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独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到全身的时候,肖冉就知道自己彻底没救了。就在昨天,她的丈夫带着痛苦离开了人世。她像一只彻底迷路的航船,面对茫然的大海,只得被浪推着走。就这样吧,生活也不会更坏了。她悉听尊便。
当一年前丈夫的公司破产并查出白血病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你离开我吧,我现在只是一个负担。”
她不听,流着眼泪求父亲借钱。她父亲是个瓷砖商人,说是商人,也只是在建材街上有一处门面罢了。看着女儿悲痛欲绝,他咬咬牙说:“我们干了一辈子,才攒下百十来万,你全拿去,该填窟窿填窟窿,该救人救人。要还是不够,你再回来只能要我们的命了。”
她拿到钱,马不停蹄地先去给他补公司的窟窿,丈夫的房产、车子以及股票都填了亏空,再加上她出了一部分钱,总算是彻底还清了债务。剩下的钱全用来治病。好在这种病并不是不治之症——听医生的语气,治愈的希望非常大。可是这个希望里带着很大的运气成分,关键是找到成功配型的骨髓。丈夫是独生子,父亲早逝,母亲又在07年得了肝癌,丈夫的病情还一直不敢告诉她。如果她知道了,肯定走得比丈夫早。
肖冉把希望寄托在骨髓库。丈夫的病情尽管在医生口中得到暂时的控制,但他面色逐渐苍白,眼神也黯淡下来。每天躺在病床上,说得最多的话是:“你不要管我了,你还年轻,去改嫁吧。不要把钱用在一个没用的人的身上。”
肖冉是一个毫无主见的家庭主妇,在此之前,她是一个毫无特点的女幼师。她个子很矮,长相平平,放到人堆里不会有人看第二眼,性格平平,甚至有些窝囊。有一次参加同学聚会,全班几十个同学,竟然没几个认得她,叫出名字的更少。然而,就这么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竟嫁给了一个光芒万丈的男人——她自己这样认为。那个男人有自己的公司和房产,个子又高,关键人长得还像海报里的明星一样精致。
周围的同事、同学都觉得她是走了狗屎运。每次她和丈夫一同出门,周围逛街的小姑娘都投来惊诧的目光。每当那个时候,她都深深地低下头。她也不知道他喜欢她哪一点。她记得07年下半年第一次相亲的时候,他们在一家西餐厅里吃牛排,她的手笨,再加上紧张,几次刀叉都掉到地上,是他帮她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送到她的面前。
本来她以为那次相亲会跟以前无数次相亲一样,以男方的委婉拒绝而告终。从一开始,她就不抱任何期望。想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啊,无论是外形谈吐还是气质,自己哪一点都配不上。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来这一遭。
但是他的礼貌又让她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希望。他那么贴心,帮她倒水、递纸巾,开车门,宠得她像个公主一样。相完亲,她既兴奋又苦恼,又哭又笑的在房间折腾了半天。
“怎么啦?别人又不要你啦?”她母亲见怪不怪,“咱们的条件用不着那么高,是个健健康康的男人就可以了,你都25了,再拖下去,只能嫁给离异的了。”
本来以为是最后一次见面,哪知道不到半个月,他又约她去看电影。当时看的什么电影一点印象也没有,因为她一直在看着他。她也知道不礼貌,可是抑制不住。
电影结束后,她悄悄问他:“你觉得,我有优点吗?”
“有啊。”他很爽朗地回答,“你这个人,很认真。”
她第一次觉得认真不再是夸奖学习用的褒奖词,而是成了性格中优秀的一种。那天她很高兴,不知不觉说了很多话,从自己出生开始一直讲,他也不打断,一直听着,当讲到自己被老师罚扫厕所的时候,他甚至露出了微笑。
“你谈过恋爱吗?”他问。
她答不上来,只得摇摇头。因为自己的普通,从小到大只有没完没了的暗恋,连和喜欢的人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工作后成了孩子王,成天和小孩儿混在一起,不知不觉长到25岁,她母亲认为她一辈子平庸至极,因此盼望她早早地嫁出去,不然再拖,也不会有人要。
08年6月16日,肖冉记得很清楚,他正式向她求婚。她接到戒指那一刻,她一激动,鼻涕居然比‘我愿意’先出来。他只是笑了笑拿纸巾给她。回到家,肖冉的母亲乐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么多年了,终于碰到一个眼瞎的了,还是钻石王老五级别的。我说,女儿,你一辈子的运气都在这个人身上了,一定要紧紧抓住他,知道吗?”
每个女孩都有一个公主梦,这种梦想在出嫁时尤为强烈。婚礼在9月进行,然而她7月就开始亲自筹备,挑什么样的酒店,找什么样的司仪,大到婚车的排序,小到婚车上的喜带,都要一一先过目了。她像一个拥有绝对权力的女主人,慢慢有了一些自信。
她自认为婚礼滴水不漏。然而最尴尬的是,婚礼很完美,就是新郎不在。那天早上,就在她的婚车缓缓出发的时候,新郎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然后他忽然一改往日的儒雅,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他对她说:“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得先走。”
她也慌了神:“是什么事?非得现在不可吗?”
