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让人喜怒无常。从06年暑假家庭崩塌的那一刻,希滢的感情就变得相当脆弱,有时候会因为一点点小小的风声害怕得整夜睡不着,有时候走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忽然放声痛哭。哭完后,除了心还沉着,身体是轻飘飘的。她的痛苦来得毫无理由。
她也知道,这和毫无进展的感情有关。单相思这种东西 ,投入和回报悬殊得可怕。从喜欢上他的那年起,她太累了,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在沙漠里寻找雨林。明明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水源,而不是奇迹。但她那可怕的惯性已经融入血液,组成基因的一部分。09年后,她找到了其他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意——那卧室里厚厚的一叠叠明信片,成了一封一封的爱的信笺。电台的地址她是知道的,哪怕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答案全都贴在网上。
每当想起他,她就会写几句话,随着明信片一起邮寄给他。因为寄快递的次数太多,每次不用开口,快递小哥就会说:“还是那个地方对吧!得嘞!下午就到!”
明信片上的话大多是即兴想起的句子:“现在,窗子外都是电线,一朵一朵麻雀落上面。”
“今天雨很大,街上行人却很多。”
“听见汽车的声音,从窗外的黑夜里一路跑到梦里,梦醒了,车也开走了。”
她在信封落款处写上echo,希望这个名字像回声一样,能反反复复传进晨星的耳朵里。
他会不会想到是我?她每次送出明信片,都抱着一丝侥幸。
收到礼物的第一天,晨星就在节目一开始回复了她:“名为echo的听众,谢谢你的礼物。今天早上接到快递的电话我很惊讶,还以为是骗子。结果刚才到办公室拆开一看,原来真的有礼物。谢谢你的明信片,你的文字读起来很舒服,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老实说,我很感动,这一年来我做主播一直做得马马虎虎,但总有你们在背后支持我,谢谢echo!“
他没有记起来。希滢无不失望地想,或许他记起来了,但只是一个在几年前就去世的普通同学罢了。她不甘心,寄了第二次、第三次,晨星终于对她建立起了一种新的印象。他每次收到明信片都会在话筒前笑,那笑声从过去穿越到现在,希滢想象得到,因为这是她最喜欢他的一点:先抿紧嘴,嘴唇发着一种具有弹性的光泽,嘴角缓缓上扬,若隐若现的酒窝这时候出现在脸颊。这一笑,唇红齿白少年郎,就把他最美好的部分统统留在她心里。
几年过去了,当大多数同学的面颊已经缓缓遗忘,甚至有时候走在街上就两不相识的时候,他一直还在。他的影子,他的声音,他的气息都在。如果再次相遇,她想,她一定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发现他。
这一年,母亲要改嫁。家里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秘密终于彻底捅破,大白天下。父亲逻辑混乱地说了一大堆:说这场婚姻是悲剧,母亲看不起他,说他们早就累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很紧张,而希滢只顾盯着他没刮干净的胡子,留着一茬儿青。从他的话里,她还知道,母亲将要嫁一个金店的商人。婚礼会在5月进行,父亲希望她能够参加:“毕竟是你的妈妈。你还是去一趟吧。”
“不去。”她当时正在刷牙,回答后就吐了一口泡沫。
“千说万说,你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啊。”
“哦,我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啊。”她放下杯子,吐净了泡沫,“我特别好奇她知不知道这一点儿。多久了?她打过一通电话给我吗?别说是她,就算是你结婚,我也一样不去。你们爱和谁结婚和谁结婚,我管不着。”
这一串话把父亲憋得像哑火炮仗,站了半天,悄悄走了。这句话一定伤透了他的心。但她说完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开心。这种话是一把锯子,把彼此过去那种牢固的默契彻底锯断,她自己还锯了一手血。
下午,她跑去找师父,因为也再没有别人肯听她的啰嗦。师父还是老样子,不拉完二胡不说话。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才缓缓别过脸,笑一笑:“徒弟来啦?”
希滢一言不发,坐到他旁边。
“你这是怎么啦?又不开心啦?”师父手伸在半空,隔空点点她的额头。
“我才21岁啊,为什么我感觉我这一辈子没一件好事摊在我身上?凡是我想要的结局,一样没有,生活带给我的全是意外。”
“你这个傻孩子,很简单,地球又不是为你转的嘛。”师父抬着头,仿佛在想某种遥远的事,“很多年前,有一天我醒来,忽然什么都看不见。我自己知道我睁着眼睛,但我就是什么都看不见。很长的时间里,我就想,是不是我造孽了。直到我知道,当时和我坐在一个车上的人全去世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了。“希滢一下子站起来,”我决定了,我要告白。“
师父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想什么就去做。只要不犯法,犯了法我这个瞎子也没法去局子捞你。”
希滢难以平复心情,立马去了一趟电台,那广播站所在地位于一处僻静的地方。从外面看,像是医院。有门禁,但正好一辆车过去,她贴着车屁股走进去,广播站里面有个很大的花园,几个花匠正在侍弄花草。各种颜色的花啊种在一起,让人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她顺着楼梯上了楼,也不知道该上几楼,该往哪儿走。她去问清洁工:“阿姨,请问晨星工作的地方是几楼?”
