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也不知怎的，萤火虫竟那么多，我突然好像是在梦中。我常常喜欢做梦。童年时有一个时期，身体很弱，常常找医生看病吃药。颈部淋巴腺发炎和眼下部发炎都开刀动过手术。那时期我总是乱梦颠倒。这个时期，我身体逐渐好起来，在学校的运动会上，田径方面短跑和跳高跳远成绩都不错。但，晚上睡觉仍爱做梦。那个阶段，我常为许多童话和民间故事着迷。可能是《西游记》等一类的神魔小说和丹麦安徒生童话及《牛郎织女》一类的民间故事的影响，我富于想象力，成了一个好幻想的孩子。幻想和梦境有时竟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童年时想在长大后做个军人的想法仍有，由于日本侵略，很想长大当了军人勇敢地像个英雄般地在沙场上同日寇打一仗。但由于看了《金银岛》《瑞士家庭鲁滨逊》《天方夜谭》《人猿泰山》等许多小说、故事和电影，就又想做一个航海家日夜航行在惊涛骇浪的海上，在人们未曾发现过的神奇岛屿上看到珍禽异兽；想做一个探险家，去到遮天蔽日的非洲丛林中找到大象的群葬场或太阳神的宙宇……我有时常好独自望着天空思索，夜晚看着月亮和星星，会想着飞上天去到月宫看看该多好，要是能在天上摘星星又该多好。白天望着云朵，会想着云朵变动时的千奇百态，一会儿是鼓着风帆的船只，一会儿是硕大的人脸，想象和幻觉中，真有赏玩不尽的世界。何况我还有梦。恐怖的、奇特的、美丽的、丑恶的梦……常满足我强烈的好奇。给予我希望，安慰我寂寞而怕冷漠的心。
说来也怪，有一些梦是多次出现在我睡眠时的。一个是我常梦见自己独自在一个无边无际漆黑的大森林中走着，焦急、忧虑、害怕，想走出大森林看到光明，看到熟悉的亲友。我走呀走呀，拼命地走，怎么也走不出去……
一个是有一只大鸟，大得真是吓人，真像《庄子》里所说的鲲鹏。大鸟飞在我头顶上的黑茫茫的天空里，飞得不高，两个长翅扇动得啪啪有声。我几乎能看清大鸟的眼睛与尖喙了！我险些窒息，想惊叫却叫不出声，醒来仍心有余悸……
这样的梦当然可能是同我童年体弱多病分不开的。体弱多病，生理影响心理，加上童年时离开妈妈，缺少母爱，常处在寂寞之中，梦就这样灰暗压抑。只是，一连多次重复，经常做同样的梦，仿佛那梦境是完全熟悉的，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就在这夜扑打萤火虫时，我如同身陷梦境，一种奇异的快乐而又神秘的感觉浮上心头。从当夜睡熟后开始。我总又常做同样的梦：在炎热的夏夜里，蛙声鼓噪，我手持蒲扇，在花园里前面清水塘边的柳树旁，扑捉闪着绿色萤光的萤火虫。……那是一种非常舒畅、非常愉快的心情下的梦。这梦后来人到中年时仍不止一次做过。我在1984年发表长篇小说《流萤传奇》时曾将这个梦境写进了小说。这是后话。
就在这天夜晚我在阵阵悦耳的蛙声中扑打萤火虫玩得正兴高采烈时，忽然，听到门房后边鸽子房方向似有什么声音在响。是鸽子受惊后咕咕啼叫的声音。我往清水塘边的鸽子房走。怀疑有猫在想吃鸽子。花园中间的八角琉璃瓦亭挡住了我的路，夜色黝黑也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明显地听到脚步声，又感到远处有个黑影踅过雪松前隐没了。我有点紧张，害怕起来，宏济那晚不在家，景春在楼下他房里读日文。爸爸和汪淑晴在楼上。李妈可能在厨房里忙碌。胡二在他自己房里休息。麻油瘸子在门房门口乘凉。我身上突然寒丝丝的，大叫：“麻油瘸子！……”
但，没有应声！
我快步跑进门房，灯暗着，门关着，麻油瘸子不在。我忙又匆匆向胡二的房内和厨房方向跑。看到胡二和麻油瘸子、李妈三人都坐在厨房前有穿堂风的走道上摇着蒲扇乘凉聊天。
我把刚才听到鸽房响又看到人影的事讲了。他们笑我疑神疑鬼，神色语气都有点叫我纳闷。在这时，看见阿妹来了，对我说：“先生在楼上生气了！说不许你在花园里调皮！叫你不要再捉萤火虫！”
我手里还拿着一瓶绿光闪闪的萤火虫。听阿妹这样说，心里生气。说：“萤火虫怎么捉不得？”
阿妹说漏了嘴：“太太说这东西跟鬼火一样，不吉利。”
我心里顿时豁亮了！一定是汪淑晴在二楼开着的窗户里看见我在花园里扑捕萤火虫，是她挑唆了，才惹得爸爸生气的！
我不作声。天很热，我身上却发冷。我回身进房，将一瓶萤火虫放在吃饭间里。灯没有开，装着许多萤火虫的瓶子光华闪烁，特别好看。我欣赏了一会儿，独自去洗澡。洗完澡出来，那瓶萤火虫不见了！我忙出去找李妈和胡二等追问。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神态又是使得我纳闷的。
