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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幕 第一场:礼拜五早上

阳光下的葡萄干 1959年

哈莱姆(一个延期的梦)

梦被延期之后会怎样?

它会被晒干,

像阳光下的一粒葡萄干?

还是像疮口一样溃烂,

然后肆意蔓延?

它会像腐肉一样臭气熏天?

还是裹上酥皮和糖浆,

像蜜糖一般甜?

也许它只会松弛下陷,

就像荷了重担。

还是会最终爆裂?

——兰斯顿·休斯

人物(按出场顺序)

露丝·杨格

乔治·默奇森

崔维斯·杨格

约翰逊太太

沃特·李·杨格

卡尔·林德纳

贝妮莎·杨格

大波

莉娜·杨格(妈妈)

搬家工人

约瑟夫·阿萨盖

第一幕

该剧情节以芝加哥南区为背景,时间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与当前之间[1]。

第一场【礼拜五早上】

如果不是有许多无法改动的蹩脚之处,杨格家的客厅倒也可以算得上舒适整洁。客厅的陈设中规中矩,而且很显然,它们已经被迫供太多人在这里生活了太多年,因而显出了疲态。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看得出来,曾经——一个可能杨格家已经没人能够记起的时候(也许除了妈妈)——这间屋子的陈设是主人满怀爱意,甚至是希望,用心挑选而来,然后运回这间公寓,按照自己的品味骄傲地进行了布置。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沙发底座上曾经备受喜爱的花纹掩盖在成堆的针织垫布和沙发套下,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得清,而且这些垫布和沙发套已经变得比原来的底座还要重要。另外,他们还搬了张桌子或者椅子来掩饰地毯上破损的地方,但是地毯其它地方全都显得晦暗陈旧,磨损严重,似乎是在反唇相讥。

事实上,陈旧已经俘虏了这个房间。所有的物件都已被打磨、清洗、坐压、使用、擦拭过太多次了。除了生活的气息,这个房间早已洗尽了所有的浮华。

此外,这个房间还有一个部分(尽管房东的租约上会把它写成是一个房间,但其实并非如此)向外倾斜,构成一个狭小的厨房区域,他们一家就在这里准备三餐,然后在兼作餐室的客厅里用餐。这“两个”房间共用一扇窗户,位于厨房区域。这家人一天里唯一能够享受的自然光就是从这扇小窗户里挤进来的。

客厅左侧是一间卧室,住着妈妈和她的女儿贝妮莎。客厅右侧还有一个房间与其相对(在这套公寓建成之初可能是一间早餐室),是沃特和妻子露丝的卧室。

时间: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与当前之间

地点:芝加哥南区

幕起:清晨,客厅里漆黑一片。崔维斯在客厅中央的沙发床上酣睡。一阵闹铃声从右侧的卧室传来,随后,露丝从这个房间上场,顺手关上房门。她带着睡意走向窗边,经过熟睡的儿子身旁时,她弯腰轻轻地晃了晃他。她在窗边拉起窗帘,一束南区昏暗的晨光微弱地照射进来。她灌了一壶水,放到炉子上加热。然后,她一边连连打着哈欠,一边略微压低了声音去叫自己的儿子。

露丝大约三十岁。可以看得出来,她年轻的时候是个漂亮的姑娘,甚至可以说是个大美人,然而,现在的生活显然跟她曾经的预期相差甚远,失望已经渐渐爬上了她的面庞。再过几年,甚至不用等到三十五岁,她就会被人们认定是一名翻不了身的老妈子。

她走到儿子面前,用力摇了摇他,势必要把他叫醒。

露丝:快点儿,孩子,七点半了!(她儿子终于坐了起来,仍然睡得迷迷糊糊的)叫你快点儿,崔维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要用卫生间!(这个壮实、帅气、大约十或十一岁的小男孩拖着身体下了床,几乎是闭着眼睛拿起自己的毛巾,又从抽屉和衣橱里拿出“今天的衣服”,然后出门去卫生间。卫生间在外面的走道里,由他们和同楼层的另外一家人或几家人共用。露丝走到右边的卧室门口,打开门,朝屋里叫唤她的丈夫)沃特·李!……都过了七点半了!你现在就赶紧给我起来!(她等了一会儿)你最好快点起床,伙计!都过了七点半了我告诉你。(她又等了一会儿)好吧,你就躺在那儿吧,一会儿崔维斯就洗漱完了,等约翰逊先生进去,你就得疯了似的在这儿忙手忙脚了!还会迟到!(她继续等,快要失去耐心)沃特·李,你该起床了!

她又等了一秒钟,便往卧室里走,不过看到她丈夫已经开始起床了,不由地满意起来。她停下来,关上门,回到厨房那边。她拿一块湿布擦了擦脸,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睡醒后蓬乱的头发,但是并没有什么效果,然后,她在家居服外系上围裙。右边的卧室门打开,她丈夫穿着睡衣站在门口,睡衣皱巴巴的,还不配套。这个年轻男人瘦削而热情,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行动起来常常毛毛躁躁的,讲起话来也有颠三倒四的习惯,而且声音里总是带着一股控诉的意味。

沃特:他出来了吗?

露丝:什么出来?他才刚进去!

沃特(神情恍惚地走进来,比起迎接新的一天,还是更想睡觉):那你刚才大喊大叫的干什么,反正我都进不去?(停下来想了一下)支票今天寄到吗?

