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振国绕小道走向戴林义家。戴林义家在唐家庄矿高级员司住宅前边约五百码远处的一片僻静处，是盖的茅草顶的石头墙基土坯屋子。外边用篱笆寨子挡着半截的土矮墙，矮墙里有些桃树、杏树都光秃着枝干。在这夜里时分，看不到一点灯光，听不到一点人声。节振国心里纳闷，本想翻身进墙，怕院子里有狗，就“投石问路”，捡块石头扔了进去。只听石子“突”的一声，滴溜溜滚到门边去了，没有回响。节振国又拾块石头扔到门上，“啪”的一敲，仍没回声。节振国心里更诧异了。偏偏这时，他觉得肩上被一块石头掷了一下，四面看看，又没动静，朝上看看，心想：可能是树上掉下什么断枝来砸了一下，也不在意。一手拨开矮土墙上的篱笆障子，一手撑着土墙，侧身一跃就进了院子。轻移脚步走近门边，只见门上用铁丝拧住了门鼻子，看来，这儿已经不住人了。
节振国心里一怔，忽听唐家庄里锣声“当当……”号声也“嘟嘟……”响成了一片。他心里明白，准是赵各庄的队伍压境，“护矿队”在集合人去抵御。看来，谈判要按计划开始了！……他朝“戴胖”家的门鼻子望望，心想：是怎么回事呢？人不在家？一家大小又到哪去了？……返身刚要走，没料到暗处闪出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手拿一根镐把，恶狠狠地吆喝：“站住！干什么的？”
看那身材，他比节振国高半个多头，可是节振国艺高胆大，心中没有半点含糊，反倒寻思：来得好！正想找个人问问，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一见这人臂上戴个白布箍，节振国明白，是“护矿队”的人，随口说：“我来找戴胖！他人呢？”
胡子拉碴的大汉说话是冀南口音，欺节振国个儿没他高，穿的又是窑衣，估量是个下窑的，也没把节振国放在眼里，恶狠狠地说：“找戴胖？你是干什么的？”说着，手提镐把不怀好意地上来了。
节振国四面一打量，确定除了这大汉没有别人，决心收拾他。两腿运气，迎上一步，抬起右腿，一个“扫堂腿”，“啪”的扫在大汉左腿上，只听大汉“啊”的一声，甩了镐把，像棵锯倒的大树歪了身子往左栽倒在地。节振国又反起右手一巴掌五爪金龙挥在大汉右颏上，大汉“哎哟”一声，下颏脱了下来，双手扶住下颏，跪在地上，哼哼唧唧，像一摊烂泥。
节振国上前，用脚尖拨弄开大汉的双手，问：“戴胖呢？”
大汉下颏掉了，哼哼唧唧的说不出话来。
节振国一把将大汉衣领揪起拖到屋旁暗处，用左手抓住他的脑袋，用右手将他下颏一托，给他安上了下颏，又问：“戴胖呢？”
大汉两手捧着下颏歪着嘴说：“前天要抓他，他跑啦！他老婆跟孩子都去姥姥家了！我是派在这儿监视这空屋的。上头说是怕有奸细来找他联络事儿，让我在此守着！”
节振国心里着急，想：看来，找戴胖联络的事儿是砸锅了！怎么办呢？我是负责来找内应的。内应找不到，就是完不成任务。怎么行？我不是夸下海口才来的吗？怎么办呢？他脑子转悠得快，这么一想，决定从这大汉那儿找线索了，说：“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瘪着嘴儿，说：“我跟你一样，也是下窑的。是为赚两个钱才干‘护矿队’的，你饶了我吧！”
节振国说：“我问你，为什么逮戴胖？”
大汉急嘴快舌地说：“说是他跟赵各庄有勾结，要咱唐家庄也闹罢工！”
节振国问：“这儿跟戴胖同伙的人多不多？”
大汉偏起脸说：“咋不多呀！多的是！逮了些，也跑了些，也有没逮的。逮不完呀！”
节振国仔细听着，又问：“跑的能跑到哪儿去？”
大汉讨好地说：“这么大的唐家庄，哪家藏不了人？找个有交情的拜把子弟兄或者同乡的那儿一藏不就逮不着了？‘护矿队’人数不多，号称八百，其实不足。再说，八百人中真心实意跟龚德三、栗温穿一条裤子的也不多！”
节振国问：“你叫什么名字？”
大汉答：“我叫胡二！”
节振国用指头点着他说：“胡二！我也不难为你。你听说过赵各庄有个节振国么？那就是我。”见胡二听到“节振国”的名字又吓又钦佩的模样，节振国继续说：“龚德三、栗温是汉奸，‘护矿队’是在帮英国毛子的忙。这种出卖工人的坏事不该干。”那胡二点头如捣蒜，节振国说：“咱赵各庄矿工为了开滦五矿工人的利益才罢了工，唐家庄广大矿工兄弟是支持同盟罢工的！汉奸‘护矿队’想破坏办不到！要动武的，咱派出三千人就叫‘护矿队’完蛋！你可不要跟在里边送死！我今天来，要找戴胖，你能带我找到他，也算你立了一功！”