我明白：有些事。他们明明知道但不敢讲。
我明白：我不该把萤火虫放在吃饭间里，一定是我在洗澡时，阿妹把它丢掉了！阿妹当然是奉命干的！她只会去告诉汪淑晴我把不吉利的萤火虫放在家里，但她不会自己做主把萤火虫瓶拿去甩掉的。为什么连个孩子的这么一点乐趣也要无情的剥夺呢？
追究也无用，当夜我做了在花园里捉萤火虫的梦。到了第二天，我下午从学校里放学回来。发现晚上吃红烧鸽子，厨房里香气扑鼻，砂锅炖的鸽子正放在火上。汪淑晴不止一次说过：“鸽子太多，可以杀些吃吃！”“鸽子不吃，养了做啥！”我有点怀疑。怀疑鸽子是从我养的那一大群里逮杀的。我甚至怀疑昨夜逮萤火虫时发现的那个黑影就是逮鸽子的人。是谁？是阿妹？是胡二？还是麻油瘸子，谁知道呢？
没有谁肯告诉我的，我明白，用人们都怕汪淑晴。即使对汪淑晴的吝啬不满。但由于汪淑晴对他们有使用与解雇的权力，他们何必去得罪她呢？
原谅是容易的，忘却则是困难的。我那么爱鸽子，她却偏要偷偷叫人杀了吃。汪淑晴使我感到心冷的，不仅是她对我那种吝啬的、冷冷的态度，她在爸爸面前的挑拨，而且是她那颗冷酷的心了！萤火虫和鸽子的事都很小，但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人生必须有志向与目标
人生中的故事，一天复杂于一天。
做了高小的学生，自己总认为够神气的了，自己总认为懂得的事已经很多，感到进入中学已经快要临近，对未来的种种憧憬也就更多了。
我养成了天天看报的习惯。这种习惯从小到老一直坚持着，得益极大。每天看报，日积月累，得到的知识广一些也博一些了，眼界也逐渐从家里放到了社会，放到了国家大事上去了。懂得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1935年，***意大利侵略阿比西尼亚（即埃塞俄比亚）；1936年的西班牙内战，由于面对中国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现状，我的同情都放在被侵略的一边。每天报纸来了，总先抢着看看遥远的阿比西尼亚和西班牙的战况，关心着被侵略者的命运。一位姓过的老师讲起“阿比西尼亚”时，总错讲成“阿西比尼亚”，我和同学就顽皮地给他取了个“阿西比尼亚”的绰号。
我这时早已有了一只漂亮的书橱，是德芳妈妈原来放书用的，奶油色的，配着有花纹的毛玻璃橱门。爸爸同汪淑晴结婚后，我就占有了这只书橱，将它搬到我房里，将我许多心爱的书放在里边，包括那本德芳妈妈给我的《爱的教育》。
家庭里由汪淑晴带来的冷空气，迫使我仍旧热爱从书籍中去寻找美丽的世界和人生乐趣。书籍的确像积累智慧的一盏长明灯，它能使人心灵沐浴着光辉自己去思考。
那阶段，学校里教唱《苏武牧羊》和《满江红》。我很爱唱这两首歌。《苏武牧羊》的歌词里有：“……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帐守空帷。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唱着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冬季寒冷的荒漠上，寂寞悲壮，也总想起在上海的妈妈，有时甚至因为这支歌的曲调悲凉而潸潸落泪。《满江红》是岳飞的原词：“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歌词中充满了爱国精神，又激励人奋发向上。每唱起这支歌，我虽年纪小，却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想长大成为一个爱国者和有成就的人的愿望。想法也许可笑，这种精神却不可小看。
逆境使人聪明，困难是人生的教科书。我已经是一个通过读书和生活实践逐渐懂得比较多的高小学生了，我会拿妈妈、德芳妈妈同汪淑晴来比较。妈妈是苏州蚕桑学校毕业的学生，她生在一个缠小脚的时代，可是外婆给她缠了小脚，她却能独自逃跑到同学家里将缠上的脚放掉。她是一个在她那时接受新思想的女性，为放足，为出外求学，她甘冒脱离家庭的风险而去争取。妈妈会绘画，写得一笔好字。她教过小学，是一个整天只会操劳不会休息的妇女。倘若不是因为婚姻上的不如意和子女养育过多，妈妈对社会的贡献是必然不少的，她给子女留下的形象也是美好的。
