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的预言——少年日出雄的梦——印度洋的海流——突来的雨——从前的口福——超大鱼群
恐怖的夜晚终于迎来了黎明。东方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和煦的朝阳依然从海平面的另一端升起,跟往日的朝阳没有半点不同,而我们二人的遭遇却跟昨天大不相同了。直到昨天,我们还都住在弦月丸华丽的舱室,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跑上甲板,任拂晓的凉风轻轻吹拂,满怀欣喜地眺望海面。可如今,我们的眼中只有惶恐不安。在这烟波浩渺的印度洋中,我们唯一的依靠就是这艘小艇了,虽然它既没有帆,又没有桨,只是任由风浪摆布。
现在想起昨晚的事情,仍然仿若在梦中一般。
“哎,怎么会这么倒霉呀!”由于昨夜泡在海里,到现在还是全身湿透,被清晨的寒风一吹,冷得瑟瑟发抖,我将日出雄抱在了腿上。太阳暂时躲进了云朵之中,海浪也仿佛变得寂寥起来。我眺望着海面,略一回想,只觉得我们此番航行,厄运仿佛总是如影随形。出发时白色桅灯的碎裂,墨西拿海峡乘客的坠海事件等,仿似上天的警告一般,告知我们此番的危难。不会的,绝不会那么荒唐。但在那不勒斯的码头,安妮哭着诉说的事情,却不幸成真了。当然,我是不相信什么魔鬼日、魔鬼时刻,就像老妇最后一句话中所预言的,“弦月丸号上装载了大量的黄金和珍珠。黄金和珍珠在海上一聚集,定会遭致可怕的报应”,如今预言成真的原因,也只不过是船上载满了财宝,被印度洋上如恶魔般的海盗觊觎,因而遭袭罢了。船只遇袭沉没,夫人也不知去向,我们真如同浪花中的泡沫一般,也不知何时才能获救,只得凭天由命了。想着想着,我的心情愈发消沉,如同死去了一般。
这时,太阳从云端射出了灿烂的光芒。
日出雄还是一个无邪少年,虽说遭遇如此变故,到底耐不住昨夜以来的疲劳困顿,靠在我的膝盖上安静地睡着了。忽然,他满是稚气的唇间冒出了几句梦中呓语,“啊,母亲,母亲,你丢下我要去哪里呀……哦、哦、那不勒斯与富士山之间、之间,……壮丽的大桥……哎呀,父亲在叫我了。”少年在梦中与其日夜想念的父母会面了。
唉!不知道他最敬爱的父亲、滨岛武文在遥远的那不勒斯做着什么样的梦。少年在梦中仍然思念不已的母亲——春枝夫人,自昨夜落入海中,踪迹皆无,虽说不排除天可怜见,终究获救的可能,但如若她就此葬身海中,其在天之灵也会佑护我们平安脱险吧。日出雄以后恐怕除了在梦里,再难见他那依恋不已的母亲一面了。我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一滴眼泪滴落在少年的脸上。少年从梦中惊醒,看到我满脸的泪痕,问道:“叔叔,你怎么了?”
我这才缓过神来,作态大声笑道:“日出雄先生睡着了,我实在无聊,所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日出雄睡眼惺忪,默默环视四周。在发生了如此变故之后,任谁都会在突然梦醒之际感到孤独无助。日出雄刚刚八岁,突遭如此惨事,回忆起温柔贤良的母亲,回想起在那不勒斯港分别的父亲,该会是何等的悲伤。如今,环视这连一块肉、一片面包也没有的小艇,又看了看我,那副模样别提有多凄惨了。
我身上的怀表被海水浸湿,早已不走了,但现在应是上午的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吧。这时我突然注意到,本来在浪花间打转的小艇,居然如离弦之箭,向西南方飞速前进着(虽然没有指南针,但可以通过太阳辨别方向)。我大吃了一惊,但仔细一想,却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之所以现在才注意到,是因为在烟波浩渺的大海上没有海岛和船只之类的参照物,这是常有的事。如此说来,我们所乘的小艇大概是在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了印度洋著名的海流当中了。一种即将获救的预感在我的心头油然而生。我想这必定是从拉克沙群岛方面发源,途经印度大陆西海岸、马达加斯加群岛附近,流向非洲大陆南海岸的大海流无疑。在此间漂流时,或是被过往船只救起,或是漂流到某国的贸易港口也尤未可知,总之我觉得一定能够获救。然而人世间的事情总是难以预料,这股海流途经的非洲南海岸以及南太平洋边缘地带危险重重,如果被冲到了食人族或海盗盘踞的地方,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但再怎么考虑都无济于事,一切都是天命!天命!
至此万里无云的天空,眼看着就从西面阴了过来。热带就是这样,转眼间便下起了滂沱暴雨。顿时海面上如同瀑底潭水一般冒着水泡,我与小小的日出雄抱着脑袋,蹲坐在艇里,别提有多凄惨了。昨夜被海水浸湿的衣服,好不容易快要干了,如今又被淋湿了。哎,天哪,你为何这般无情啊。我恨恨地盯着那团乌云,只是埋怨老天不公。可后来再一想,世间诸事,何为祸患,何为幸运,不到最后是不会见分晓的。其实恰恰由于这场骤雨,以后我们反而还要感谢上天对我们不薄。
雨终于停了,可这回烈日又顶在了我们的头上。雨后的印度洋,阳光很是特别,特别到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快要被烤熟了。这时最让人受不了的便是口渴难耐,一般来讲,海上极难获得淡水,漂流者十有八九都是因为没有淡水而丧命。然而,我们却因一场暴雨有幸逃此一劫,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了。适才如瀑布般落下的雨水,在小艇的底部积了一层,虽然热乎乎的,又带着一股怪味儿,但此时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二人捧起来便是一番牛饮。止住了口渴,立刻又觉得腹中饥饿难当。早知如此,何不在昨夜跳入海中之时,揣上一罐饼干呢,不过现在后悔也是于事无补了。昨夜那热气腾腾的汤汁、焦黄的炸薯片,还有那新出锅的鸡排,仿佛都一股脑涌到了食道口上。我又想起很久以前,只是把肉烤焦了一点便大为光火,甚至还未沾碗筷便扔给了狗吃。还有一次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三明治是工人们才吃的东西,便顺手抛出了火车车窗。回想着这些往事,如今觉得惭愧不已。然而我们还是在饥饿中挨过了一天,就算在梦中,也尽做些跟食物有关的梦。到了第二天,痛苦仿佛翻了倍,我跟日出雄脸色苍白,除了互相对望也无他事可做。到了最后,我们居然想要把船上的木材弄碎,混在水里喝下肚去。天色便又在胡思乱想当中黑了下来,这天我们虽然都躺在船板上,但奈何腹中饥饿,终究彻夜无法入睡。痛苦的暗夜终于过去,太阳又一次出来了,然而我却几乎失去了起身面对太阳的勇气。日出雄刚才坐起半个身子,张望着海面,此刻忽然大叫起来:“好大的鱼!好大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