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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82年(1)

第四节

那条河流自冰线而下,冰冷、清冽,急速流淌。它奔腾着穿过沟壑,激越着流经麦田,奔向遥远的低地,声响震彻整座山谷。快一年了,这个声音始终在简的耳边回响——偶尔在她洗澡时,或是走在村庄间那条蜿蜒的崖边小路上时,那声音有时会突然变得很大;而有时却十分轻柔,正如现在,她站在高高的山坡上,而五狮河只在远处闪着波光,潺潺低语。等离开谷地,寂静再次令她惶恐不安。她想,这就像是住在城里的人突然来到乡村度假,想必会对这份过度的寂静难以消受,陷入无眠吧。听着听着,她觉察到了什么,新近听到的声响让她转过头来辨析出刚才就有的某种声音。河水的奔流声中响起低沉的螺旋桨飞机的声音。

简睁开眼睛。是一架安东诺夫——专司捕杀、缓慢移动的侦察机。这不断的轰鸣声只是一阵前奏,很快,速度更快、声响更大的喷气式飞机便将接踵而至,并展开一场轰炸。她坐起来,忧虑地望着山谷。

这里是她秘密的避难所——崖路中段一处宽阔、平坦的空地。在她头顶,悬垂的岩壁与植物是她绝佳的掩护,同时还不会遮挡阳光。这个地方,除非是登山的人,否则肯定爬不上来。脚下,那条往来之路多岩而陡峭,几乎寸草不生:如果有人在此攀爬,简肯定会有所察觉。反正也不会有人到这儿来。她自己也是从大路下来随便转悠时才发现了这里。这处私密之地对她极其重要,因为在这里,她可以脱去衣服,沐浴在阳光之下,而阿富汗人则是谦卑守旧,如修女一般。如果被人看见她赤身裸体躺在这里,她早就被私刑处死了。

在她右侧是尘土飞扬的陡峭山坡。往下走,坡度在接近河流的位置逐渐趋缓,旁边便是班达村。五六十户房屋建在不甚平坦的沙石地上,这样的土地根本无法耕种。房屋由灰色的石块与泥砖盖成,每栋房子都将紧实的泥土铺在草垫之上,形成一个平坦的屋顶。一座小清真寺旁是一片残破的屋群:两个月前,苏联的轰炸机恰恰命中此处。简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村子,不过真要跋涉过去怎么也要二十分钟。她扫视着一片片屋顶、一处处墙围的庭院和一条条泥泞的小路,想找到几个流浪的孩子,但幸好没有看到——班达村在骄阳与蓝天下一片荒凉。

在她左侧,山谷豁然开朗。多石的土地上满是弹坑,低处的山坡上,多处古台的墙面已经倒塌。小麦已经成熟,然而却无人收割。

越过田野,山谷远处的峭壁脚下,流淌着五狮河。它时深时浅,时而宽阔,时而狭窄,但总是奔涌向前,激石无数。简观察着河流:没有女人在河里洗澡或洗衣服,没有孩子在浅水中嬉戏,也没有男人牵着骡马涉过浅滩。

简在思忖着要不要穿上衣服,离开避难之地继续爬到更高的洞穴去。村民们就住在那里。在地里辛苦劳作一夜的男人们在那里熟睡,女人们在那里做饭,同时照管孩子,不让他们乱跑。牛围在栏里,羊被拴着,几只狗为一点零星之物相互撕咬着。她在那里会很安全,因为苏联人炸村子,但不会跑到山坡上来。不过炸弹偏离的可能总是有的。山洞可以保护她,可如果一个炸弹正直飞过来,那也就回天乏术了。

还没等她拿定主意,便听到一阵飞机轰鸣。她眯起眼睛朝太阳的方向看去。一架架飞机声震山谷,淹没了河流的声响。飞机越过头顶,向东北飞去。它们飞得很高,但看得出在渐渐下降。一、二、三、四,四架银翼杀手——这就是人类智慧成就的巅峰,专门用以屠杀目不识丁的农民,摧毁泥屋,而后以700英里的时速呼啸而归。

很快它们便消失了。班达村今日躲过一劫。慢慢地,简放松下来。这些飞机令她害怕。去年夏天,班达村全然没有遭受任何轰炸袭击,而五狮谷也在冬天得以喘息。然而,这个春天它们卷土重来,班达村多次受袭,其中一次还是在村子中心。从那时起,简就对这些轰炸机厌恶至极。