德芳妈妈是著名的北师大教育系的毕业生，她有学问，有教养，心地善良，可是嫁给爸爸以后，她像一只被供奉着的花瓶，寂寞空虚。她享受过，挥霍过，一度也想摆脱那种做太太的处境外出工作，可是又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只是由于她善良，为人宽宏大量，她死了仍旧让人怀有好感和思念。
汪淑晴是上海商人家的女儿，什么事都会打算盘，没有读过什么书，许多事都好像不明事理，吝啬、狭隘、势利。据说当人家向她家介绍爸爸时，汪淑晴同她的两个哥哥都问介绍人：“王某人的官到底有多大？”最后又问：“比上海的税务局长大还是小？”这件事后来爸爸拿来当笑话讲过。汪淑晴对人苛刻，工于心计，经常阴阳怪气，同爸爸常常嘀嘀咕咕喋喋不休。她为了自己不生孩子，经常在上海治病，不想自己生个孩子，可是对我和哥哥，却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爱怜。她在上海的生活是赌钱、看戏、逛公司买东西……这她觉得有意思。她在南京洞庭路是整天在楼上不下来，除了睡觉也不知她如何消遣的。爸爸有一次当着我面慨叹地说过：“唉，你们这个母亲呀！头脑里只有一个字——钱！”由于她不生孩子，她让大哥汪雨荪的前妻生的大儿子传经过继给她。我起初不懂这中间的奥妙，后来才明白：原来是怕她的财产给我们继承，就觉得可笑了！同她在一起使我感到冷酷。即使妈妈又重新结婚使我心上蒙受创伤，即使德芳妈妈也不是我亲生的母亲，同汪淑晴相比，我能试出爱憎，知道优劣。
正是在汪淑晴的冷漠对待下，刺激着我思考，刺激着我产生一种立志的愿望。
我会背诵一句格言，也记不清是谁说的了，那格言是：朝着一定目标走去是“志”，一鼓作气中途绝不停止是“气”，两者合起来就是志气。一切事业的成败都取决于此。
我在小学五年级时，对古人说的“有志者事竟成”“志不立，则如无舵之舟”一类格言已铭记在心，很熟悉那些古人立志苦读的故事，诸如“锥刺股、头悬梁”等等，熟悉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祖逖闻鸡起舞等历史故事，也熟悉许多发明家科学家如爱迪生、马可尼……我觉得必须立志做一个有作为有成就的人。那时有句流行的俗语，叫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人上人”，如果把他作为“有成就的人”来理解，自然没什么不对，但如果把“人上人”作为要出人头地踩在劳动人民头上的“官儿”或“大财主”来认识和追求，就不对了！不过，我那时小，在这方面的认识自然是很模糊的，并不明确，而是只想努力上进而已。钱北三的父亲钱崇澍、竺衡的父亲竺可桢，还有父亲的学识和人们对他的敬重，都使我钦羡。故事书中的孙中山、林肯、华盛顿等当然更使我崇拜。孙中山领导推翻清朝使我觉得他伟大。林肯主张解放黑奴，在我读了《黑奴魂》后更懂得解放黑奴的意义。华盛顿是美国的国父，领导了美国的独立战争，受我敬重……我觉得一个人在小的时候，头脑里有一些伟大的人物作为自己的榜样和立志奔向的典范，对成长是十分有利的。
我本来不够用功，凭着天资比较聪明，有些课程觉得很容易通过考试。但像算术有一度却由于自己做习题时思索不够或者索性抄抄同学的答案而学得不好。班主任何寿斋老师是极严肃不苟言笑的人，平时很难见到他的笑容。他剃的平头，胖胖的脸上总带点忧郁，一口无锡音的普通话平平淡淡，讲课时很难引起我的兴趣。他常说：一个人即使天分很高，如果不勤学苦练，不但做不出伟大事业，就是平凡成绩也不可能得到。他的作业题总是布置得很多。由于他严格要求，我有上进心，还是学好了算术。
教英语的李方叔老师，湖南人，很凶。上课时，手拿一根鸡毛帚。他喜欢说：“不学外语，很难精通国文！”他那张白净的有铁青色络腮胡子的脸上有种使人感到他性情暴躁的印象。他倒并不真拿鸡毛帚打人，但如果他提问你答不出或答错了，再或上课打瞌睡时，鸡毛帚马上会可怕地“啪”打在你面前的课桌上，吓你一大跳。
我学英语，开头有个坏习惯，低年级时喜欢在英文单词上用铅笔偷偷注上中国字的音，比如“Good-bye”注上“狗头摆”，“Good-morning”注上“狗头猫脸”等等。李方叔老师最反对学生注音了，发现了这，他是要训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