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〇年秋天，牛永进与袁秋萤难忘、依恋的离别，尽管还不知道那是永久的分手。
小火车站，人来车往。一对风华正茂的学生从广阔的天地来到这里。他两不慌不忙地在花池旁找位置坐下，火车阵阵长鸣声揪着他们的心。他两就是牛永进和袁秋萤，后者为前者送行。
牛永进仔细端详着袁秋萤，相面先生也不会有他认真，肖像画师也不会有他细致。他自言自语四句话，是相面又是画像：“眼角眉梢舞春风，言谈风雅吐字清，两颊微露幽默笑，嘴边深藏含蓄情。”
袁秋萤听清了。她有满腹的心事，要不脸红之后准要反唇相讥的。事情的变化太出她所料，一下子还难以接受。好不容易盼到毕业分配，偏偏牛永进被扣在学习班里。她以为一时半时解决不了问题，昨天刚把给他的信发出去，今天这头牛犊就气喘嘘唏地来到她面前，大喜过望的她激动的泪珠还没滾下来，高兴的笑容还没有消失，就听屁股还没坐热的牛永进说要走，好个狠心郎，不尽人情哟。
痴心老婆负心汉吗？秋萤痴心倒是不假，说永进负心可是天大的冤枉。他被放出牛栏，一口气就跑到这来，没有去边山看望使他骄傲的爸妈，也没有去故乡看望使他自豪的爷奶，第一站就奔到这来看她袁秋萤。秋萤知道永进对边山和故乡的亲人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已有几年没去看望他们了。而与她才刚刚分别两三个月。永进解释说怕他的萤火虫再对别人闪光。这使袁秋萤的心里感到甜甜蜜蜜的。
英俊潇洒的牛永进使秋萤感到骄傲和自豪，永进蒙冤时就有人劝导甚至威逼她与永进划清界线；毕业离校时又有好心人劝她借机与永进一刀两断。面对这一切，秋萤没有动用她“吐字清”的口才，而是报以幽默和含蓄的微笑。她对永进的信任和情感深深地藏在她坚贞的心里。
他们第一次接触，一下子就认袁秋萤折服得五体投地。
那是来得迅猛异常的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的年代。袁秋萤手拿一叠材料兴冲冲地到红卫兵总部找牛永进。总部的门大敞四开，永进在屋里忙着什么。秋萤敲门，“门没关，不用敲，进来吧。”永进说着瞟了一眼秋萤：“什么事快说，我很忙。”“我揭发。”秋萤晃了晃手中的材料。“好，揭发谁？”永进坐下来听。“我爸爸。”秋萤平心静气地说。“什么什么？”永进吃惊地问。“揭发我爸爸。”秋萤肯定地加重了语气。“好一个完全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永进赞扬之后又问：“他在哪，干什么的？”得到红卫兵头头的赞许，秋萤很是沾沾自喜，心想这下总算有资格加入红卫兵了。她扇动两片薄嘴唇爽利地回答：“他不在我们这，在平原当地委书记。”“揭发他啥问题？”“你看吧。”秋萤把材料递过去。永进看也不看材料一眼，盯着揭发者说：“我没空看，捡主要的结我说两条。”袁秋萤不假思索地说：“他对我进行地主的溺爱……”“不是地委书记吗？”永进打断她的话问。“就是。”“既然是地委书记就不是地主，哪个父母都爱自己的子女；再说自由平等博爱并非地主资产阶级专有。我们无产阶级的爱比他们更广阔。还有什么，捡主要的说。”永进又催促她。如果说以前袁秋萤对这位学生领袖只是敬畏的话，那么此时她没有理由不钦佩。对方正瞪着两眼等着她揭发问题。她大惑不解地问：“什么主要的？”“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揭发者小声自语，立即矢口否认：“没，没有，绝对没有！”永进将材料翻了翻，深思熟虑地说：“小字写得不错，但是如果我们把材料寄过去，就目前这个形势，地委书记将遭灭顶之灾。亲生女儿还揭发他呢，又没反党反社会主义，岂不冤哉！”“那可咋办？”袁秋萤感到后怕，急得六神无主。永进看看窗外，见一个工友正在院里烧大字报纸，他说了声“跟我来”就风风火火地奔下楼去。秋萤不知他要搞啥名堂，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他。他们来到火堆旁，永进将材料一下子扔到熊熊的火里，直看着它燃尽。秋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牛永进将自己的红卫兵袖章摘下来，亲自结袁秋萤戴上。那天他两就近在咫尺。这一幕袁秋萤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
