虎?

看着青羽远去的背影,慕晓槿心头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任天虎看到踏雨而来的这个煞星的时候,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东躲西藏,没想到还是没有躲过他。

去魂立刻拔剑护在任天虎面前,同时留意四周慕晓槿的影子。

少年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得贴在额头上,宽大的白袍下沿也沾染上了地上的污泥。他惨然一笑,对去魂说道:“二哥,我们已经没退路了吗?”

“七弟,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动手——所以回去吧,你是有退路的。”

“我知道了……”青羽轻轻笑了起来——带着凌厉的眼神。

“二哥,你以前曾经教过我,杀手要保持绝对的冷静——要随时计算身边的局势,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不能出手,绝对不要相信赌局和运气,对吗?”

“是。”

“那,二哥,如果我现在一定要动手,你会不会杀我?”

去魂一怔:“七弟,你要做什么?”

“咱们,赌一把吧?”

说话间,少年的白衣一晃,微微一晃。

去魂只觉得眼前一花,少年已经出剑。他手中的短剑、泛着寒光,轻颤出生命中绝美的吟唱。

相救已经来不及!

几乎来不及思考,去魂手中的剑指向青羽的心口。

围魏救赵——这是他苦思冥想之后,唯一能够破解鸿雁长飞的办法!

少年身在空中,看见当胸而来的寒光。他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已然有所预料。

他只需要向旁一闪,就能够躲开致命的一剑。

可是,他不躲!

没错,他想要赌一把,他想,也许,毕竟,曾经的兄弟吧,不会真的狠下心来。

人们总说,女孩的心思难以捉摸。可是,少年人的心思,他们又何曾捉摸得透?他们相信自己,相信兄弟,相信感情,坚定得醉入某些信念之中。为了它们,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验证。

也许,去魂曾经体验过……可是现在,他不懂,完全不懂。

他看着青羽越来越近的身躯,仿佛听到了少年人倔强的心跳。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敲打在他的手上——他微微颤抖起来。

他是看着这个少年长大的啊!

这一剑,刺,还是不刺?

孤鸿在天边,悲鸣。

慕晓槿停下脚步,双手捂住嘴唇——

“你疯了!你疯了!”她喃喃地说道。

噗!

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刻。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安静地只能听见无穷无尽的滴答声。

长剑刺入青羽的身体。鲜血喷涌而出,沾染上青羽的白袍。点点的红花,如同地狱深处开出的曼珠沙华。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了。

“十步”已经在任天虎的喉间。可是青羽重伤力竭的瞬间,任天虎伸出双指,夹住了“十步”。

半寸的距离,再也无法逾越。“十步”如同被打中七寸的毒蛇,呻吟着颓唐。

“没有想到吧,青羽?”任天虎冷冷地说,“你这种傻瓜,也配做杀手?”

青羽低头,看着胸口的剑,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是自嘲的笑吧,笑自己的傻。居然……明明知道他们曾经是杀手,明明知道这样的人是为完成任务本来就不顾一切的,为什么自己居然会想与老天来一个这样的赌博,这样的,根本就毫无胜算的赌博。

或者,这是解脱的笑?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他应该生存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不容许他的,也绝不是他想象成那样的……或许,这样也好,这样就解脱了?

他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看着任天虎,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已死之人。

“你……”任天虎刚说出一个字,觉得胸口传来微微的疼痛。低头,看到鲜血正慢慢滴下。

“你什么时候……”他的身体委顿下去,满脸不可置信。

“你以为,你真能阻止我的剑?”青羽冷笑起来,低头看着左手的另一把剑,“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那天看到了慕小姐的招数呢……”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意识渐渐模糊。

“七……弟!”仿佛刚刚反应过来,去魂弃剑,踉跄跪倒,“你,怎么真的不躲?”

但他马上冲到任天虎跟前,颤抖着去探他的脉搏——青羽的这一剑毫不留情割断了他的心脉,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看着青羽和任天虎,去魂终于低低哀嚎一声,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坐倒在雨中。

他不仅没能完成盟主的任务,还亲手刺倒了自己曾经的兄弟。刹那间,他觉得万念俱灰,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向他压了下来。

慕晓槿快步向前,一手把剑抽出,一手飞快封住青羽胸口穴道,然后颤抖着将金疮药抹了上去。感受到青羽还有微弱的气息,她迅速将这个瘦弱的少年扶起。

“我,偏了两寸……”去魂沉沉得说道。

“我知道。所以我要带他去药王谷。‘回春妙手,阎王低头’,只有那里的神医能够救青羽了。”她低低得说道,“可是,药王谷远在渝州。青羽,你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如果小羽醒来,请告诉他……二哥对不起他。”

“哼。”慕晓槿冷笑一声,“你当然对不起他。”

她从怀里拿出那包东西,扔给去魂。去魂打开一看,愣住了:“这……这是……”

“这是震威镖局的天行令,青羽留给你的。拿着他,你就可以到震威镖局,得让总镖头高其明护的你周全。青羽一心要在你们过江之前解决掉任天虎,并非忌惮江北地区铁血盟的势力有多么庞大,而是担心在那边一旦得手铁血盟的耳目就会有得到消息。他想要为你争取时间,能够悄悄回去救出你的家人……他从头到尾都在为你着想,可你几乎杀死了他。”

慕晓槿微微摇头,“你为他挡了一剑,又刺他一剑,他还曾经救过你的命——我想,你们算是抵平了。下一次在遇上这样的情况,青羽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了。”

去魂低着头,心里不断地颤抖着。慕晓槿的话,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心上。雨水从他的发尖、眼角、脸庞上不断滑下,冰凉地有些刺骨。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什么也没有想到。过去还在七杀盟的那种感觉在心底朦朦胧胧似乎要复苏,但是一时间又什么也抓不到。

慕晓槿没有再理会失魂落魄地去魂,带着青羽离开了。

雨水滴滴敲打着地面,江南青石板的小路,有的时候却是显得那样清寒。慕晓槿侧头看着这个仿佛沉睡着的苍白少年,第一次觉得,原来他还是一个孩子。

一个永远拒绝长大,拒绝爱怜,拒绝保护,倔强到让人心疼的孩子。

她明白,成长是一个充满伤痛的词语。

药王谷里鸟语花香,少女坐在一棵树上,懒懒地逗着一只初生的小雀:“呐,他走了?”

药王谷弟子龙宇站在树下,脸上依然是那种好脾气的笑:“伤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你们这些少年人,永远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

“哈,龙宇哥哥也没多大嘛……”想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慕晓槿抬起眼来,却再也没有说话。

走了……走了也好。这家伙,就像是不受羁绊的风,在这个被各种规则凌厉束缚成蛛网一般江湖之中,依旧执着着自己的方向。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呢,我们,江湖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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