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欣语好奇地看着父亲，猜想着他要说的是什么样的事情。这时，她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母亲异样的脸色。
程书玉沉默着，低头看着手里的水杯，好像在心里准备着怎样开始讲述那个故事。
过了一会儿，程书玉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低声说道，“欣语，我想跟你说的这两个故事，不具有任何的代表性，只是个例罢了。我只是想跟你讲讲它们。有些事情，还得你自己去思考和选择。”
“嗯。知道。”程欣语笑了，轻轻点了点头。
“先来说说一对儿小夫妻的事情吧，”程书玉平静地开了口，“这对儿年轻的小夫妻非常恩爱，丈夫个性平和，为人宽容大度，对妻子又非常的细致体贴。妻子呢，很漂亮，结婚不久，就身怀六甲。在妻子怀孕的过程中，丈夫对她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年轻的妻子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直到……那一天。”
说到这里，程书玉停顿了一下，看看了对面的母女俩。
“那天，是个平平常常的早上，大约７点来钟吧，妻子在洗漱，丈夫正在做早饭。”程书玉顿了顿，看看女儿接着说道，“地震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生的，当房屋猛然开始剧烈晃动的时候，两个人互相大声地喊着对方的名字，踉跄着跑进了客厅。丈夫搀着妻子向门外跑去。妻子那时候怀孕已有７个多月，身体已经有些笨重了。虽然住在三楼，但此刻在剧烈的摇晃中，自己都站立不稳的丈夫，搀扶着身体笨重的妻子下楼，绝非易事。而眼下那栋砖混结构的老楼，已经开始往下掉砖头和水泥块。刚下了半层楼，身后就已经有沉重的房梁坍塌下来。腿脚不利的妻子，摔倒在楼梯上。那个时候，整栋楼随时就会倾覆。”
说到这里，程书玉停了下来，看了妻子一眼。林珊已别过脸去，他看不到她的神情。
程欣语瞪着大眼睛看着父亲，见他停下来，急得催道：“那怎么办了呀？后来呢？”
“后来，”程书玉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极度惊惶的丈夫，做出了一个可以理解，却不可以被原谅的选择。生死攸关的那一刻，面对倒在地上身怀有孕的妻子，他跨过了她笨重的肚子，独自夺路而逃。”
“什么？！”程欣语呆了一下，愤怒地叫起来，“他竟然……这个没天良的混蛋！那，那个怀着孕的女人呢？！”
“丈夫刚跑出去，楼就塌了，”程书玉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但是女人幸运地被挤在了两块楼板之间的缝隙里，两天之后，她被救了出来，幸运地捡了一条命。但是，孩子没有了，婚姻也一样，难以为继。在随后的那些日子了，丈夫痛哭流涕，妻子心如死灰。不久，他们就办了离婚手续。后来，那个女人调离了那座城市，到了西安。再后来，嫁给了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再后来……生下了你。”
“什么？！那是……那……我妈？！”程欣语腾地站起来，转头看向母亲。这才注意到母亲早已别过脸去不看他们父女。
“妈，你……”程欣语走到母亲面前，轻轻扳过她的脸。只觉得手上湿湿的，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没事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林珊站起来，走到床头柜前面，从上面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背对着父女俩，擦着脸上的泪。
停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笑了笑，淡淡地说道，“生死关头，谁都会害怕，谁都有求生的本能，就是你爸刚才说的那话，到现在，我不恨他了，也能理解他，只是，我没办法原谅他，永远也不会。”
程书玉注意到，妻子说着话的时候，右手很自然地抬起，轻轻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仿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身怀六甲、满心幸福的准妈妈。他看着她，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早已身为人母的程欣语也注意到了母亲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她心里不由得一阵抽搐。她自己就是个做妈妈的人，不需要再说什么，她就已经感同身受地了解母亲的心情。
“那个混蛋！人渣！”程欣语因为愤怒而脸涨得通红，“这算什么男人，真让人恶心！他竟然……他竟然在这样的时候抛妻弃子独自逃走！这个人渣！”
“算了，都很遥远的事了，那样的时候，谁都想活着，”林珊反过来安慰女儿道，“你看，要不是他这个样子，那我后来也没有机会碰见你爸，也没你这个女儿了。他……有他的功劳。”
“王八蛋！”程欣语咬牙切齿地骂道。
“是，欣语，你妈说的对，”程书玉知道女儿的性子，不拦着她，这恐怕得跳着脚骂一晚上，“你看，要不然的话，这一世，我们一家三口，就没有机会相遇了。”
程欣语明白，她不能让母亲又沉浸在那样一个往事里。可是，心里的义愤，怎么也按捺不住。“
“王八蛋！”她咬牙切齿地骂了第二次。
程书玉站起身，拿起老伴儿的杯子，给她倒了点儿水，递了过来。
“妈，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糟过这样的罪，”程欣语把年迈的母亲，心疼地揽进了怀里，“好了，老太太，咱不伤心了，别为那个人渣子伤心了。”
林珊笑了，轻轻推开女儿，又接过老伴儿递过来的水杯喝了几口水。
“算了，没什么可伤心的，”她轻声说道，“都过去了。只是……只是……可惜了我那个孩子。”
“是啊，都过去了，不伤心了。”程书玉深深地看着妻子，心里满是歉意，为了女儿，他不得不把妻子的伤心往事都说出来了。