露丝:他们说的是礼拜六,今天才礼拜五呐,上帝保佑,你可别大早上一起来就开始跟我谈钱,我可不想听。

沃特:你今天早上怎么啦?

露丝:没怎么,我就是困得要死。鸡蛋怎么做?

沃特:不是炒的就行。(露丝开始炒鸡蛋)报纸到了吗?(露丝不耐烦地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卷《论坛报》,他拿起来展开,粗略地扫了一眼头版)昨天又有人引爆了一枚炸弹。

露丝(极其敷衍地):是吗?

沃特(抬头):你到底怎么啦?

露丝:我没怎么。你别一早上使劲追问我怎么了。

沃特:又没人招惹你。(继续心不在焉地阅读当天的新闻)说是麦考密克上校[2]病了。

露丝(假装有兴趣):是吗?可怜的家伙。

沃特(边叹气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天哪!(他等了会儿)这孩子怎么在卫生间里这么长时间?他以后必须再起早点儿。可不能因为他在那儿磨磨蹭蹭的,搞得我上班迟到。

露丝(斥责他):他才不用早点儿起呢!没法早上床睡觉又不是他的错,都晚上十点了,还有一群不着边际的蠢货坐在沙发上满嘴跑火车,那里本该是他睡觉的地方……

沃特:你就是因为这个生气,对不对?我要跟朋友讨论的事对你来说根本就不重要,是不是?

他起身,从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支烟,然后走到那扇小窗户边。他抽着烟,看向窗外,深深地享受这第一支烟。

露丝(几乎是陈述事实般地抱怨,脱口而出,所以无法引起关注):你为什么总是要在早饭前抽烟?

沃特(在窗边):看看下面那些人……急匆匆地赶着去上班……(他转身面向自己的妻子,看了一会儿站在炉边的她,然后突然说)你今天早上看起来青春洋溢啊,亲爱的。

露丝(无动于衷):是吗?

沃特:有那么一瞬间——在你炒鸡蛋的时候——就那么一瞬间,你看起来好像真的又年轻了。(他伸手去碰她,她却走开。然后,他语气冷淡地)现在这感觉没了,你又是老样子了!

露丝:天哪,你能不能闭上嘴让我安静会儿?

沃特(再次看向窗外的街道):男人一生中应该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早上一起来就向黑女人示爱。早上八点的时候,你们可都不是好惹的。

崔维斯出现在楼道门口,他差不多已经穿戴整齐,人也已经非常清醒,肩膀上还搭着毛巾和睡衣。他打开门,示意他父亲快点儿去卫生间。

崔维斯(看着卫生间):爸爸,快点儿!

沃特拿起自己的洗漱用具,飞奔向卫生间。

露丝:坐下来吃早饭,崔维斯。

崔维斯:妈妈,今天是礼拜五。(愉快地)支票明天寄到,是吧?

露丝:你别满脑子想着钱的事,吃你的早饭。

崔维斯(吃着饭):今天上午我们应该带那50美分去学校。

露丝:可我现在没有。

崔维斯:老师说我们必须交。

露丝:我不管老师说什么,我就是没钱。吃你的早饭,崔维斯。

崔维斯:我在吃呢!

露丝:那就别说话,好好吃!

男孩因为她不能体谅自己而恼怒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极不情愿地吃着饭。

崔维斯:你觉得奶奶有吗?

露丝:没有!我不许你再向奶奶要钱了,听到了吗?

崔维斯(愤怒地):哎呀!我没有要,她有时候会自己给我!

露丝:崔维斯·威拉德·杨格——我今天上午有太多事要做,没有心情……

崔维斯:也许爸爸有?

露丝:崔维斯!

男孩立刻噤声。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起来,气氛紧张。

崔维斯(稍后):那我放学后能去超市门口帮人搬会儿东西吗?

露丝:我叫你不要说话。(崔维斯恶狠狠地将勺子插进面前盛着麦片的碗里,然后气鼓鼓地双手握拳,抵着脑袋)要是吃完了,就过去整理好你的床铺。

男孩生硬地照做,几乎是机械地穿过房间,走到床前,草草地将被褥叠作一团,然后怒气冲冲地拿起自己的书和帽子。

崔维斯(闷闷不乐,不自然地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我走了。

露丝(在灶边抬起头,自然而然地打量他):过来。(他走到她身边,她查看他的头发)拿梳子好好梳梳你的头,赶紧的!(崔维斯深深地叹了一口闷气,然后放下书,走到镜子前。他妈妈则在一旁低声唠叨他的邋遢和倔脾气)头发乱得像鸡窝,还想这么走出去!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学来的邋遢和倔脾气……还有,拿上你的外套。今天早上外面好像很冷。

崔维斯(头发已经明显梳过,拿着外套):我走了。

露丝:带上车钱和牛奶钱——(晃了晃食指)不许花一分钱买玩具枪,听到了吗?

崔维斯(郁闷但却礼貌地):知道了。

他愤怒地转身离开。他妈妈目光尾随着他,看着他沮丧而近乎滑稽地走向门口。等她再跟他说话时,语气已经变成了非常温柔的调侃。

露丝(模仿他的口气):唉,有时候我妈妈真能把我气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等了会儿,看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又继续对着他的背影说)我今天早上无论如何都不要跟那个女人吻别了!(男孩终于转过身来,白了她一眼,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氛围已经发生了变化,她已经不怪他了,但他还是没有朝她走过去)怎么都不要!(她终于笑出了声,朝他张开双臂。看得出来,这是他们之间一贯的相处方式。他走到她身边,让她热情地拥抱他,脸上却仍然保持着倔强而僵硬的表情。不久,她把他推开一点儿,一边看着他,一边用手抚摸他的脸庞,极其温柔地说)看看——这个生气的小家伙是谁家的呀?