现在，在小火车站门前的花池旁，两人又是近在咫尺。如果说那时的秋萤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那么现在可就今非昔比了。值此分别之际，她不由回忆起几件非常后悔的事。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各路神仙驾着祥云在蔚蓝的天空中遨游，碧绿的田野中有一对年轻人在追逐。这就是袁秋萤和牛永进，垮过水渠，秋萤指着一株大树考永进：“这是什么树？”永进抚摸笔挺的树干，仰望如盖的树冠，没有马上说出它的名字。他要爬上树去采下它的叶子再进行鉴定。“不行不行！”秋萤怕他从树上掉下来，说啥也不让他上。永进一再说他有猴子那样的本领，小时候就经常爬树。那也不行。秋萤告诉他：“听好了，这叫枫杨。”
眼前就是绿洇洇的苗圃地，望着茁壮成长的各种苗木，牛永进吟出打油诗：“枫杨早早出迎敬立，丁香苗欢歌吐香气，杨柳榆漫舞露笑语，金银木受阅列队齐，五角枫难掩内心喜，栾树依依挥手致意，征途有友谊的火炬。”
生机盎然的苗木在微风中挺拔着身子往上长，这儿那儿到处巡视的飞鸟为自己领地的臣民唱着和平幸福的歌，翩翩起舞的彩蝶象称心如意的导游员，把游人引向宁静、平和而又迷人的绿洲。牛永进和袁秋萤象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跑出来，格外珍爱这没有火药味的清新空气，大口大口地作着深呼吸，他们踏着畦埂踩着渠沟，信马由疆地漫步，象无舵的船在碧绿的湖面上自由自在地飘荡。永进的打油诗秋萤好像没听全，让他再说后边那句。
永进没有回答她，顺手拍住一只飞到他脸前头的小蛾子，张开手掌让她认：“这是什么？”
“这是只杨白潜叶蛾。”秋萤一下子就认出来。
“不对不对，是杨银潜叶蛾。”永进知道她认对了，故意说不对。
秋萤犯开了疑惑，扳着永进的大手，仔细观看粘在手心里的被拍扁了的小昆虫。蛾子非常小，她左看右看，最后肯定说：“就是杨白潜叶蛾。”
永进还说她错。她采到一片被害的叶子进行佐证，考官知道这两种小虫子用肉眼很难分清，但它们对叶子的危害却是异常分明，一个是在叶子腊皮底下成片地咬食叶肉，一个吃成隧道状。但他并不服输，于是开始唇枪舌剑地辩论。一对欢舞的蝴蝶介入他们的嬉戏，无意中给狡辩者解了围。当蝴蝶挑斗似地从他们面前飞过时，两人都认为是平时少见的稀种，想捉住它们制成标本，于是不约而同地扑捉蝴蝶，跑、跳、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以秋萤被撞倒蝴蝶逃遁而告终。多好的机会，多好的处所，是上帝把他们带到仙境，与打心眼里喜欢的人在一起，没作一点爱的表示，秋萤能不后悔吗？为什么不让他上树？扶他上扶他下，不是自自然然地接触他的身体了吗。被他撞倒，为什么不顺势躺在地上让他抱起？还逞能说没事不要紧，为什么不借他搀扶的机会抱住他的臂膀？那宽厚的臂膀放着彩散着香，令她着迷让她们陶醉。
接着发生的事倒是给秋萤留下了不尽的回味。
永进又捉到了什么握在手里让秋萤猜：“这是什么？”
“说对了都判错，猜更难了。”
“那你把手张开。”
秋萤照办，永进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秋萤的掌心上。
“大灰象甲。”秋萤一眼就认出来，“是一对大灰象甲。”
这两只可怜的小生灵正在交尾，被捉后便利用它们的本能，立即装死。它们从粗大的手中被转到纤细的手里，其感觉不亚于从铁牢被请进客厅，以为危险解除，活过来要跑。秋萤哪里肯依，将手轻轻一握，象甲又装死躺下。
