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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孤岛岁月,黄浦江,水滔滔(1939年7月—1939年8月)(5)

方丽清鼻子里笑了一笑:“骨气多少钱一两?说来说去你总是在屋里孵豆芽!现在做人要讲究实惠!要有钞票赚!能实惠,有钞票,死人也不要管!人家汪精卫,官比你大得多,他带了一大批人来,许多人本来的官职都比你大!人家不怕,就你怕!我觉得江怀南说的蛮有道理。立荪也说,你是放着金元宝不拾,放着唐僧肉不吃!男子汉大丈夫胆小如鼠,太不合算!”她这一向,“合算”、“不合算”像口头禅。

童霜威的心被狠狠戳了一下,神经一阵痉挛,肚子也要气破,庸俗而无爱国观念的女人无理可喻,耐心扇着扇子说:“丽清,别的不谈了。反正,我同你商量,你放我走!不要在经济上这样束缚我。我在上海无可作为,去到那边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方丽清撇撇嘴:“天晓得!难道那边有个大官等着你去做?难道那边有汽车洋房等着你去坐和住?要有那么好的事不早就兑现了,你为什么还要回上海来?不就是因为在汉口在香港没人理睬你才回来的吗?现在再去,我看还是一样。去做瘪三受人冷落有什么好?要叫我说,你就偏要在这里争口气,偏要想办法在这里做大官、发大财气气他们!”

“我回来主要是在香港有危险,你又在经济上卡我……”

“危险!你又要去干什么?”

“政治上的事你不懂!”童霜威浑身出汗。

方丽清瞪了他一眼:“我有什么不懂的?狼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你不为我着想,也该照应照应立荪和江怀南他们嘛!他们都赞成你出来争口气,当个靠山,难道他们都是屁事不懂的猪头三?立荪顶有眼光了,向来不做蚀本生意,听他的话错不了。江怀南也是个顶顶聪明的人,不合算的事他不沾手。你不要自己发傻还以为人家是戆大!”

童霜威几乎是要哀求了,用手帕拭着汗,说:“让我走吧!去趟香港。原因早说过千百遍了。要是不答应我走,将来我倒霉你也要遭殃的。你愿意跟我走就一起走,不愿意就暂留上海。我在香港或去重庆安排好了,马上接你去当官太太!”他有意把话说得俗气些,来迎合她。

方丽清默不作声,看上去是在思索。将发卷好,准备睡了,她忽然说:“好吧!要走也不要太急。蒸笼一样热的天,怎么上路?天凉快些你要走就走好了!”她想起了自己同江怀南旧情复燃,突然说不出对童霜威有一种什么厌倦。将他送到外埠去倒也好,落得自由自在些。只是江怀南既可爱又滑头,心里想的摸不准,也难驾驭,把童霜威放在身边,对江怀南还有点牵制和吸引的用处。决定拖他一拖,许诺到天凉后再说。

见她态度起点变化了,童霜威有三分高兴,敲定地说:“好,那就依你这么定了!七月快过去了,八月快来了,九月秋风一起,我立刻走!”

方丽清点点头,蚊子似的轻轻“唔”了一声。

今天一早,睡到九点钟起床。吃罢早点,方丽清约“小翠红”做伴去逛小花园昼经里一带买绣花鞋去了。三楼上的巧云同楼下的“老虎头”忽然吵起架来,吼骂成一片声。

“老虎头”在楼下高嚷:“……昨天是双日还是单日?……要勿要面孔?”

巧云在三楼也不让步:“有本事就不要吵闹!我又没有叫他来!有本事你叫他去呀!”

“老虎头”高骂:“你不要脸!”

巧云回骂:“你才不要脸呢!”

“你个狐狸精!”

“你个老虎头!”

以后就骂开了,什么难听骂什么。听到吵架声,仿佛能看到“老虎头”龇着牙,也仿佛能看到巧云用手在点点戳戳。巧云近来发了胖,雪白的手圆鼓鼓的,手背上有四个洼洼的窝儿。

在方家,婆媳勃、姑嫂斗法的事不太表面化,方立荪的大小老婆吵架却是家常便饭。天,一早就热,使人烦躁。童霜威听了吵架,心里更发躁,想:我真是同猪牛马羊这些畜生住在一起了。像什么话!心里明白这是方立荪昨夜在巧云处住宿的结果。这时,只听到方老太太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用一种长辈的吆喝腔调高叫:“你们还有点管教没有?一早就吵吵吵,像什么名堂?还要脸皮不要?”