崔维斯(脸上的倔强和怒气终于开始褪去):哎呀——妈妈……

露丝(模仿他):哎呀——妈妈!(她戏谑而坚定地推搡着他走向门口)快走吧,不然要迟到了。

崔维斯(面对母亲的爱又重新开始争取):妈妈,我能去帮人搬东西吗,求你了?

露丝:宝贝,现在晚上开始变冷了。

沃特(从卫生间回来,假装从枪套里掏出一把枪,射向自己的儿子):他想干吗?

露丝:放学后去超市搬东西。

沃特:让他去吧……

崔维斯(赶快拉拢盟友):我没法不去——她不给我那50美分……

沃特(只对他的妻子):为什么不给?

露丝(简单而意味深长地):因为我们没钱。

沃特(只对露丝):你干吗告诉孩子这种事?(煞有介事地去掏裤兜)给,儿子——

他把硬币递给男孩,眼睛却看着自己的妻子。崔维斯欢天喜地地接过钱。

崔维斯:谢谢爸爸。

他动身出门。露丝看着他们两个人,眼神仿佛要杀人。沃特站在那儿,回瞪着她以示反抗,然后转念一想,又突然伸手去掏口袋。

沃特(根本没看自己的儿子,仍然狠狠地瞪着妻子):这样吧,再给你50美分……今天给自己买点儿水果——或者打个车去学校,随你花!

崔维斯:耶——

他跳起来,双腿夹住父亲的腰,开心地看着对方;沃特·李慢慢将脑袋探到男孩身后偷偷瞄了一眼,正好看到他妻子眼睛里的怒火,于是把头向后一缩,好像被枪击中了一样。

沃特:下来上学去吧,小子。

崔维斯(在门口):好吧,再见。

崔维斯下场。

沃特(在他身后骄傲地指着他):真是我的好儿子。(她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忙活)你知道我刚才在卫生间里在想什么吗?

露丝:不知道。

沃特:为什么你总这么让人“高兴”!

露丝: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沃特:你到底想不想知道我刚才在卫生间里想什么!

露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沃特(忽略她的话):我在想昨晚和威利·哈里斯说的话。

露丝(条件反射似的说道——这是一句口头禅):威利·哈里斯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大嘴巴。

沃特:能跟我说上话的人都是一无是处的大嘴巴,是不是?再说你怎么知道别人是一无是处的大嘴巴?以前查理·阿特金斯也是个“一无是处的大嘴巴”,是吧?!他那会儿想让我跟他一起做干洗生意。现在呢,人家一年能赚十万块。十万块一年!你还叫人家大嘴巴!

露丝(苦涩地):沃特·李……

她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双臂。

沃特(起身走到她身边,站在她背后):你厌倦了,是吧?厌倦了一切。厌倦了我、儿子、还有我们的生活,厌倦了这栋破房子,所有的一切,是吧?(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你厌倦了,所以一直在抱怨、叹气,可你并不愿意做点儿什么来改善这种状况,是不是?你不可能不求回报地一直支持我,是不是?

露丝:沃特,求你让我安静会儿。

沃特:一个男人是需要女人来支持他的……

露丝:沃特?

沃特:妈妈会听你的话的。你知道的,比起我和贝妮,她更听你的,更为你着想。你只要哪天早上跟她坐下来,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和她聊天,就像往常一样,然后——(他在她旁边坐下,有声有色地演示他觉得她应该使用的方法和语气)你只要喝一口咖啡,像这样,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你一直在考虑沃特·李很感兴趣的那个生意,开个店什么的,然后再喝一口咖啡,好像你说的话对你来说根本没那么重要——然后,她就会认真地听你说,还会问你一些问题,等我回到家,我可以再给她讲细节。这不是什么突发奇想,宝贝。我们都想好了,我和威利,还有大波。

露丝(皱着眉头):大波?

沃特:嗯。是这样的,我们想开的这个小酒馆要花七万五,我们算了算,初期投资应该要三万,也就是一人一万。当然啦,还要再花个几百块钱才能不用浪费生命等那帮蠢货给你批营业执照。

露丝:你是说贿赂他们?

沃特(不耐烦地皱眉):别这么说。你瞧,这只能说明女人对这个世界根本一窍不通。宝贝,除非你花钱收买人家,否则你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也做不成!

露丝:沃特,别烦我了!(她仰起头,用力地盯着他,然后平静地说)吃你的鸡蛋吧,快凉了。

沃特(直起腰来,掉转视线):你看,又来了。男人对他的女人说:我有一个梦想。他的女人却说:吃你的鸡蛋吧。(伤心但是逐渐坚定地)男人说:我要掌控这个世界,宝贝!女人会说:吃你的鸡蛋吧,吃完上班去。(现在是激动地)男人说:我要改变我的生活,我快要窒息了,宝贝!可他的女人却说——(双拳捶在自己的大腿上,极其痛苦地)你的鸡蛋快凉了!