“放了它们吧。”永进狡黠地望着秋萤。
“这是害虫，你不能对什么都发善心。”
“我是说它们精神实在可佳，母亲在生死关头仍不忘自己的孩子。你看它老背着自己的孩子不放。”
洗耳恭听的秋萤忽然忍俊不禁地大叫起来：“你瞎说什么呀，这哪是母亲背孩子！”
“这是什么？”永进傻呵呵地问。
“这是一雌一雄，它背的是它的丈夫。”饥不择食，急不择言。事后秋萤好一阵臊得默不开面子。
“这样的丈夫也够没出息的了。”永进故意装作认真的样子，“倒也难怪，看它找了个小女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它的孩子呢。但愿你别找小女婿。”
“你好坏呀！”秋萤出手打永进。
“打吧，打得我走不动了，真得叫你背着了。”
后来袁秋萤把这两只小昆虫制成了标本。永进一直珍藏着。秋萤知道，此时他背着的鼓鼓囊囊的包里就装着那两盒标本。这些小小的昆虫标本，记载着他们的种种往事，凝聚着他们柔情蜜意。
难忘在黑光灯下，此时想起来，秋萤心里又增加一层悔意。
黑夜是爱情的使者吗？他们到黑光灯下捉虫子。在夜暮中他们比白天还要正经，窄窄的田间路使得他们不得不摩肩接踵。挨这么近都没有捥起手来，“咋就这么笨呢！”她此时恨自己，“有夜色的掩护，说句脸红的话怕什么？”偏偏就啥也没说，象一对游灵在庄稼地里游荡。
茫茫黑夜，一片静谧。黑光灯旁却是一派烦忙的景象，千万只小昆虫围着灯管团团狂舞。觅食的鸟儿从夜幕中不时地闪现在灯光里。大大小小的扑灯蛾赶会般飞来，盲人瞎马的撞在透明的玻璃上，落进白铁做的集虫箱。青紫色的灯光把两张美丽英俊的脸照得没有一点血色，但看上去一点也不吓人。
一只特别的蛾子落在了玻璃上，全身毛乎乎的，很像小麻雀。那是只雀纹天蛾。秋萤说他们的标本里有一只雀纹天蛾，还想再做一只。说着便近前去捉这只雀纹天蛾。永进抡先一步到黑光灯前。他刚一接近黑光灯管，千万只狂舞的小昆虫象凶猛的黄蜂纷纷向他袭来。秋萤把纱巾罩在他头上，才安全捉住那只雀纹天蛾。
忽然传来一个声响，象拨动琴弦的响声。这声音在白天肯定被忽略，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悦耳动听。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发出声响的地方，发现一只大型金龟子在飞行中撞在拉黑光灯的铁丝上。它在地上昏厥一会，醒来先爬行几步，然后张开腮叶状的触角，象两枚芭蕉叶。接着从翘翅里展开膜状的翅膀，象笨重的运输机准备起飞。它刚一离地就被牛永进击落。这是只大云斑金龟。秋萤把它制成了飞翔状的标本：张开着腮叶、鼓着翅翼……
想到标本，又钩起袁秋萤一段回忆。又让她深深地悔憾。
沙栆林，多么迷人的沙栆林！
蜜蜂引路，把两个年轻人带进香甜四溢的沙栆林。牛永进选了两处树荫，把闭度大光斑少的那处留给秋萤，自己在不如的那处坐下来，顺势靠在沙栆树上。秋萤没有坐永进给选定的位置，自己在几步远的地方选了块榆树的树荫，学永进的样子靠在榆树上。
“为啥离我这么远？”永进不解地问。
“我不喜欢沙栆树。”
“那你也应该爱屋及乌哇。”
“你喜欢沙栆树吗？”
“为啥不喜欢？”
“先说说你为啥喜欢？”
“是我先问的你。”
秋萤只好先回答：“它没有铮铮的傲骨，长不成栋梁；树干歪七扭八随风倒，枝条丛生没有好看的树形，叶子灰灰的长在干瘦的枝枝上，就好像垂头丧气的败者。”袁秋萤看着沙栆树，把它浑身上下褒贬一气，又仰头看了一眼她靠着的那株榆树，得意洋洋地说：“它与榆树简直不能相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榆树亭亭玉立，它的前途是栋材梁材；它勇敢而坚强，能战胜恶劣的自然环境，敢斗危害它的病虫；它毫不吝啬，年年进行施舍，把辛苦积赞的万贯家财随风撒向广袤的大地；它给人的多要人的少，从不挑肥捡瘦地为自己选择安乐窩；它志大材大，足迹遍九州，福荫千万人。”秋萤的结论是：“我要作一株榆树。”
