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我也开始害怕黑夜。我觉得黑夜中藏着些什么东西,在看着我,我一闭上眼睛它就来了。我无数次忍受不下去,我割腕,但血流出来的那一刻就后悔了。我想我们是同类,都有活不下去的理由,但也都还有一丝不甘,每次在死与不死间挣扎时都会想,这样就结束了吗?难道我的人生只能被黑暗包裹,然后在绝望之中离开吗?我妈妈去世前告诉我:’活一辈子就是等。’既然没死成,就先等等看吧。”
一看就知道是明月留下的,署名是:五月天。晨星看完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女孩儿一无所知。就连她母亲离世的消息也是今天才看到的。晨星不顾叔叔的谴责,把饭倒了,然后进了房间,然后重新打开网页,逐字逐句地看明月的留言,他因此有了一个猜想:明月的病情,很可能与她家庭有关。
躺了一会儿,他再次刷新网页,秋期分别回复了他们,回复了晨星一句:”谢谢你。“
然而,这个人给明月的留言是:”是啊,那就先等等看吧。我不知道我会等多久,等到什么时候是尽头。但只要他还在,就好。“
看到这里,晨星给明月发了一条短信:“这次,看来是你立功了。”
“什么?”她显然还没关注回复。
“第二个。”他写道,“不要忘了。”
等了许久,她回复到,“这个算不算还不一定,这个人万一还是想不开呢?”
那段时间,晨星精神总有些紧张,生怕秋期真如明月所说的那样。但大半个月过去,显然风平浪静。七月伴着高温自然而然地来了,晨星每天白天回去睡不到两个小时,阳光就晒进了卧室。先是握住他的脚,然后爬上他的腿,最后印在他脸上。他即使困,但更受不了热,拉上窗帘,打开空调,才能接着睡下去。大概是空调吹多了,那一阵儿他感冒了,鼻子一整天不通气儿,咳嗽每隔一会儿就报道一次。叔叔倒是发现了,叫他吃药,可他总不当回事儿。
患上感冒的第三晚,晨星头晕着去电台,却意外地收获了好消息。是个叫邓小峰的听众,告诉他自己被首都的重点大学录取了。邓小峰在高考前一段时间曾焦躁不安,晨星受人之托拿自己的事例安慰了他一通。
“我们家的谢师宴是在八月五号,你一定要来啊!”邓小峰隔着电话也掩饰不了兴奋,“当初你答应我的。”
晨星当时只是开了个玩笑,没想到这个孩子当了真,再反悔也来不及,只好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好,有时间一定会去。”
“哥哥,带上你的女朋友一起来。”
“女朋友?”
“都是老听众啦。”他老气横秋地说,“大家都知道你最爱把谁的名字挂在嘴边。”
晨星刚想澄清,只听见邓小峰又说:”哥哥,我有一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在电台里说。“
”怎么了?你有什么烦恼吗?“
”不是我。“他连忙否认,”我有一个同学。“
“怎么了,是没考好,心情沮丧吗?”
“他考得比我还好。”邓小峰说,“但是,他们家出了一些变故,现在特别困难,拿不出读大学的钱了。他平时是个很沉默的一个人,总是最早去班里,我们说过的话虽然不多,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友善的人,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前天去看电影,发现他在电影院拖地。我知道是他,但没上去认他。买爆米花和员工聊天的时候,我问了一下,那个员工说:他是因为没钱读大学才来打工的,每天总偷偷地抹眼泪。后来看完电影,正好和他撞了个对面,我就很尴尬地打了个招呼,聊了几句,发现他这个人特别消极,他甚至说,活着太累了。我很想帮帮他,但我也是个学生,没有好的办法,所以才问你的。”
“这样啊。”晨星沉吟了一会儿,对着话筒说,”朋友们,你们听清楚他的话了吗?现在有一位品学兼优的孩子眼看着要失学了,甚至更严重,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让一个孩子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因此我决定把我这个月的工资捐出去。收音机前的听众们,我知道你们神通广大,如果你们有同样的想法,请联系电台,或者直接联系我本人,我在网站上留过我的手机号码......“
邓小峰显然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想法,呆了一会儿,然后连着说了许多次谢谢。
”好了,我先挂电话了。你先弄清楚那孩子的银行卡信息,然后我会公布在网上。“
晨星本来对听众不抱着什么希望,毕竟电台募捐,怎么想都难以接受,这年头骗子太多,谁也说不准。但是很快,接二连三的短信发到电台,这让他很意外。里面既有值夜班的保安,也有开夜车的司机,甚至还有加班的白领,他们无一例外都在问那孩子的银行卡号或者是联系方式,表示愿意出自己的一份力。
其中有一条短信让晨星十分感动:“我虽然只听过几次你的节目,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是一个好人。我相信你,所以我愿意捐1000元资助那孩子。”
晨星连忙在话筒前说:“谢谢大家的好意,我会尽快把那孩子的信息贴在网站上。在这里真的感谢大家。真的,你们让我很感动。如果这次募捐成功,我会定期宣布募捐金额,努力做到透明。”
他说着说着咳嗽起来,喝了一口热水。
明月的短信第一时间就来了:“怎么咳嗽了?”
他回,“怎么还不睡?”