这一训,各打五十板,楼下和三楼的骂声停了。童霜威耳朵里清净点了,拿起一本《淮南子》想看,又没有心绪,看见桌上放着吃剩的稀饭和几碟油汆果肉、炸豆瓣、火腿片等小菜,阿金尚未收去,忽然怀念起南京来了:战前,南京的吃出色,早点有所谓“四绝”,那就是回民集中居住地区七家湾的清真馆子李荣兴的牛肉汤,物美价廉,别饶风味;乌衣巷附近武定桥下的包顺兴小笼包饺店的包饺,个儿小,皮儿薄,卤子讲究;中华门内贵人坊清和园的荤素干丝,用小磨麻油调味,外加切碎的嫩姜丝,鲜美可口。此外,是门西殷高巷内三牌楼的烧饼,特别酥脆,把火腿、香肠、大葱等材料拿去,可以代为加工。……想到这些,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实在也是闲居得无聊之至了,并非贪饕之徒,却在想起吃的事儿来了。有点感触,不知不觉又想起了与南京有关的那些人和事,沧桑之情充塞心头,又闷闷来回踱起步来。

正踱着步,忽见“小娘娘”方丽明急匆匆拿了张名片进房了,说:“姐夫,楼下来了个客人,回他说你去香港了,他哈哈大笑,递了名片,说:‘我是他好朋友,以前来过,不必骗我。’你看怎么办?”

童霜威接过名片一看,是张布纹纸空白无头衔的名片,原来是谢元嵩。好呀!谢元嵩到底现在在干什么?他本是两广监察使,现在不知怎么了?他一会儿去香港,一会儿又回上海。他本是汪系的人物,现在同汪精卫有没有关系?想到这些,心里警惕,但此刻心情寂寥,又想着九月可以离开上海,心里既轻松悠闲又兴奋激动。谢元嵩来,倒急切想见面谈谈,既可了解外界形势,又可解除无聊、寂寞。人到他这种景况时,似乎特别需要友谊了。虽然觉得谢元嵩这人面似憨厚实际油滑,同他相交要提防吃亏,但觉得他还不是阴险毒辣之人,还不至于害我。不见他也不合适,家霆与他儿子谢乐山有交往。此时他来叙叙极好,马上对“小娘娘”说:“请请请,快请他上来!”

“小娘娘”快步出房下楼去了。童霜威也整整衣扣出房去迎接,走到楼梯口,听见脚步声和谢元嵩的哈哈声,谢元嵩正由“小娘娘”陪着上楼来了。

童霜威在楼梯口拱手,笑脸相迎说:“啊啊,元嵩兄,久不见面,想念得很哪!”

谢元嵩哈哈笑着上来,手执雪茄,说:“啸天兄,你藏龙卧虎在此,戒备森严。如果不是我心中有数,准被拒之门外了。哈哈,我也很想念你啊!”

握手寒暄,一同进房。“小娘娘”送了泡的香片茶进来。童霜威见谢元嵩穿一套白哔叽西装,额上全是汗水,叫“小娘娘”去把楼下客堂间里的华生电扇提来开了扇扇。两人推心置腹地谈了起来。

矮胖秃顶的谢元嵩气色非常好,满面红光,比在香港回来时胖了一些,走路蹒跚,笑起来显得带一种傻气。两只蛤蟆眼和一张蛤蟆嘴依然给人一种憨厚迟钝的印象,开口问:“啸天兄,过得如何?心情和身体都不错吧?”

童霜威苦笑笑,说:“日前读陆放翁诗《记梦》,诗句曰:‘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不知尽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12]正好是我心情的写照呢!”

谢元嵩大大咧咧地哈哈一笑,说:“书呆子!书呆子!”

童霜威禁不住开门见山,问:“重庆情况不知如何?”

谢元嵩头摇得像货郎鼓:“我是打打小麻将,国事管他娘!只知道那边日子不好过,国共闹摩擦,日机大轰炸。听说五三、五四两天,日机丢的燃烧弹,毁屋二千多幢,炸死炸伤六七千人,真是呜呼哀哉!”

童霜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问:“你这位两广监察使,听说又去了香港一次,目前忙些什么?”

谢元嵩摸火柴点燃熄灭了的雪茄,房里顿时布满了呛人的烟味,说:“我那有名无实的空头两广监察使早辞职了。于胡子[13]已经派了别人在干。我今后,打算在上海长住。目前,正忙着寻找快乐。人生在世,快乐是不可少的。自己不找,快乐也不会降临。上海滩,快乐遍地都是。愿要的人就有快乐!当然,像你这样深居简出做隐士,那恐怕就只有苦闷没有快乐了!”说完,哈哈笑了一阵。

童霜威也被他逗笑了。同谢元嵩在一起,这点倒好,他说的话常使你捧腹。童霜威不禁问:“你倒说说,你找到了些什么快乐?”