“啥晨星?”
“一个主播。”
“俺知不道。”
她自己找了两圈,也找不到。夏天的午后,整栋建筑都弥漫着那股子热气。她的汗水顺着脸一直往下流。她没奈何下了楼,去花园里找了个长椅坐着。至少吹吹风,凉快凉快。看看手表,才刚刚五点。自己真的是个盲目的傻子。傻到极点。当时告白的热血一冲脑门,打车就来了,可是来了要等七个小时。她想起很久之前,高中老师的一句话: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照这么说是好事,因为她好歹接近恋爱状态了。
她饿了。但是没动。坐在那个长椅上。她感觉像行驶在一条船上。四面都是无尽汪洋,她要漂洋过海去见晨星。初夏的夜黑得总是那么慢,夕阳哆哆嗦嗦,挣扎了好长时间才落下山头。希滢坐着最烦恼的是总觉得有蚊虫,她就像多动症一样动来动去,再加上风大,倒也没怎么被咬。等待总是漫长的。尤其是等喜欢的人。总以为下一秒他会出现,可下一秒出现的总是无关紧要的人。那一天她整整坐到午夜,坐到整个人的屁股已经发麻。终于,在11点半的时候,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门外直滑进车棚。她一下子站起来。广播站的灯,只有主楼有,其他的地方至受着些辐射光,模模糊糊的。她看见他的一个轮廓,穿着那种薄薄的外套,整个人轮廓还在,大的变化丝毫没有。他还是那年那个微笑的林晨星。
林晨星可能觉得背后被盯得灼热,也回了头,那一刻他们视线交错。发现她在看着自己,他停顿了一会儿,缓缓往这边走来,由远到近。
他喊:“谁啊?”
“我啊。”她一激动,我那个字生生卡在喉咙,最后只发出一声啊。
“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就随便来看看。”
他点着头,却接着往这边走。大楼里这时出来个胖子,说,:“晨星?你快上去准备准备吧!”
晨星走到那里就止住了。光打在他的脸上很明显,在她那一边却很黯淡。亲爱的晨星瘦了,下巴尖了,但他的眼睛,还是闪着星星一样的光。她浑身发颤,不敢迎上去。她害怕他会忍不住痛哭,吓到他。她可是个死人啊!忽然死而复生,带给他的怕不是再度相逢的感动。晨星听到那个胖子的吆喝,回头应了一声,然后准备转身,但还是对希滢说:“你真的没事,不需要帮忙吧?”
“我真的没事。”她的哽咽出来了。
“那好吧。”他说,“那里蚊虫多,不要呆在那里。大晚上的,你一个小姑娘早点回去吧。”
说完这一切,他转身钻进那栋楼。
想不到再度相逢是这种场景。短短的几十米,她认出了他,他却没有认出她。这大概就是注定吧。坐了一个小时的车,又坐了七个小时的长椅,晚饭也没吃,等到的却是一场不敢相认的结局。她痛恨自己的胆怯、懦弱,在他喊谁啊的时候,不敢上去应一声:“我啊,是我啊。我是希滢啊!是echo啊!”
但那晚的一切好像也是老天作对,阻止二人重逢。希滢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感动得哭了。止不住的那种。心里说不上是开心难过,就是想哭。想扇自己一巴掌。想冲上楼去,再见他一眼——她真的冲上去见了他一眼。那时大楼里亮着灯的地方很少,顺着灯光就能找到。他工作的地方很大,却没怎么看到人。他一个人坐在隔绝的房间里,透过一块玻璃能够看见他。
他在冲着话筒微笑。一如当年冲她一样。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某种东西停摆了。是挂钟吗?不是。原来她视若珍宝、以为专属于她的微笑,他可以对任何人做到。她早就知道,但一直不肯相信罢了。但是真好,这样看着他就真好。有那么一刻,他肯定是抬头了,他看到她了。她尽管闪躲得够及时,她却知道,他一定是看到她了。这里的灯光那么足,她们可以互相清晰地看见彼此的模样。
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沿着马路边一直跑一直跑,生怕他追上了。然后碰到一辆空车,坐上,回家。
时间是凌晨1点。她在汽车后座一直抹眼泪。车上开着交通广播。
希滢哑着嗓子说:“师傅,麻烦把频道调成88.8,我想听会儿。”
那会儿电台在放歌,一连放了好长时间的歌。主播再次回来的时候好像气喘吁吁。难道他真的去追自己了?
晨星开口说:“不好意思,走开了一会儿,可能是上夜班久了,出现了点幻觉。”
“不是你出现了幻觉。”希滢悄悄地在心里念道:“你才是我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