露丝(轻声地):沃特,那不是我们的钱。

沃特(根本没有在听,也不看她):今天早上,我看着镜子在想……我已经三十五岁了,结婚十一年,还有一个睡在客厅的儿子——(极其平静地)可是,我只能给他讲有钱的白人生活的故事……

露丝:吃你的鸡蛋吧,沃特。

沃特(用力拍着桌子跳起来):去他妈的鸡蛋!去他妈的全天下的鸡蛋!

露丝:那就上班去吧。

沃特(抬头看她):看,我一心想和你说说我的想法……(不断地摇头)可你只会叫我吃鸡蛋和上班去。

露丝(厌倦地):亲爱的,因为你从来不说点儿新鲜的。我天天听你说这些,从早说到晚,没一点儿新鲜的。(耸肩)你要是想成为阿诺德先生而不是他的司机的话,那我还想住在白金汉宫呢!

沃特:这就是这个世界上黑女人的通病……她们不知道鼓励自己的男人,让他们觉得自己有点儿能耐,可以有所作为……

露丝(面无表情,语调平淡,却是存心想刺激他):有所作为的黑男人倒也有。

沃特:有也不是因为黑女人。

露丝:没错,我是黑女人,可这也由不得我啊。

她站起来,拿起熨衣板架好,又抱起一大摞八九成干的衣服,喷上水准备熨烫,然后把熨好的衣服卷成一个个紧实的大圆球。

沃特(嘟哝):我们这群男人可真是被你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绑住手脚了!

他妹妹贝妮莎上场。她大约二十岁,跟她哥哥一样瘦削而热情。她不如她嫂子漂亮,但她紧致而略带书卷气的脸庞有着自己独特的韵味。她穿着一件亮红色法兰绒睡衣,浓密的头发乱糟糟地竖在头上。她说话的方式很独特,因为她所接受的教育已经影响了她的语感,所以她跟家里其他人的说话方式大不相同——可能是芝加哥中西部的口音最终战胜了她的南区口音,但是又并不彻底,因为无论如何,她的发音还是有些含糊,元音也说得有点儿走调,而这无疑是受南区口音的影响。她穿过房间,既不看露丝也不看沃特,而是走到门口,有些茫然地往卫生间的方向张望。看到卫生间已经被约翰逊一家占领了,她带着睡意报复似的关上门,然后走到桌子边,有些挫败地坐下。

贝妮莎:我要开始给这些人计时。

沃特:你应该早点儿起。

贝妮莎(双手捧着脸,还在努力抑制回到床上继续睡觉的欲望):是吗——你是说天一亮就起吗?报纸呢?

沃特(一边把报纸从桌子上推给她,一边像医生检查病人似的打量她,好像他从没见过她似的):你这个时候真难看。

贝妮莎(干巴巴地):大家早上好。

沃特(不带感情地):学习怎么样啊?

贝妮莎(同样的语气):很好,很好。你知道吗,生物课最好玩儿了。(抬头看他)我昨天解剖了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

沃特: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贝妮莎(渐渐变得刻薄而不耐烦):我昨天早上是怎么回答你的——还有前天?

露丝(在熨衣板边上,像个公正的老人一样说道):别这么讨厌,贝妮。

贝妮莎(继续对他哥哥说):还有大前天,大大前天!

沃特(为自己辩解):我是关心你。这有错吗?没几个女孩儿想——

沃特和贝妮莎(同时):——“当医生”。

沉默

沃特:我们有没有算过上医学院到底要花多少钱?

露丝:沃特·李,别烦她了行吗?赶紧上班去!

贝妮莎(走回卫生间,砰砰地敲门):快出来,行吗!

她再次回到房间。

沃特(紧紧地盯着他的妹妹):支票明天就到了。

贝妮莎(突然极尽尖刻地斥责起他):钱是妈妈的,沃特,只有她才能决定怎么花。我可不在乎她究竟是想买栋房子还是买艘火箭,或是把钱钉在什么地方整天盯着。因为那是她的钱,不是我们的!是她的!

沃特(挖苦地说):真不赖啊!你还挺为妈妈着想呀,我的好妹妹!真是个好女儿!可是只要妈妈拿到这笔钱,她总会拿出几千块来供你上大学的,不是吗?

贝妮莎:我可从没请求过家里人帮我做任何事!

沃特:你是没请求!有时候“请求”和“接受”之间的区别可大得很呢!是吧?

贝妮莎(极其愤怒地):那你想我让我怎么办,哥哥,辍学?还是去死?怎么办!

沃特:我没想让你怎么着,只不过请你别再假装崇高了!我和露丝已经为你做了这么多牺牲,为什么你就不能为这个家付出点儿什么呢?

露丝:沃特,别把我扯进去。

沃特:你本来就牵扯其中,过去三年里,难道不是你每天起早贪黑地在别人家厨房里辛苦工作,就为了让她有吃有穿吗?

露丝:沃特!你这么说不公平……

沃特:可是没人指望你跪下来说:谢谢你,哥哥。谢谢你,露丝。谢谢你,妈妈。谢谢你,崔维斯,委屈你连着两个学期穿同一双鞋了。

贝妮莎(跪下去):行,我跪,满意了吗?谢谢大家!请原谅我竟然有所追求!(跪在地板上一步步向他逼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吧!

露丝:别这样!妈妈会听到的!

