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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一说,埃克索就想起来,女孩的话当然是对的:里面的声音根本不是为她争吵,他们吵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情。他朝通道那边侧侧身,听得清楚一些,里面的声音大起来,他不时能听到只言片语,于是慢慢回想起牧羊人和金鹰的事情。他正在想是不是该跟玛塔解释一下,玛塔却突然从他身旁跳过去,进了屋。

他跟在后面,也进了屋,以为她一出现,大家肯定会感到欣慰、高兴。而且说实话,他心里也想过,和她一起走进来,自己多少也能得到一点儿功劳。可是,他们走进“大室”的时候,村民们还在聚精会神地争论着牧羊人的事情,只有几个人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玛塔的母亲倒是从人群里跑出来,还跟她说了句话:“你在这儿啊!别这样乱跑!要跟你说多少次?”然后她的注意力又回到火堆旁的争论上去了。这时候玛塔冲埃克索做了个鬼脸,好像是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然后她消失在暗处,找她的伙伴去了。

屋里已经亮多了。他们俩的屋子在巢穴的外围,朝外开了一扇小窗,不过窗户太高,要站到板凳上才能望到外面。这时候窗户上盖了一块布,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是从一个角透进来,在比特丽丝静卧之处的上方形成一道光柱。埃克索看到,光柱里似乎有一只虫子,在妻子脑袋上方的空气中盘旋。他随即意识到,那是一只蜘蛛,吊在一根看不见的垂直蛛丝上,就在他看的时候,蜘蛛开始向下滑动。埃克索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走到小屋子的另一侧,一只手从熟睡的妻子上方扫过,把蜘蛛抓住了。他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妻子。她熟睡的时候,脸上平静祥和,这种表情现在在她醒的时候已经难得一见了,这一幕让他突然有一种幸福感,他自己也觉得意外。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决定,他又一次想唤醒妻子,跟她说这个消息。但他明白这会是个自私的行动,而且,他怎么能肯定妻子会有什么反应呢?最后,他静静地回到了凳子旁,坐下的时候,他想起那只蜘蛛来,缓缓摊开了手掌。

之前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待天亮的时候,他曾努力回想,自己和比特丽丝当初是怎么谈起出远门的念头的。当时他想,他能回忆起某个晚上两人就在这间屋里谈过一次,可是现在呢,看着蜘蛛在手掌边缘跑了一圈,落在泥土地面上,他突然感到很确定:第一次提及这个话题,就是穿黑色破布的陌生人经过村庄的那一天。

那是个灰蒙蒙的上午——难道已经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情了?——埃克索正沿着河边一条垂柳匝地的小路大步往前走。他从地里回来,匆匆忙忙赶回巢穴,可能是回去拿工具,或是工头下了新的命令。这时,右边的灌木丛里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人声,他停下脚步。他第一个念头是来了食人兽,迅速在周围搜寻石头或木棒。随即他意识到,说话的声音——都是女的——虽然愤怒、激动,却没有食人兽袭击时的那种恐慌。不过,他还是坚定地穿过一排刺柏丛,来到一片空地上,看见五个女人紧紧站在一起——谈不上青春年少,不过也都是生儿育女的年纪。她们背对着他,仍然在冲远处的什么东西叫喊着。他都快走到跟前了,其中一个女人才惊讶地注意到了他,接着其他女人也都转过身来,有些傲慢地打量着他。

“哎呀呀,”其中一位说道。“是巧合吧,也许不仅仅是巧合呢。她丈夫来啦,也许能让她明白点儿。”

最先看到他的那个女人说:“我们让你妻子不要去,可她不听。她坚持要给那个陌生人送吃的,那很可能是个魔鬼,要不就是乔装改扮的什么妖精。”

“我妻子有危险吗?女士们,请你们把事情讲清楚。”