“我会很快回来的。”
然后,他开了车,往她所不知道的地方狂奔。她很想哭,但不敢流眼泪,怕花了妆。这场婚礼还得照常办下去,肖冉的父母很是不满,对着新郎的母亲,那个干瘦的小老太太大发脾气。
肖冉护住老太太说,“他都和我说了,是很重要的事,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再大的事,能有结婚重要吗?”肖冉的母亲当着众人,劈头盖脸地训起她来,“你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也就算了,还缺心眼,口口声声说他在乎你,现在呢,你觉得他是真的在乎你吗?你还没进他家门呢,就帮着他们家说话了?傻女儿啊,你这结婚后是要吃亏的啊!”
直到晚上,新郎才回来。满堂宾客能走的都走了,只留下几个近亲帮忙。肖冉穿着婚纱,足足哭了一下午。这一下午,她反思自己是不是误解了什么:这个男人真的爱她吗?她不敢确定。没错,他的确有礼貌,体贴,但或许那只是他对每个人基本的修养。她越想越伤心,以为自己被悔婚了。
当丈夫出现那一刻,她的眼泪立马止住了。他回来了,向双方宾客赔礼道歉。他的母亲用干瘦的手锤他肩膀,骂他不是东西,她又上前护住了,说:“他都那么累了,你们就不要责怪他了!”
他听后,眼神都变得温暖,轻轻地对她说了一句:“谢谢。”那时,她觉得自己一下午的守望也不算是白费。傍晚,她挽着他的手,让别人给他们照相。多少年后,肖冉再看到那张照片,心里还是有那么多的遗憾:自己的妆花了,表情也似笑非笑。新郎呢。汗水湿透了衬衣,发型也被吹偏了。
似乎是为了弥补婚礼的不顺利,他对她格外好,比以前更好。每天晚上回来,他都给她带小蛋糕或者是化妆品,一年四季,这些小东西都不重样。他让她辞了工作,每个月都给她不菲的零花钱用。她的家庭也算富裕,但她从小就是不会花钱,既不会打扮自己,也不会培养兴趣,每当父亲给她零花,她就存起来。婚后,她还跟从前一样,把零花钱都存了起来。
丈夫很忙,出去的时间很早,回来的时间很晚,但不论多早多晚,都会在她耳边说一声:我出去了或者是我回来了。那股说话的气流暖暖的,贴在耳朵上打转,她每次一听就醒了,但还是闭着眼,说一句:“嗯。”她认为那就是生活的幸福。
但一切都是过去了。现在,肖冉守在丈夫的遗体身边,想一头撞向墙壁,跟他一起去了。丈夫留了遗言,每次在他化疗结束后,他都会虚弱地对她说:“我死了之后,会有人照顾你的......”
她以为丈夫指的是改嫁。把父亲的棺材本耗光之后,又没换回丈夫的病,她没脸回家了。留给她的路并不多。但是一想到每条路都没有丈夫的陪伴,只有一条死路最适合。就当她考虑去买农药的时候,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出现在她身边,冷漠地说:“哭够了吗?”
这个人肖冉见过。这个人是丈夫最好的朋友,叫秋期。她不止一次听丈夫眉飞色舞地提起他的往事。说他贪吃,人懒,又爱斤斤计较。可是这些缺点在丈夫的嘴里,都变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优点。
这个人几乎不和肖冉说话。每一次相见,他都是一副表情,眼睛里总是折射出一股敌意。
有一次一起吃饭,趁他去洗手间。她曾经问丈夫:“他是讨厌我吗?”
“秋期就这个样子。他连看我的眼神都这样。”丈夫笑了笑。
但是肖冉仔细观察过了,秋期看他的眼神里并没有折射出敌意,相反,多了一种柔软。丈夫呢,每当和他说起话来,就会无所顾忌,甚至爆一些从不对她说的粗口。一对夫妻和一个朋友坐在一起吃饭,倒让妻子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但是这个人对丈夫不得不说尽心尽力。丈夫从开始生病,他就拿了不少钱。一沓一沓地交给肖冉,既不数,也不问。最后配型的时候,他还捐了自己的骨髓。奇妙的是,还算是匹配。要不是移植后出现了排异情况,丈夫的命说不定能保住。
在丈夫最后的一些日子里,总把他叫到身边,说是交代后事。结果二人每次都眼泪汪汪的。丈夫最后对肖冉说的话就是那句:“我死了之后,会有人照顾你的......”
这个人现在出现了。他眼睛泛着红,却仍是一脸漠然,他看着她哭,好一会儿也不动。
肖冉哭得直咳嗽,话都说不完整一句,只会断断续续喊:“老......公.......”
“你非要让韩子远死都死不安心是吗?”
她愣住了。因为第一次听人叫丈夫的全名。在此之前,他是韩总,丈夫,即使是一般的朋友,也只叫他小韩。
“秋期是个很温暖的人。”丈夫对她说过。可是眼前,他冷血得像是茹毛饮血的兽类。
一只失去理智,随时可能撕碎一切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