沃特:是哪个混蛋告诉你非当医生不可了?要是你那么想和病人混在一起,那像其他女人一样当个护士不就得了,不然就找个人嫁了,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贝妮莎:看吧,你总算说出来了……三年了,你终于说出来了。沃特,你别想了,也别烦我,钱是妈妈的。

沃特:可那也是我父亲赚的!

贝妮莎:那又怎么样?他也是我爸!他还是崔维斯的爷爷呢!但这笔保险金是属于妈妈的。你再怎么数落我,妈妈也不会把钱拿给你去投资开什么酒馆!(低声咕哝,同时重重地坐进椅子里)要我说,真是上帝保佑,妈妈就该这么做!

沃特(对露丝):你听到了吧?你听到了吧?!

露丝:亲爱的,快去上班吧。

沃特:这家里没一个能理解我的。

贝妮莎:因为你是个傻瓜。

沃特:你说谁是傻瓜?

贝妮莎:你——你就是傻瓜。你已经疯了,大哥。

沃特(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妹妹,万分悲伤地):世上最愚钝的一群人,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贝妮莎(从椅子上缓缓地回过头来):世上还尽是些自以为是的先知,想把我们从蛮荒之地(沃特摔门而出)领进沼泽呢!

露丝:贝妮,你为什么总要找你哥哥的茬儿呢,就不能偶尔温顺点儿吗?(门开了,沃特走进来。他笨拙地拿着帽子,想要开口说话。他清清嗓子,四下张望,最终把目光落到了露丝身上)

沃特(对露丝):我需要点儿车钱。

露丝(看着他,情绪好转,语气温和地调侃):50美分够吗?(她找到自己的包,掏出钱)拿着,打车吧。

沃特下场,妈妈上场。她是位六十出头的妇人,身材丰满而敦实。她颇具几分优雅和美貌,但并不显眼,需要多加观察才能注意到。她深褐色的面容之外覆盖着花白的头发。她已饱览世事,历尽风霜,脸上透露出满满的干劲。看得出来,她有着智慧和信念这类的东西,这使得她的双眼炯炯有神,充满了对人生的兴味和期待。总而言之,她是位漂亮的妇人。她那高贵的仪态与西南非洲[3]的赫雷罗[4]女性极为相似——就好像她在走路的时候还想象着自己头顶着一只篮子或是罐子似的。然而,尽管她仪态讲究,说起话来却粗枝大叶,讲什么都是含含糊糊的,但她的音量可不含糊。

妈妈:这大早上的,是谁在那儿摔门呀?

她穿过房间,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从窗台上端进来一株在小花盆里顽强生长着的矮小植物。她摸了摸盆里的土,又把植物放回窗外。

露丝:是沃特·李。他和贝妮又吵架了。

妈妈:这两个孩子就这脾气。上帝啊,要是这盆小花再不多晒点儿阳光,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春天了。(转过身来)你今天早上怎么了,露丝?看起来这么憔悴。你准备把那些衣服都熨好吗?留一些我下午来熨。我亲爱的贝妮,穿这么少坐在这儿容易着凉的,你的睡袍呢?

贝妮莎:在干洗店。

妈妈:那去把我的拿来穿上。

贝妮莎:我不冷,妈妈,真的。

妈妈:我知道,但你身体这么单薄……

贝妮莎(不耐烦地):妈妈,我不冷!

妈妈(盯着崔维斯凌乱的沙发床):求上帝宽恕,看看这可怜的床。也真难为他了——他已经尽量整理过了,对吧?

她走到崔维斯胡乱整理过的床边。

露丝:他根本没好好整理,因为他知道你会给他打理好一切,这也是他到现在还什么都不会做的原因,都是让你给宠的。

妈妈(整理床铺):哎——他还是个孩子,还不会做家务呢。他就是我的宝贝孙子。你早上给他吃什么了?

露丝(生气地):我有喂我的儿子吃饭,莉娜!

妈妈:我不是要多管闲事——(小声嘟囔,又多事地)只是我发现上礼拜他都在吃冷麦片,现在是秋天了,天越来越冷,应该给孩子吃些热乎的,这样他到了外面就——

露丝(怒气冲冲地):我给他吃了热燕麦,这可以了吧!

妈妈:我没说不可以。(停顿)有没有在里面多放点儿新鲜黄油?(露丝生气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他喜欢多放黄油。

露丝(恼火地):莉娜——

妈妈(妈妈有时候总爱转移话题,此时对贝妮莎说):你和你哥哥早上在吵什么?

贝妮莎:没什么大不了的,妈妈。

她起身去门口,朝外看了看洗手间,发现里面显然没人,便拿起自己的毛巾赶紧冲了过去。

妈妈:他们俩为什么事儿吵嘴?

露丝:我和你知道的差不多。

妈妈(摇头):她哥哥还在操心那笔钱吗?

露丝:你都知道的。

妈妈:你吃过早饭了吗?

露丝:喝了点儿咖啡。

妈妈:姑娘,你最好多吃点儿东西,好好照顾自己。你快和崔维斯一样瘦了。

露丝:莉娜——

妈妈:怎么了?

露丝:你打算怎么用那笔钱?

妈妈:现在别问,孩子。大清早的就谈钱的事儿,不成体统。

露丝:可是他一门心思地扑在了那个酒馆上……

妈妈:你是说那个威利·哈里斯想让他投资的酒馆吗?