“有个奇怪的女人,一上午都在我们这儿晃来晃去,”另一个女人说。“头发披到背上,穿着黑色破布做的斗篷。她自称是撒克逊人,可穿着和我们见过的撒克逊人都不一样。我们在河岸上洗东西的时候,她打算从我们身后悄悄爬上来,不过我们及时发现,把她赶走了。但她一直回来,有时候好像因为什么事情很伤心,有时候又找我们要吃的。现在我们觉得,先生啊,那时候她一直在冲你妻子施咒,因为比特丽丝一定要往魔鬼那儿跑,今天上午就已经两次了,我们只好拽住她的胳膊。现在她把我们都赶开,跑到老刺树那儿去了,现在魔鬼就坐在那儿等着呢。先生,我们尽力拦她,可她身上肯定有魔鬼的力量,像你妻子这么瘦、这么老的女人,不可能有那么大力气。”

“老刺树……”

“她刚刚才出发,先生。可那一定是魔鬼,你要是去追她的话,要当心啊,别摔跤,要是被毒蓟草划伤,可好不了。”

埃克索努力不在这些女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厌烦。他礼貌地说,“非常感谢,女士们。我现在去看看我妻子要干什么。告辞。”

“老刺树”指的是一棵真正的山楂树,似乎直接长在一处高坡的岩石上,离巢穴只有几步之遥;不过,在我们的村民们看来,老刺树也是一个看美景的好去处。如果天气晴朗,风也不大,那可是打发时光的好地方。从脚下到河边的土地一览无余,能一直看到河湾和更远处的沼泽。星期天,孩子们常常在盘根错节的树根间玩耍,有时候还敢从高坡那头直接跳下去——那实际上只是个缓坡,孩子们不会受伤,只会像木桶一样顺着草坡滚下去。但是,如果是这样的上午,大人孩子都忙自己的事情,那儿就没人了,因此,埃克索穿过迷雾上坡时,看到只有两个女人,并不感到奇怪。两人的身形映在背后白色的天空上,几乎成了剪影。那个陌生人坐在那儿,背靠着岩石,穿着果然奇怪。至少从远处看,她的斗篷是用很多块布片缝起来的,在风里呼呼扇动,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要飞起来的大鸟。比特丽丝在她身旁——还站着,低着头——显得娇小脆弱。两人正在急切地交谈,看到埃克索从坡下走来,两人停止了谈话,看着他。比特丽丝来到高坡的边缘朝下喊:

“就在那儿停下来,丈夫,不要往前走了!我过来。但你不要爬上来打扰这位可怜的女士,现在她总算能歇歇脚、吃点昨天的面包了。”

埃克索按妻子的要求等着,不久看到妻子沿着长长的田间道路,来到他站立的地方。她径直来到他跟前,用低低的声音说话,显然是担心他们的谈话会随风飘进陌生人的耳朵:

“那些愚蠢的女人让你来找我的吗,丈夫?我在她们那个年纪的时候,我敢肯定,充满恐惧和愚蠢信仰的是那些年纪大的,她们以为每块石头上都有魔咒,每只野猫都是邪恶的鬼魂。可现在我自己上了年纪,却发现相信这些的都是年轻人,好像他们从不知道主已经允诺一直与我们同在一样。看看那可怜的陌生人,你自己看看她,又疲劳又孤单,她在树林里、田野上游荡了四天,没有哪个村子让她逗留。这还是基督徒的地方呐,却把她当作魔鬼,或许当作麻风病人,虽然她皮肤上没什么痕迹。好啦,我的丈夫,我要给这个女人一点儿安慰,把身上这点儿可怜的食物给她,希望你不是来阻拦我的。”

“我可不会这么说,公主,因为我亲眼看到,你说的是真的。甚至到这儿之前,我就在想,我们都不会好心接待一位陌生人了,真是件羞耻的事情。”

“那么,我的丈夫,你就忙你的事情去吧,他们肯定又要抱怨你干活太慢了,而且马上又要教孩子们编排我们俩。”

“没人说过我干活慢,我的公主。你从哪儿听到这话的?我从没听谁抱怨过,我还能干重活儿,不比年轻二十岁的人差。”

“我的丈夫,我只是开个玩笑。没错,没有人抱怨你干活不好。”