“你是正人君子!”谢元嵩咧着嘴,“我是从不愿做伪君子的。我是个爱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实在人。”

听他又搬出这套“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经”来念了,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战前在南京谢元嵩请他吃蛇肴介绍他认识江怀南的情况来了。那次,谢元嵩念的就是这本“经”。谢元嵩今天的话有点像指着和尚骂贼秃,说我是“伪君子”,这是为什么?听了虽不受用,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耐心再听他讲。

谢元嵩无所顾忌地说:“吃喝和看戏当然少不了!有快乐的地方我都不放过。孔夫子都说食色性也,我岂能放过?‘会乐里’吃花酒,‘仙乐斯’跳舞,按摩院和向导社,滋味我都要尝尝。其实,赌更有趣!跑马、跑狗、打回力球,我都常去。最使我喜欢的是沪西的‘好莱坞乐园’了,那里真有意思。今天来,就是特地邀你去找找快乐的。”

童霜威说:“我从不赌钱,你是知道的。”

“哈哈!”谢元嵩瞪大了蛤蟆眼大笑,“有什么会不会的?赌的事用不着学!那个地方,真是快乐天地!等会儿我陪你去见识见识,包你满意。人生得意要尽欢,失意也要尽欢!不必古板,你听我的劝告不会吃亏。”

童霜威感染了谢元嵩的快乐情绪,不禁莞尔笑了,说:“元嵩兄,我闭塞得很,对外界情况简直快一无所知了,你择要多谈点听听如何?”

谢元嵩鼓着两只蛤蟆眼看着童霜威说:“恐怕不是一无所知吧。哈哈,据我所知,江怀南到你府上来过,是不是?他能什么都不谈?”

童霜威想:呀!那天江怀南来,话不投机,匆促间没有向他打听谢元嵩的情况。现在谢元嵩这样说,看来,他二人是有来往的,说:“他是来过,只是没多谈什么。怎么?你同他常过从?”

谢元嵩咧咧嘴,两手一拍:“此人八面玲珑,算盘很精。有趣的是急着跟什么维新政府去当官,如今看到维新政府要短命,又找新门路烧香拜佛了!我对他说:政见同不同无关系,朋友总是朋友。也告诉他:我同汪先生过去是有点渊源,但现在没有关系。他只好怅怅离去。”

听到这里,童霜威想:看来谢元嵩并没有同汪精卫一样附逆,仅仅不过是在上海纵情于声色赌博之间,这倒还算大节不差,撇开谈江怀南,说:“元嵩兄,你这一说,我放心了。说实话,我担心的是你过去同汪的关系深,怕你也会跟着他下水呢!听说近来正在酝酿组织伪国民政府,我倒想问问,你对汪怎么看?”

“怎么看?”谢元嵩的蛤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说,“哈哈,何必问怎么看呢?汪先生同蒋先生我都尊重。但蒋一直排挤汪,这我倒不免同情汪的处境。自从卢沟桥事变发生后,汪对中日战争固然无法阻止,但时刻想着转圜。他认定战必大败,和则未必大乱。在南京失守前,为这他给蒋先生写过的信在十封以上,当面也谈过多次,但无效。他这不就自己以跳火坑的精神从事和平运动了吗?他对战必大败的看法,是符合实情的。有人反对他,有人骂他,但也有人拥护他,有人夸他。我是既不骂也不夸。我跟你一样,做做寓公,别人哭笑我不管!”

童霜威也听不出谢元嵩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假话,这人不好捉摸。他又问:“你对他们的情况该有点了解的吧?”

谢元嵩捧起茶来,大口地喝,说:“听说,日本方面因为汪有威信,答应取消南方梁鸿志的维新政府和北方王克敏的临时政府,把日军占领区的政权统一起来,交给汪完成国府还都的任务。”

童霜威思忖:谢元嵩的脚似乎仍站在汪精卫身边,不禁说:“元嵩兄,你觉得奔走什么和平运动是对的吗?”

谢元嵩又咧嘴打哈哈了:“哈哈,对不对谁知道?不过,战争确实可怕,和平也真可贵!战前南京那种享福的日子总是令人神往的……”语气里有叹息。

童霜威知道谢元嵩同汪过去的关系深,慨叹地说:“看来,开场锣鼓要敲起来?”

谢元嵩忽然半真半假似开玩笑地说:“怎么?啸天兄,你对这很感兴趣嘛!是不是有出山面世之意了?”华生电扇呼呼响着,谢元嵩嫌热,站起身来,到风扇近旁让风扇吹身子。

童霜威感到严重,窘迫地说:“元嵩兄,这玩笑可开不得。我在上海是闲居,不想涉及政治的。近来读老庄之学,更加清静无为。但既在上海住,对一些大事知道总比不知道好。你我知己,才打听打听。”

谢元嵩打着哈哈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来,说:“啸天兄,别紧张,不过是同你说说笑话罢了。据我所知,现在肯同他们合作的人很多,只是像你我这种有声望地位的人不够多。现在正在筹办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讨论改组国民党与国民政府成立的问题,听说快开会了。不过,问题也不少。你是知道的,派系复杂:改组派、公馆派、C.C.系等,都团在一起,围着汪先生转。牙齿舌头还要打架,分权分利能没冲突?我这人历来厚道,见人家脸红脖子粗像踢足球,我就不去掺和,落得个你说的清静无为。”说到这里,见童霜威还想再问,谢元嵩却无兴趣了,看看手表,站起来说:“啸天兄,不必再谈这些劳什子的事了。你我出去找找快乐!今天,我请客,痛痛快快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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