露丝:是的……

妈妈:我们可不是什么生意人,露丝。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工人。

露丝:没做过生意之前,谁都不是生意人。沃特·李说,要是不在其他方面冒险赌一把,比如投资什么的,那黑人就永无出头之日啦。

妈妈:你怎么回事呀,姑娘?沃特·李终究还是说服你投资酒馆了是吧?

露丝:不是的,妈妈。我和沃特之间出了点儿问题。我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但他需要一些东西,可我已经给不了他了。他需要这个机会,莉娜。

妈妈(紧皱眉头):但是开酒馆的话,亲爱的——

露丝:就像沃特说的,我也觉得人们总是会喝点儿的。

妈妈:他们喝不喝酒都和我无关,但我究竟做不做这个生意卖酒给他们喝就有关了。我可不想都这把年纪了还在自己的功过簿上添上这笔账。(突然停下来,仔细端详自己的儿媳)露丝·杨格,你今天是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随时都能摔倒似的。

露丝:我累了。

妈妈:那你今天最好待在家里,别去工作了。

露丝:我不能在家待着。不然,她肯定会打电话给中介所,跟他们大喊大叫说:“我的女佣今天没来!赶紧派别人过来!我的女佣今天没来!”哦,她肯定会大发脾气的……

妈妈:那就让她发吧,我来打电话给她,就说你得流感了——

露丝(笑着):为什么是流感?

妈妈:因为听着体面些。白人也得流感,所以他们了解。要是说你病了的话,他们肯定会以为你挨打了什么的。

露丝:我得过去,我们需要钱。

妈妈:近来你们张口钱、闭口钱的,要是让人听到,估计会觉得我的孩子们艰难得就快饿死了。孩子,明天我们就会有好大一笔钱了。

露丝(诚恳却又违心地):那是你的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沃特、贝妮和我,甚至崔维斯。

妈妈(若有所思,忽然神情恍惚地):一万美金啊……

露丝:是啊,真的太好了。

妈妈:一万美金呢。

露丝:知道你该做什么吗,莉娜女士?你该自己出去旅个行,去趟欧洲、南美什么的——

妈妈(听到这个想法,举双手表示无奈):噢,孩子!

露丝:我是认真的。打包点儿行李就去吧!出去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忘掉家里的琐事,这辈子尽情地玩儿一次。

妈妈(淡淡地):听你这话,就像我没几天活头了一样。再说谁和我一起去呢?我一个人在欧洲街头溜达,像个什么样子?

露丝:别胡说……现在有钱的白人妇女都这样。打包行李、登船出发,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呜——一转眼就走了,真是有钱人。

妈妈:可我终究不是什么她们呀。

露丝:好吧,那你究竟准备怎么用这笔钱呢?

妈妈:我还没决定好。(思索了一下,然后坚定地)得拿出一部分来供贝妮莎上医学院,谁都不能动这笔钱——谁都不行。(她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努力下定决心,然后神情犹豫地看着露丝,继续说道)我在想,也许这些钱足够我们按揭买一栋两层小房子,带院子的那种,这样夏天的时候崔维斯就有地方玩儿了。我想先用一部分保险金付定金,然后我们每个人再帮忙分担一些尾款,我白天还可以再打一些零工,一周做几天——

露丝(一边专心熨衣服,一边暗暗地观察自己的婆婆,她急于赞同,又不想被看出来):天晓得,我们为这破地方付的租金早就够买四栋新房子了。

妈妈(听到“破地方”这个词,她抬起头来,四下打量着房间,然后身体后仰,叹了口气,忽然间陷入了沉思):“破地方”——是啊,确实挺破的。(微笑)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和老沃特搬到这里的那天,那会儿我们才结婚两个星期。我们以为在这儿住不到一年。(想到自己已经破碎的美梦,她摇了摇头)知道吗,我们准备一点一点地攒钱,在摩根公园那儿买栋小房子,甚至连房子都挑好了。(轻轻地笑出了声)现在看来是挺傻的,但上帝啊,我的孩子,你可知道我过去有多想买那栋房子吗,多想好好修缮它,多想在后院给自己造一个小花园……(她停下来,不再笑了)可是这些梦想都没能实现。

她无力地摊了摊手。

露丝(始终在低头熨衣服):是啊,有时候生活就是装满了失望。

妈妈:亲爱的,那些年偶尔有几个晚上,老沃特回来后,会坐在那边的沙发上,望望地毯,再望望我——我知道他难过……难过得厉害。(她停下来沉思良久;她在回忆那段只有她才看得到的日子)后来,上帝啊,我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小克劳德——我以为自己连老沃特也要一起失去了。天哪,他伤心极了!他是那样一个深爱着自己孩子的男人。

露丝:没有什么比失去自己的孩子更让人心碎的了。

妈妈:我想这就是他最后操劳了一辈子的原因吧。他一直在和这个夺去他孩子的世界战斗着。

露丝:他的确是个好人,真的。我一直都很敬重杨格先生。

妈妈:尤其爱孩子!天晓得他有多少缺点——脾气倔、小气、爱追女人,数都数不过来。但是,他真的很爱自己的孩子,总是希望他们能够有所成就,成为有用之才。我猜沃特就是从他父亲那里遗传到这些的。老沃特过去常常会眼里噙满了泪,一边仰起头抑制泪水,一边说:“可能上帝都觉得只给黑人梦想太吝啬了,于是祂赐予我们孩子,好让这些梦想有些价值。”(她微微一笑)他是会说这种话的人,你也知道。

露丝:是啊,他肯定说得出这话。他是个好人,杨格先生。

妈妈:是的,好人——一个永远也追赶不上梦想的好人而已。

贝妮莎走了进来,一边梳头,一边抬头盯着天花板,上面传来了真空吸尘器的声音。

贝妮莎:楼上那女人的地毯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么脏,她至于每天都用吸尘器清理吗?