胡二摇头，老实地说：“要能知道他在哪儿，当初我也不站在这儿受罪了！”
节振国听他说话在理，说：“你想一想，谁跟戴胖有交情？你能带我找到这种地方也行！”
胡二少气无力地说：“那倒不难！可我不敢离开这儿呀。查岗的来了，我不在这儿，他们饶不了我。我给你指个路，你自己去找行不行？我要说假话五雷轰顶尸骨不全！”
节振国说：“行！你就指个路吧！”
胡二手指着西边，说：“离这儿也不远，从这儿往西绕过一条胡同，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后边，有个摆摊子卖稀饭、胡辣汤的姓钱的老头儿，你到那儿一问就知。你跟戴胖有交情，都是保定派的，兴许说了你的名字他能告诉你点什么。”
节振国琢磨了一下，感到也只能如此了，对胡二说：“我走了！你要是想报告或是想害我，咱们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要是没骗我也不想害我，我们以后算是有了个交情了。我节振国说话算话。”
胡二没等节振国说完，双手作揖，说：“节大哥！你想哪里去了，我咒都赌过了，你不信，我再来一遍！”说着，又要起誓。节振国笑着止住了他，说：“后会有期，我走了！”
他丢下胡二，独自飘忽地离开了戴胖家。
谁知，走了不到百步远，发现背后似有人在追上来。节振国回头一看，见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瘦瘦的，光着脑袋。看那样子，确实是在追赶他。节振国不禁立定了脚步，回转身来。
男孩跑上来了，两只机灵的眼睛忽闪忽闪，露出有虎牙的小嘴巴说：“你找谁？”
节振国看那男孩穿得单薄褴褛，像个矿工家的孩子。忽地又想起上次跟胡志发来戴胖家时，好像见过这个男孩，说：“啊！我们见过面，对吗？”
男孩咧嘴笑了，天真地眨巴着眼睛说：“你是节大叔，我是榆儿！”
节振国想起来了，这是戴林义他哥哥的儿子，戴胖的侄子，上次确实见过面，说：“对了！榆儿，你叔呢？我找他有事呢！”
男孩又咧嘴笑了，说：“刚才，你打胡二，我见到了！你本事真大！你跟他谈的话，我也听到了许多。来！你跟我走，找我叔去！”
节振国跟着榆儿走，这才知道：榆儿是戴胖派来这儿“站岗”的。戴胖怕赵各庄有人来，也盼赵各庄来人，就让榆儿常在这转悠。节振国来时往门上扔石头，榆儿怕他给胡二发现，就扔了块小石子儿砸他。谁知扔在肩上，没引起节振国注意。榆儿刚想再跟节振国打招呼，节振国已经翻身跃进矮墙里去了。后来，节振国打了胡二，榆儿一直机灵地在矮墙暗处偷看偷听，肯定了是节振国，才匆匆追上来。
节振国见到榆儿，像见到了戴胖。跟着榆儿匆匆地走，果然，胡二并没说谎，往西绕过一条胡同，有棵歪脖子老槐树后边，坐北朝南的草屋里，找到了点着电石灯卖稀饭和胡辣汤的钱老头儿。钱老头儿五十开外年纪，身材魁梧，唇上的黑髭把他的面容衬得挺朴实。他叫榆儿给他看着摊子，自己带节振国又往西走。七拐八弯，到了一处矮瓦房里，北屋有几个年轻矿工在那儿点着小灯打纸牌，钱老头儿带着节振国掀开门帘进了里屋。扑鼻的烟味中，里屋点着一盏小油灯，节振国看到戴胖正跟十来个矿工坐在炕上聊天。一见戴胖，节振国心里高兴。戴胖见钱老头儿带来的是节振国，更是兴奋，大叫一声：“可把你们盼来了！”马上从炕上下来，把节振国迎上炕去，竖着大拇指跟大家说：“我给你们介绍，这就是我常跟你们说起的节振国！老节大哥！……”他十分激动，说：“你不来，我们这也就要去同你们联系了！咱们的人也组织起来了。人数虽比‘护矿队’少，只要你们来支援，咱里应外合，准能叫‘护矿队’垮台！唐家庄一定要参加五矿同盟大罢工！”
节振国受到戴胖和那伙矿工的热情欢迎，心里欣慰，知道这次来唐家庄的任务一定圆满完成了！
节振国半夜里离开唐家庄回到了赵各庄。
他去时一人，回来时带了唐家庄矿三十多个矿工回来。戴胖自己留在唐家庄，把唐家庄里应外合的事儿全安排得妥妥帖帖。节振国带回来的三十多个工人，不但了解“护矿队”的部署情况，而且熟悉进攻唐家庄的道路。打唐家庄，由他们带路，那是万无一失。“护矿队”在天黑时，由龚德三、栗温同赵各庄来的罢工委员会代表胡志发、关清风、节廷秀等谈判了一场，最后当然不欢而散。赵各庄的工人队伍退走后，龚德三和栗温等将“护矿队”仍集中布好阵势放在西北面，不敢分散。