“那还有一个故事呢？”程欣语心领神会地知道父亲的心思，于是话锋一转，催促父亲讲另一个故事。
“好，那咱们说另一对儿夫妻的事吧，也……是个伤感的故事。”程书玉有些惆怅地说道。
程欣语拉着母亲坐在床边，淡淡一笑，等着父亲开口。
“这对儿夫妻，可没有前面那一对儿恩爱，”程书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忧伤，“两个人结婚后的几年，还是很幸福的。可是，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开始吵吵闹闹，无休无止。尤其到孩子出生以后，后来这些年，因为养育孩子，教育孩子这些事情，两个人总是观点不一致，夫妻俩争吵个没完。只是为了孩子，互相都在尽量隐忍。终于有一天，孩子上大学了，两个彼此都忍无可忍的人，决定离婚了。”
程书玉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
程欣语看着父亲，没有说话，心里已经从这个故事里联想到了自己。这不就是自己和罗砚成状态吗？看来天下为了孩子在一起凑合过的夫妻真是多了去了。
“那一天，他们准备最后一次作为夫妻，去看看在附近的城市里上大学的孩子。看过之后，回来就去办离婚手续。”程书玉说着，呆呆地看着眼前空白一片的墙，仿佛那墙面后面很远的地方，正上演着那个忧伤的故事。
“为了方便给孩子多带些东西，丈夫借了朋友的一辆车，载着妻子，开车上路了，”停了一会儿，程书玉接着说道，“好在也不算远，路上大约需要开４、５个小时。当天下午就到了，夫妻两人带着孩子，一家三口，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第二天一早，俩人开着车踏上了归途，他们说好了，一回来，如果来得及，就直接去办离婚手续。”
说到这里，程书玉不吭声了，喝了口水，沉默着不再说话。
“怎么了？爸？往后讲呀。”等了一会儿，程欣语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
“哦，”程书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谁也没有想到，在回来的路上，出事了。车速太快了，两个人，可能都心情不好吧，开车的丈夫没有集中注意力开车。灾难就是那一瞬间发生的。他们的车迎头撞上了前面一辆货车，丈夫当场死亡，妻子重伤，但侥幸的活了下来，只是，终生只能在轮椅上生活了。可是，随后在交警勘察事故现场时，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一辈子处理过无数交通事故的老交警，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看着满脸疑问的女儿，程书玉顿了顿，接着讲了下去。
“从汽车留下的痕迹看，在丈夫发现撞车危险的时候，他是边刹车边本能地向左打了方向，这样在撞车之前，他应该已经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了。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让人匪夷所思之后不胜唏嘘。他几乎是在一瞬间之后，就紧接着向右打了方向，直接导致撞车的时候，是驾驶员的位置首先撞了上去。大家都知道，平时副驾驶的位置是最危险的，因为一旦出现情况，出于求生的本能，司机会下意识地向左打方向，副驾驶的位置会被本能地置于最前面。”
程书玉讲到这里，目光好像又看向了很远的地方，他喃喃地说着，像是在讲给女儿，又像是在讲给自己，“他感觉到危险的时候，惊恐万状之下，一定是本能地向左打了方向。紧接着他一定意识到了，这样，他就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妻子送上了最危险的境地。于是，他几乎没做考虑，就迅速地把方向盘向右猛打，他一定是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他一定是拼了命的要把车矫正过来，他拼了命的……把自己换上去，把自己……送上了毫无生机的死地。只为了……要保全身边那个女人，保全那个跟他吵了一辈子、马上就要跟他离婚的女人。”
程书玉不再说话，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深深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爸，他……他是……谁？”程欣语满脸的惶恐，睁大眼睛问道。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唯一的一个……管鲍之交的朋友。”程书玉伤感地说道。
夏末的夜晚，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秋虫的鸣叫，隐约传来别人家电视里的音乐，和外面马路上过车的声音。
屋里的三个人都沉默着，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
“孩子，我从来没跟你讲过这些，”过了很久，程书玉抬眼看着女儿，“今天我特别想跟你讲讲这两个故事。人可以分为很多种，各种分类的方法，高的，矮的，美的，丑的，富的，穷的……不胜枚举。但是，在我心里，一直都有另一种分法，那就是，灾难来临的时候，舍你而去的，和拼死相救的。”
程欣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们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告诉我，砚成是哪一种？”程书玉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女儿的脸庞。
“第二种。”程欣语想都没有想，就这样回答道。
“是，尽管这孩子缺点也不少，但是，十几年前，爸爸之所以放心地把你托付给他，就是我知道，他是第二种。”程书玉一眼不眨地看着女儿说道。
正在这时，程欣语的手机铃声响了。程欣语起身走到客厅，从包里拿出手机。
“什么？！”接通电话的程欣语，听着听着，神色越来越沉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