“孩子们骂我们,跟我干活儿快慢没有关系,而且他们的父母太愚蠢,或者酒喝得太多了,没教他们文明礼貌、尊重别人。”

“别激动,丈夫。我跟你说了,我是开玩笑的,以后不会这么说啦。刚才那个陌生人在跟我说事情,我很感兴趣,你可能也会感兴趣。不过我先要听她讲完,所以我再次请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情,让我听她说话,尽量给她一些安慰。”

“我刚才跟你说话也许太严厉了,很抱歉,公主。”

可比特丽丝已经转过身去,正沿着坡路往上走,要回到老刺树和那个斗篷呼呼扇动的人那儿。

过了一会儿,埃克索此事已了,该回到地里干活了。他冒着让其他工友们生气的风险,绕了点路,又从老刺树旁经过。因为,实际情况是,虽然他和妻子一样,瞧不起那些女人生性多疑,但他心里无法消除顾虑,觉得这个陌生人多少有些危险,让比特丽丝单独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他一直心中不安。看见妻子的身形,他松了口气。她一个人站在高坡的岩石前面,望着天空,似乎沉浸在思绪之中,他冲她喊了一声,她这才注意到他。看着她下坡,比以前更加缓慢,他心里又一次想到,最近她的步伐好像有点不一样。倒不是一瘸一拐,而是似乎身上有什么部位隐隐作痛。她走到近前,他问道,她那位奇怪的同伴怎么啦,比特丽丝简洁地回答:“她走了。”

“她该感谢你的好心吧,公主。你和她谈了很久吗?”

“很久,她有很多事情要说。”

“她说的话让你烦恼了,我的公主,我能看出来。也许那些女人说得对,还是避开她比较好。”

“她没让我烦恼,埃克索。不过她让我思考。”

“你的情绪很奇怪。你确定她消失之前没给你上魔咒?”

“丈夫啊,你爬上坡到刺树那儿去,就能看到她在路上,刚刚才动身。她希望山那边的人们会更热情一些。”

“那好吧,既然你没什么事儿,我就走啦,我的公主。你行了善,上帝会高兴的,你一直就这么好心。”

可是,这一次,他妻子似乎不愿意放他走。她抓住他的胳膊,好像临时要借助他稳住身子,然后把脑袋靠在他胸前。他一只手本能地抬起来,抚摸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仍旧睁得大大的。

“你的情绪很奇怪,真的,”他说。“陌生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脑袋又在他胸前靠了一会儿。然后她直起身子,放开了他。“现在想起来啊,埃克索,你一直说的话可能还真有些道理。大家都在忘记昨天和前天的事情,真是奇怪啊。像是我们都得了什么毛病一样。”

“我以前就说过嘛,公主。比如那个红头发的女人……”

“别管红头发的女人了,埃克索。是我们没记住的其他事情。”说这话的时候,她望着远方的重重迷雾,可现在她却直愣愣地看着他,他看到她眼里充满忧伤与渴望。就在那时——他肯定——她对他说:“埃克索,我知道,你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反对这件事了。但现在该重新考虑了。我们必须出门一趟,不能耽搁。”

“出门,公主?出门干什么呢?”

“到我们儿子的村庄去。丈夫啊,我俩都知道,那并不远。就算我们走得慢,最多几天也就到了,大平原再往东一点儿。何况春天很快就到了。”

“我们当然可以出趟门,公主。是不是刚才那个陌生人说的什么话让你想起来了呢?”

“我想这件事很长时间了,埃克索,不过刚才那个可怜的女人说了些话,的确让我希望不要再耽搁了。儿子在他的村庄里等着我们。我们还要让他等多久呢?”

“等春天来了,公主,我们一定要考虑出门的事。可你为什么说,是我一直不希望这么做呢?”

“埃克索,这件事情我们俩以前是怎么谈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你总是反对的,虽然我很渴望去。”

“好吧,我的公主,等手头没活儿了,邻居们也不会骂我们磨蹭,我们再来谈这件事吧。现在我该走了。很快我们会继续商量这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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