村民的勇气简直不可思议。每个人家都在山洞里有另一处栖息之所,每天清晨,大家爬上山洞,在那里度过整个白天,黄昏时再返回平地,因为晚上不会发生轰炸。由于白天在地里干活不安全,男人们都是晚上做农活儿——至少上了岁数的人是这样,因为年轻人大多数都不在这里,都跑到山谷南边或者更远的地方去打苏联人了。据让-皮埃尔从游击队那里听来的消息,今年各个反抗军据点所发生的轰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如果阿富汗其他地方的人能像五狮谷的居民那样,也许还能活下去:在碎石废墟上搜罗几件值钱的家当,把毁了的菜园继续种上,照顾伤患,掩埋死者,把年幼的男孩送去参加游击队。苏联人永远也无法打败这样的人民,简想,除非他们把这里全然炸成放射性沙漠。

至于反抗军能不能打赢苏联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英勇善战,无法抑制,已经将农村地区基本掌控。然而,不同的派系之间水火不相容,互相仇视的程度不亚于针对入侵者。而手中的步枪面对喷气式轰炸机和装甲直升机则显得无能为力。

她努力不去想战争的事。现在正值酷热之时,应该午休,她应该安安静静地放松一下。她把手伸进山羊皮的包里,拿出纯净的黄油,一面按摩她大肚子上紧致的肌肤,一面想自己怎么会如此愚蠢,居然在阿富汗怀上了孩子。

来到阿富汗时,她带了足够吃两年的避孕药、一个子宫帽,还有整整一箱的杀精啫喱。尽管如此,几周后,经期刚过,她先是忘记重新开始服药,接着又忘记把子宫帽戴上,而且不止一次。“你怎么会犯这种错误?”让-皮埃尔吼道,而她无言以对。

然而现在,她愉快地挺着大肚子沐浴在阳光下,乳房略微肿胀,背痛也不曾减退。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个错误当中也有刻意的因素,仿佛一场无心的“小阴谋”。她想要个孩子,她也明白让-皮埃尔对此毫无兴趣,所以也只能借助“偶然”之力了。

为什么我这么想要孩子?她问自己,答案意外显现,因为孤独。

“真是这样吗?”她自言自语道。太具讽刺意味了。在巴黎,即便是一个人生活,一个人逛街,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她也从未感到孤单。然而等到结了婚,每夜同丈夫同床共枕,白天多数时候也是并肩工作,她却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因而感到惶恐与孤单。

动身来阿富汗前不久,他们在巴黎结了婚。作为冒险的一个部分,这样做貌似也顺理成章:新的挑战、新的风险、新的刺激。说他们多么幸福、多么般配、多么勇敢、多么相爱,这话不假。

无疑是她抱的期望太高了。她期待着与让-皮埃尔如胶似漆,你侬我侬;满心以为会了解对方的童年初恋,了解他真正的恐惧,问问他男人是否真的在撒尿后把最后的几滴甩掉完事。而她也会给丈夫讲讲常年酗酒的父亲、被黑人强暴的性幻想,以及自己在焦虑之时如何喜欢吮拇指。然而让-皮埃尔似乎认为,他们的婚后关系与婚前不应有任何区别。他对她彬彬有礼,一脸暴躁的样子逗得简哈哈大笑,沮丧之时无助地倒在她臂弯里。他与她探讨政治与战争。他们每周做一次爱,那瘦削而年轻的躯体,一双外科医生敏感而细腻的双手,技巧娴熟而老到。无论从哪一方面,让-皮埃尔对待简的方式都更像是一位贴心的男友,而非丈夫。她还是不敢同他说些冒傻气的尴尬事,比如某顶帽子是否让自己的鼻子显得过长,以及她仍然为将红墨水洒在家里客厅地毯上而挨打的事耿耿于怀。而事实上,那件事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姐姐波琳。她很想找个人问问:婚姻应该是这样吗?还是说,以后会慢慢好转?然而她的亲人和朋友都远在千里之外,当地的阿富汗妇女又觉得她对婚姻的期许简直是异想天开。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对让-皮埃尔流露她的失望与不满,一方面是她抱怨的事情都是如此含糊,另一方面她也害怕听到对方的回答。

回头想想,原来要孩子的想法早已在她心中悄然生根——在她与埃利斯·塞勒约会之时就已萌芽。那年,她坐飞机从巴黎到伦敦参加姐姐波琳第三个孩子的洗礼。一般她不会这样,因为她不喜欢这种正儿八经的家庭聚会。她甚至还帮同楼的一对夫妇看护孩子。这家的丈夫是一位古董商,妻子是位贵妇。每次孩子哭闹时,简都要抱起来哄哄他,那也是简最为享受的时刻。

然而现在,在阿富汗的山谷里,简的职责是鼓励当地妇女将自己的孩子相互隔开,以保护身体较为健康的孩子。但即使是最为穷困和拥挤的家庭,都会以喜悦之情迎接每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简发现,自己对那份喜悦也能感同身受。于是,孤独感与天生的母性战胜了理智。