节振国回到了赵各庄，罢工委员会半夜里就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在工人俱乐部举行，唐家庄矿来的工人代表参加了会，表示迫切希望赵各庄矿的阶级兄弟们实行互助，去帮助唐家庄工人瓦解“护矿队”。赵各庄矿罢工委员会做出决定：打铁趁热！明晨黎明时分由唐家庄工人带路，进攻唐家庄瓦解“护矿队”！大家都明白：要是不帮助唐家庄的阶级兄弟将唐家庄矿拿下来，让汉奸“护矿队”控制着唐家庄，开滦资方态度会更强硬，工人罢工情绪会低落，五矿同盟大罢工也实现不了。
做出决定后，当夜，节振国派纠查队队员挨门挨户悄悄通知：“除受伤和养病的工人外，明天拂晓一起在庄东集合攻打唐家庄‘护矿队’！”矿工们有刀拿刀，有红缨枪拿红缨枪。拿斧拿镐的更多，实在没铁器拿的就用镐把。也有把三股钢叉、七节鞭都拿来做武器的。天刚亮，在赵各庄外西无水庄附近空地上，工人们集合站好了队。按着同乡会的系统分成大名府、保定派、山东省、东八县四个大队，外加上纠查大队，一共五个大队。纠查大队前面树着一杆有钩牙形边缘的大红旗。这面大红旗是过去开滦矿工罢工时常用的。大红旗上，是一块菱形的黑色钻石的图案，外边有两个圆圈，中间交叉着一把铁镐和一把铁锤。大红旗呼啦啦飘，旗下的工人纠查大队，也就是打冲锋的突击队。他们有的头上裹着红布，有的包着红绸，钢斧雪亮，大刀片在手上闪光。
五个大队，兵分三路围攻唐家庄，声势浩大。进攻小工房东面围墙的一路和进攻高级员司住宅后墙和职工子弟学校的一路，都是佯攻，目的在牵制敌人兵力。节振国带领工人纠查大队进攻矿厂，这是摧毁性的一路，规定要速战速决，至迟下午两点钟以前要攻进去。
天气，阴沉沉。纠查大队以雷霆万钧之势出发了，人们情绪十分激昂。节振国怀着必胜的信心，带队走在头里。他觉得这次进攻“护矿队”，同唐家庄矿工会师，就像雷与电交并，将使红色风暴横扫开滦。他只穿一件单衣，浑身的肌肉一棱一棱地突起，身上满是力气，手拿一把钢斧。纪振生跟在他身边，精神焕发。唐家庄来带路的工人也都手拿铁器紧紧跟随。
队伍快近唐家庄北边时，忽见前边出现了一溜十来个人，又是挥手，又是扬帽子。只听唐家庄带路的工人说：“护矿队的！”“工贼！……”“栗温！……”
节振国下令队伍停步，同纪振生走上前去。
只见一个窄条脸瘦瘦的中年人，短打扮，戴呢帽，上来拱了拱手，说：“我们是唐家庄‘护矿队’的！昨天的谈判还没有完！我们愿意和平解决。希望你们退兵。有事好商量！”
节振国威风凛凛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窄条脸赔笑说：“我们是‘护矿队’的代表。我就是栗温……”他话没说完，节振国吼道：“投降吧！”唐家庄的工人一拥而上，这个说：“你们是工贼、汉奸！”那个说：“谁跟你们和平解决！你们代表不了唐家庄！”又一个说：“快滚蛋，让路吧！”……
节振国点头说：“对！昨天的谈判昨天就完了！对付你们这些工贼、汉奸没有什么退兵可言，只有你们投降，让唐家庄工人弟兄们自由罢工！快滚回去吧！”
纪振生将窄条脸的栗温“乒”的一掌搡了五六尺远，说：“滚！”
栗温吓得屁滚尿流，带了一伙狗腿像夹了尾巴的丧家犬似的溜了。跑得飞快，好像谁跑慢了被逮住就要给杀头似的，引得纠查大队里起了一片哄笑声。
唐家庄矿已在面前，煤烟气味迎风扑鼻。矿上的大烟囱喷吐着黑烟、灰烟、白烟，一团一团，缠成了浓云密雾，笼罩在肮脏、陈旧的高房子、矮屋子的上空，使人感到需要有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来冲刷、清洗。
节振国叮嘱大家：“快到了！要小心。‘护矿队’有枪！”说着，又下令出发。
前锋到了一个长着矮树棵子的小山坡附近，听到枪声响了：“叭！”“叭！”“护矿队”开枪了！
节振国高叫：“散开！”见纠查队队员们有的猫下了腰，有的趴下了。他是个特别勇敢不怕死却又没有作战经验的人，见人猫腰趴下，心里不乐意了，笑骂着说：“他妈的都给我直起腰来走！猫着腰子弹从嘴里打进去横穿过肚子更死得快！直着走，从裤裆里穿过去，没事！别孬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