早上,晨星下了班,骑车到了家,觉得浑身又热又冷。他病重了。这几年来第一次生这样重的病,眼皮儿重重的,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叔叔早起喊了他一声,又进来看他,发现他面色发白,不住打颤,就用手探探他的额头——滚烫的,像熟地瓜。连忙又去拿温度计测,高烧。
叔叔就拿了毛巾蘸冷水,拧干摊在他额头上,又开火熬姜汤,把他拍醒了喂下。迷迷糊糊他行了,一个温热的勺子就在嘴边,张嘴,喝下,药汤在喉咙里滚了两滚,滑下喉咙。
”我天天跟你说少开空调,你非不听。你药肯定也没吃吧?“叔叔摇摇头,叹叹气,”今天就不要去上班了。“
”不行。“晨星闭着眼睛说,”我得去,万一有什么事......“
”有事也是你自己有事吧。你要再这样逞强,我可就告诉你爸爸了。“
晨星说:“叔叔,你相信我,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有个孩子......有个孩子在募捐......”
“你做电台主播,募捐关你什么事?你真把自己当圣人啦,心怀天下?”
晨星躺在那儿,叔叔就在旁边照顾,叹气道,“你这孩子,太把别人的事儿当回事儿了,自己却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不过真好啊,我想起我当医生那两年,跟你一样,只顾一个劲儿往前冲......”
“别告诉我爸妈......”他还在呻吟。
“你以为你干什么,你爸妈不知道吗?”叔叔说,“你爸爸每次半夜出差,都在车上听你的广播。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突然同意你继续干下去?”
晨星打了个激灵,忽然睁开眼,“什么?”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记好了。你独自在外,更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再让他们操心。”
叔叔的话让病中的晨星心里五味杂陈。人在病中,情感就会变得格外脆弱。他不禁想起父母,甚至想哭。
早上躺了半天,换了四次毛巾,中午可算是退了烧,但晨星觉得自己像电视里的顶缸艺人——头顶昏昏沉沉,不时往下压迫。
照顾到他的病情,叔叔煮了粥。他喝碗粥,觉得自己病又好了一半。躺了会儿沙发,忽然来了一条电话,晨星接起来,是邓小峰。
“哥,是我。”邓小峰说,“在网页上找了半天,才找到你的电话,你没看网页,可热闹了,都在支持你。”
“是嘛......那孩子的银行卡,弄到了么?”
“弄到了,都弄到了。”他说,”待会儿就发信息给你。可是哥,你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沙哑?”
“空调吹多了,有点小感冒。”
“那你可要保重身体啊!我那同学对你感激涕零的,他说了,筹到两万块,凑够学费就好了,其他的他要自己挣。而且,他还希望你能帮他记下每一笔钱和联系方式,他将来要还。”
“好。”晨星虚弱地应着。
挂了电话,晨星在网上编辑了一段留言,置了顶,里面内容是关于那孩子的信息。叔叔看他打电话,说了他几句,就给电台领导打电话。
“我说,我侄子今天不能去电台了。这傻小子,烧糊涂了还想着工作,我坚决不让他去,没有影响吧?”
得到的是肯定的回复。叔叔点点头,笑了笑就挂了电话,他对晨星说:“好了,今天一天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吧。‘’
晨星刚想说可是,想起父母,又憋了回去,只得安静地点点头。
当晚他八点就睡了。第一次睡这么早,他多少有些不习惯,翻来覆去闭不上眼睛。他就数绵羊,用4-7-8呼吸法,这才睡着。睡了几个小时,手机震着响,迷迷糊糊打开一看,是明月的电话。
“喂?”她说:“今天是迟到了吗?都十二点十分了,你怎么还没开节目?”
“今天不开了。”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半睡半醒地说,“我病了。”
“什么?病了?什么病?你在哪里?”她似乎特别紧张,这些话一连串说出来,轰炸得他清醒几分。
“我在家里,就是感冒了,明天才能开节目。”
“我去找你。”她问,“你住哪儿?”
“别来了。我都睡了,再说天也晚了。”
“不行。”她的态度很坚决,“我一定要去看你,你不用管别的,我今天就是要去。”
晨星有些烦躁:“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任性?”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传来啜泣声,“我就是想去看看你,不会耽误你几分钟的。”
晨星一听她哭,心就软了一半。他最怕别人哭。
于是他叹了口气,说,“你来吧。”随后把定位发给了她。
挂了这通电话,晨星就睡不着了,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手机屏幕亮了。他蹑手蹑脚地出门,明月就站在他家楼下,月色皎洁,照得一部分区域透白,而明月就站在那片区域里,长发,白裙,抱着双臂。风一吹,长发随着裙摆而去。
晨星刚从楼道里出来,她就一下拥上去,抱住他。
他愣住了,手像死了,往下耷拉,随后脸在发烧,往四处看,尽管半夜三更,可处处都像是藏着眼睛。
“那个,到底怎么了?”他缓缓地推开她,看着她的脸。
“你不要出事,好吗?”
“我没有出事,只是感冒......”
“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吗?”
“好啦,好啦,知道啦。”
他和她一起坐在楼下的木椅上,看着天空。月明星稀,说不出来的惬意。
“这次募捐的那个大学生也算数。”
“什么?”
“他是第三个。还差七个,约定是双方的,哪一方都不能先放弃,知道吗?”
晨星点头,“知道了。明天我还要募捐,八月还要去一次邓小峰的升学宴,到时候你去么?”
“好。”
那一晚他们看了许久的月亮,看那破损的瓷器逐渐被乌云遮住,变得黯淡,晚风浮在树林中,维持一种奇妙的频率。尽管热浪蛰伏在地表,四处都是蚊虫,可他们觉得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月亮了。过去没发现,现在看不见,未来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