露丝:我真希望这儿我叫得出名字来的某位年轻女士也能关心一下某间房子里的地毯。

贝妮莎(耸肩):就这么一间屋子要打扫什么啊,看在老天的份上!

妈妈(不喜欢听人这么称呼上帝):贝妮!

露丝:你听听她这话,听听!

贝妮莎:噢,我的老天!

妈妈:你要是再敢说一句“老天”……

贝妮莎(发出抱怨):妈妈——

露丝:真厉害——这姑娘和盐一样厉害!

贝妮莎(冷冷地回应):若盐失了味[5]——

妈妈:行了。别引经据典了,听到没有?

贝妮莎:我不过是走进这屋子而已,怎么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露丝:你就是还太年轻——

贝妮莎:露丝,我都二十了。

妈妈:今天你几点从学校回来?

贝妮莎:要晚一点儿。(满怀热情地)今天马德琳要开始给我上吉他课了。

妈妈和露丝抬起头看她,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妈妈:上什么课?

贝妮莎:吉他。

露丝:噢,天哪!

妈妈:你怎么想到学吉他的?

贝妮莎:就是想学,没别的。

妈妈(微笑):上帝啊。孩子,你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吗?这回在你厌烦以前又能坚持多久呢?像是你去年加入的那个演戏小组,后来不也烦了。(看着露丝)前年又是什么来着?

露丝:骑马社,就是为这个,她花了55美元买了一身骑马装,到现在还在衣橱里挂着呢。

妈妈(对贝妮莎):你怎么总是这样三心二意的呢,亲爱的?

贝妮莎(尖声地):我就想学吉他而已,有什么不妥吗?

妈妈:没人拦着你。我就是常常好奇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善变呢?你还从来没用过你买回家的那套拍照设备呢——

贝妮莎:我没有善变!我……我只是在尝试不同的表达方式而已——

露丝:比如骑马?

贝妮莎:人必须想方设法表达自己的内心。

妈妈:那你想表达什么呢?

贝妮莎(生气地):我自己!(妈妈和露丝面面相觑,然后发出刺耳的笑声)别瞎操心了,我也不指望你们能懂。

妈妈(转移话题):明晚你和谁一起出去?

贝妮莎(面露不悦):还是乔治·默奇森。

妈妈(欣慰地):噢,你是不是对他有些好感了?

露丝:要我说,这孩子除了觉得自己好以外,对谁都没好感。(小声嘀咕)表达自己……

妈妈和露丝又笑了起来。

贝妮莎:噢……我是喜欢乔治的,妈妈。我的意思是,我愿意和他出去一起玩儿什么的,但是——

露丝(故意打趣):什么的是什么?

贝妮莎:管好你自己吧。

妈妈:好了,别捉弄她了,露丝。(她笑起来,然后突然坐在椅子上扭过头去,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她的女儿,大声问道)到底是什么?

贝妮莎(厌烦地):哎,我就是想说,我没法全心全意地和他交往。他这个人……他这个人太肤浅。

露丝:肤浅——你说他肤浅是什么意思?他很有钱啊!

妈妈:别吵,露丝。

贝妮莎:我知道他有钱,他自己也清楚他有钱。

露丝:既然这样,那一个男人还要具备什么素质才能满足你呢,小姑娘?

贝妮莎:你永远都不会懂的。能嫁给沃特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

妈妈(气愤地):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哥哥呢?

贝妮莎:我哥哥不靠谱,咱们就承认吧。

妈妈(向露丝求助):不靠谱是什么意思?

露丝(很乐意地添油加醋):她是说她哥哥太疯狂了。

贝妮莎:不是疯狂。他已经不是疯狂了……他——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妈妈:闭嘴!

贝妮莎:至于乔治,嗯,他是长得不错,有辆好车,还会带我出入那些高档场所,就像我嫂子说的,他可能是我这辈子能遇到的最有钱的人了。我有时候也挺喜欢他的。但是,如果杨格一家就这么坐着,等着小贝妮能攀上默奇森家的亲的话,那他们可就真是在浪费时间。

露丝:你的意思是说,就算哪天默奇森向你求婚,你也不会嫁给他是吗?不会嫁给那个又帅气又有钱的小伙子?亲爱的,我知道你和别人有点儿不一样……

贝妮莎:是的,如果那时候我对他的感觉还和现在一样的话,我是不会嫁给他的。再说,乔治的家人也不会希望我嫁给他。

妈妈:为什么不会?

贝妮莎:噢,妈妈——默奇森家是真真正正的有钱黑人。这世上唯一比有钱白人还要势利的就是有钱黑人了。这我想大家都知道吧。我已经见过默奇森太太了,她就是个例子!

妈妈:你可不能因为人家有钱就讨厌他们啊,亲爱的。

贝妮莎:为什么不能?这和因为别人穷就讨厌他们有什么分别,好多人都这样呀。

露丝(凭着自己过来人的经验对妈妈说):没事,她会慢慢接受的。

贝妮莎:接受?你在说什么呢,露丝?听着,我要当医生。我现在还不想考虑我要嫁给谁——要是我将来结婚的话。

妈妈和露丝:要是?