她是否曾意识到,自己在潜意识中正试图怀孕,哪怕只有转瞬即逝的一刻?让-皮埃尔每次进入她的身体时,都优雅而温存,如航船入港一般,而她也用双臂紧紧拥着他的躯体;或是在他高潮来到前的那一刻,他紧闭双眼,仿佛退出了幽深之地,沉迷于自我的狂喜之中,如同一架飞船坠入烈日;或是欢爱过后,当她在幸福中迷离入睡,而那生命的种子仍带着余温留在体内……这些时刻,她是否曾经想过,自己也许会有一个孩子?“我想过吗?”她出声自言自语道。然而,一想到欢爱之事,她顿感欲火上身,于是用一双油滑的双手尽情爱抚着自己,全然忘记了思索的问题,任由模糊迷离的激情画面充斥脑海。

飞机的轰鸣声猛地将她带回现实。随着另外四架轰炸机在山谷上空升起、消失,她目瞪口呆,惊恐万状。当响声渐渐消失,她试着继续,却已是意趣尽失。她一动不动地躺在烈日之下,想着腹中的孩子。

听到她怀孕的消息,让-皮埃尔的反应就仿佛这全然是简精心策划的一起阴谋。他大发雷霆,甚至想立刻亲手实施流产。简对他的这一想法感到毛骨悚然。突然间,让-皮埃尔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然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却是那种被爱人拒绝的感觉。一想到自己的丈夫拒绝接受自己的孩子,她就感到无比凄凉。让-皮埃尔甚至拒绝碰她,这让她更感孤寂。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悲惨。她头一次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自杀。拒绝身体的接触是最大的折磨——简迫切地渴望着被碰触的感觉,甚至希望让-皮埃尔打她,那样都好过这种冷淡。一想到那些日子,她仍觉得耿耿于怀,尽管她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之后的一天早上,他伸出双臂搂住她,为自己的行为向她道歉。尽管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在说:“道歉是不够的,你这个浑蛋。”然而其余的部分依旧迫切渴望着他的爱,她立刻原谅了他。让-皮埃尔解释说,光是担心失去她就已经让自己担惊受怕了,如果她再怀了孕,那自己更是会坐卧不宁,生怕会将母子两人一同失去。一番话说得简声泪俱下,她意识到,怀孕意味着她已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了让-皮埃尔。同时她也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努力维系这段婚姻。

自此之后,让-皮埃尔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他开始关心渐渐成长的胎儿,对于简的健康和安全也十分紧张,俨然一副准爸爸的架势。简觉得他们的婚姻虽不算完美,但也算一种幸福的结合。她憧憬着那个理想的未来:社会主义政权之下的法国,让-皮埃尔成为卫生部长,自己也成为欧洲议会的成员,膝下三个聪明伶俐的子女,一个就读于索邦,一个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还有一个在纽约的艺术高中学表演。

幻想中,年龄最长,同时也最为聪慧的孩子是个女孩。简摸摸她的大肚子,用指头轻柔地摁压,感受着胎儿的形状:根据村子里老接生婆拉比亚·古尔的说法,这应该是个女孩,因为能感觉到,胎儿的位置靠左,而男胎的位置长得较为靠右。据此,拉比亚制定出了一份素食谱。要是个男孩儿,她则会建议多吃些肉。在阿富汗,男孩子在出生前就比女孩子吃得好。

突然一声巨响打断了简的思绪。一时间她没缓过神来,还以为这爆炸声来自几分钟前刚刚飞过头顶的轰炸机,以为它们是要到别的村子轰炸。紧接着,她听到附近有孩子持续而高声的尖叫,那声音如此痛苦而恐慌。

她立刻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苏联人借用了美国人在越南战场使用的伎俩,在村庄里布满了反步兵地雷。表面上是想截断游击队的供给线;可既然所谓的“游击队供给线”是老人、孩子和动物们日常来往的山路,这些地雷真正的目的则是制造赤裸裸的恐慌。那声尖叫意味着,一个孩子引爆了地雷。

简连忙起身。那声音似乎来自毛拉[6]家附近。这位毛拉的家位于村庄外约半英里[7]处的坡道上。它就在简所处位置左侧的远处,一片地势较低的地方,她刚好可以看到。她蹬上鞋,抓起衣服朝那个方向跑去。刚才那声持续的尖叫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短促的叫喊:在简听来,貌似孩子看到了炸弹对自己的身体所造成的伤害,直吓得高声尖叫。穿梭在粗糙的灌木丛中,简发现自己也是惊慌万分——痛苦中孩子的尖叫声原来是如此令人揪心。“冷静点。”她气喘吁吁地对自己说。如果自己摔倒了,没人能帮忙不说,还得伤着两条命;再说,如果大人也慌了,对于惊慌中的孩子更是毫无帮助。

她离得不远了。孩子应该藏在树丛中,而不在小路上。每次路上有地雷,男人们都会清理掉。不过要将山坡上所有的道路都清理一遍也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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