“好精美的演说！”永进赞不絶口，“但我不同意你对沙栆树的偏见。它自然让人一下子看不出象榆树那样的大材大志，但它有‘勇敢坚强’的榆树所不能及的长处。它能够生长在条件恶劣的荒漠，它能在沟坡保持水土，它能防风固沙改良土壤。虽然有人相不中它的外表，但谁都得承认表示它心灵的花香……”说到这永进大口大口地吸起气来。
闻着沙栆花那赛糖似蜜的花香，秋萤已经为自己对沙栆树的偏见而含羞带愧；听了永进的赞美词，她也喜欢起沙栆树来，悄悄来到永进身边，坐在他给选定的树荫，靠在沙栆树上。永进的赞美词还没有完，他继续说：
“沙栆的叶子虽灰，却不会使人心灰意冷。你看它银灰得可爱，别具一格。与其它翠绿、墨绿、浅绿、黄绿的叶子构成大自然的壮美。等晴朗的月夜再来欣赏沙栆林，月亮与树叶共相辉映，吐金洒银；甜蜜的花香沁人心肺，启人遐想，激人奋进。”永进的结论是：“我要作一株沙栆树。”
那天秋萤折回一支沙栆花，插在瓶子里放在床头。一串串象金钟似的沙栆花散发出来的馨香使她连着几夜都作香甜的梦。
……
这段段往事是很壮美的，此时回忆起来袁秋萤却长吁短叹。
“为啥这么不高兴？”牛永进一直是兴致勃勃的。他没有丝毫的离愁别緖。他觉得自己是出了笼的鸟，即将飞入林中唱自由的歌；他觉得自己是解放了的虎，即将奔回大山。他不认为这是离别，更想不到是永久的分手。一种诗情画意激励着他。
“我真后悔。”袁秋萤没头没脑地说。
“后悔什么？”
“后悔没在你靠过的沙栆树上采一支标本。”她深深地惋惜。她表决心似地说：“明年沙栆树开花的时候，我定要专程去采。”
“那倒大可不必。”永进信心百倍地说，“等以后到我亲手培育的树上去采，那将更有意义。”
“为什么把你分到塞外？我以为咋也会把我们分到一起。”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何必朝朝暮暮？没想到我因禍得福，分配时有选择的机会。我面对地图，一圈一圈的等高线让我把大山想象得神秘而迷人。我觉得那才是我驰骋的战场，于是选择了那里。不过你别生气，”永进把怀中的装有标本盒的包抱得更紧一点，扑捉着秋萤的眼神说，“我一直想着大平原上有我的天使，我相信你会跟我一起飞的。”
时间飞快地过去。隆隆的列车震颤着大地，长鸣的汽笛震颤着他们的心。情人的话是说不完的。秋萤注视着永进，心里默默的祝愿：愿你像沙栆树一样战胜一切困难，愿你像沙栆花那样喷吐甜蜜的芳香，愿你别忘了与沙栆树为伍的榆树，千万！
车站大喇叭里传出请上行旅客进站上车的扩播，永进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包背好，忽然想起一件事，叮咛秋萤：“别忘了找唐婉和陆游《钗头凤》的词。”
“你不是说实在找不到就给和一首吗！”
“那只不过是说说，咱哪有那么大本事，况且也不会有那样的经历。”
他们向进站口走去。永进一直歪着头看秋萤：“你还有欠账没还呢。”
“啥欠账？”
“你欠我《大森林的故事》。”
“我们来日方长，往后会让你听个够。”
“我一到单位报到就给你写信，你在第一封信中就给我开讲。”
提到写信，秋萤告诉永进，别着急麻慌地写信。她被抽去搞斗批改了，不知道进驻哪个村；她不愿意让永进的信坐冷板凳，等春节时再写。春节放假，她到锻炼点上来，见了信再回家。
永进听了，犯难地说：“要等那么久？”
“这才考验你呢。”
一条绿色的长龙从远处飞来，徐徐进站，停下。
永进与秋萤握别，两双噙着泪水的眼睛深情地相视。
“别忘了按时写信。”秋袁喃喃地说。
“只有忘了收信人才会忘了写信”永进这时候也不忘幽默。
永进最后一个上车，列车员关上车门，汽笛一声长鸣，列车徐徐开动，秋袁跟着车跑了一气，列车加速她知道追不上了才停下来，楞楞地站在那里。列车兜起的风吹乱了她的乌发，遮住她呆若木鸡似的脸。等她撩开挡着视线的头发，长龙已飞驰而去。风吹干了她的眼泪。她知道永进那是戏言，但她总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泪水又夺眶而出。一场悲剧从此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