妈妈:听着,贝妮——

贝妮莎:好吧,我大概会结婚的……但首先我要当医生,可乔治,他到现在都还觉得这个想法可笑至极。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就是要当医生,你们最好都清楚这一点!

妈妈(和蔼地):你当然会当医生,亲爱的,这是上帝应允的。

贝妮莎(冷冷地):上帝对这件事可没有半点儿功劳!

妈妈:贝妮莎——这么说就没必要了吧。

贝妮莎:怎么没有,我看上帝也没必要存在。我简直太烦听你们说上帝这个名字了!

妈妈:贝妮莎!

贝妮莎:我是说真的!我就是讨厌总听到上帝。祂为我们做过什么吗?祂能给我交学费吗?

妈妈:再这么胡说八道的,别怪我抽你的嘴巴!

露丝:她确实需要管教一下!

贝妮莎:凭什么?凭什么我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妈妈:一个小姑娘说出这种话简直太难听了,我可不是这么教育你长大的——我和你爸爸可是每个礼拜日都辛辛苦苦地带你和你哥哥去教堂的。

贝妮莎:妈妈,你不明白。这只是观念的问题,上帝只是我不能接受的一个观念而已,没那么严重吧。我不会因为不相信上帝就出去鬼混,做道德败坏的事,或者犯罪。这些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只是烦透了人类把自己不懈争取的所有好事都归功于上帝。根本不存在什么狗屁上帝!只有人类!是人创造了奇迹!

听她说完这番话,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女儿,然后缓缓起身,走到贝妮莎面前,在她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接着,屋里一阵沉默。女儿的目光从妈妈的脸上慢慢地落了下来,此时的妈妈在她面前显得尤为高大。

妈妈:现在,你跟着我说:在我妈妈的房子里,上帝依然存在。(之后停顿了很久,贝妮莎一言不发地盯着地板。妈妈又完整地重复一次这句话,话语里透着冷冷的情绪)在我妈妈的房子里,上帝依然存在。

贝妮莎:在我妈妈的房子里,上帝依然存在。

又一阵长时间的停顿。

妈妈(她从贝妮莎身边走开,却并没有胜利的姿态,反而显得心烦意乱。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跟女儿说):在这个家里,有些观念是不能有的。只要这个家还是我做主,就绝不能有。

贝妮莎:是,妈妈。

妈妈走出房间。

露丝(十分同情她,轻声地):你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贝妮——但你其实还是个小姑娘。因为你刚才的行为太孩子气,所以妈妈才把你当成孩子教训的。

贝妮莎:我知道。(平静地)我还知道这个家里的人都默许妈妈做一个暴君。但这世上的一切暴政都不能让天上凭空生出一个上帝来!

她拿起自己的书,出去了。又一阵停顿。

露丝(走到妈妈的门前):她说她知道错了。

妈妈(走出来,去看她那盆小花):他们让我感到害怕,露丝,我的孩子们。

露丝:你有两个好孩子,莉娜。他们只是偶尔会犯一些小错误,但总归还是好孩子。

妈妈:不……有什么东西挡在了我们之间,它让我们无法理解彼此,可我却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他们一个成天想钱快想疯了,一个开始说些我好像怎么都听不懂的话。究竟是什么变了,露丝?

露丝(用超越自己年龄的成熟安慰她):这次……是你把这一切想得太严重了。你的两个孩子只是个性强一些,所以他们才需要像你这样硬派的母亲来管束呀。

妈妈(看着她的小花,给它浇了些水):他们确实很果敢,我的两个孩子。我得承认他们都很有勇气——贝妮和沃特。就像这盆小花,永远没有足够的阳光——可你看它……

妈妈背对着露丝,而露丝已经不得已放下了电熨斗,背靠着某处,用手背托着前额。

露丝(设法不让妈妈注意到自己):你……确实……很爱那盆小花,是吧?

妈妈:是啊,我一直想拥有一座花园,就像我曾经在南部看到的那些房子后面的花园一样。可现在我拥有的,就只剩这盆花了。(她把花盆放回去,望着窗外)天哪,这么沉闷的天气里,没有什么比这窗外的景色更沉闷的了,不是吗?你今天早上怎么没唱歌呢,露丝?唱那首《勇往直前》,那首歌总是能叫我高兴——(她终于回过身来,发现露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跌倒在地上,而且意识模糊)露丝!我亲爱的露丝……你这是怎么了……露丝!

幕落。

注释:

[1]该剧发表于1959年。(译者注)

[2]罗伯特·卢萨福·麦考密克(Robert R. McCormick,1880-1955),美国《芝加哥论坛报》的编辑和出版发行者。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麦考密克衔至陆军上校,所以后来通称他为麦考密克上校。(译者注)

[3]即现今的纳米比亚。联合国于1968年决定让其独立,1990南非实行和平民主后,纳米比亚才真正独立。(译者注)

[4]西南非洲的游牧民族,主要居住在纳米比亚北部和安哥拉南部。(译者注)

[5]《圣经》马太福音5:13~16、马可福音9:50、路加福音14:34~35中都有出现。耶稣说:“盐本是好的,盐若失了味,可用什么叫它再咸呢?或用在田里,或堆在粪里,都不合适,只好丢在外面。有耳可听的,就应当听!”(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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