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定国要知道女儿自杀的原因。
警方的结论是基于周围的证词和解剖来的,但父亲最了解女儿。女儿虽然是那种不怎么积极的人,但绝不至于自杀。她没有经济上的压力,离婚的事多少对她有影响,但不至于这么大,别的,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想不出来。女儿从小到大对他都是无话不谈,可这几年,也没什么话可说了。难不成是因为恋爱的事?
女儿的手机回到夏定国手里,按照通讯录,每一个电话都清清楚楚——女儿真是孤单,最近一个月打了不到5通电话,其中还有查询话费的。有个号码是电台的,但打不进去。其余的,全是给那个师父打的。女儿有个师父,夏定国还是第一次知道。警察当时调查过,并没有什么嫌疑。相反,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新的证据,变成了夏希滢自杀的原因。师父说,夏希滢曾经被流氓猥亵,从那天开始,她整个人就变得怏怏不乐。女儿出事后,那个老瞎子病了一场,说要回老家,后来就再也联系不上。
夏定国气疯了。女儿啊,女儿,出了那么大的事,为什么第一反应宁愿和一个瞎子一起沉默,也不愿意向自己求助呢?都怪自己,都怪自己为什么非要离婚,追求狗屁不是的爱情。太自私了。所以女儿的事是报应。他每日只能酗酒,才能缓解心中的愧疚。只有在酒精的麻醉里,他才能重新感受到女儿的体温。不是冰冷的,不是孤单地躺在那里。
是邦媛一直在帮他张罗一切。她也很给他留面子,对外说他是身体原因,需要静养。邦媛是属于女强人的那一类,即使没有男人,也能够活得很好,所以夏定国总觉得她能够谅解。饮酒也更加无度。
这样熬到12月,那天早晨下了小小的冰粒子,邦媛穿着厚厚的大衣从门外进来,发现夏定国躺在地板上,连衣服都没有穿。她上去摇他晃他,他神智不清,一遍遍喊着:希滢,希滢……邦媛毕竟是个女人,一个兼顾他的公司和感情的女人。她也累。她拉不起来他,又没人帮忙,只得给120打了电话。医护人员直接把他拉到医院,量了体温,重感冒。再加上醉酒,加剧了病情。医生严肃地告诉邦媛,“这样放任下去非拖成肺炎不可。”
夏定国第一次住院了。住了三天。躺在床上,他每天都充满愧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窝延伸出了条条皱纹,眼睛也充满了疲惫。她怕冷,手掌抱在腋下,一长一短地呼吸,不知道在想什么。
住院的最后一天,她问:“定国,出院后,能不能不喝酒了?”
夏定国定在那里不动,没有说话,眼神里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知道了。”她把含在嘴里的那口热气吐出来。空气中弥漫着白雾。
“邦媛……”
她冷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那眼神就像多年前他无奈地告诉她,自己要与另一个女人结婚一样。没有温度。是一种旁观者的眼神,多年前看完他那一眼后,她从此消失了。连告别都没有。那之后16年,才在机场偶然地遇见——要不然,一辈子可能都再也见不到。
邦媛是个坚强的女人。从小到大都一样,有一次在院子里摘果子,她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手脱臼了,硬是没吭一句。
夏定国问她:“你不疼吗?为什么不哭?”
她说:“哭了也没用,反正也没人哄。”
她用一只手撑起自己,缓缓爬起来,用完好的那只手拍着身上的灰尘。她的脸发白,嘴唇都紫了,全身都在发抖,但除了嘶嘶凉气,还是一个疼字都不说。自己去了街头的老医生家,让那个老医生接好了。后来在老医生家帮了好久的忙,才抵了费用。
眼下,邦媛离开了。她的转身轻轻的,但又那么坚决。坚决到即使眼前是墙,也要一头撞过去的样子。时间是磨不去人本来的棱角的。尽管过去二十年,她一切都在变,性格却还是那样,变不了的。
下午出院,夏定国等着邦媛。可她没有出现。她的一切可以联系的方式都没有了。她再一次从他眼前消失。他慌了,反反复复地打电话,发邮件,没有任何回应。晚上独自回家,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纸留言,上面全都是公司的事,一条一条列好。写到最后,邦媛留了一句话:“我以为我等了这么多年,能等到属于我的幸福。可是啊,不该是我的东西,就不该是我的。从前我不信,今后只认命。”
夏定国那时候才明白,原来,邦媛饰真正地要离开自己了。在医院那最后一句话是试探。她还是老样子,做了决定之后,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留下。尽管心里再撕心裂肺,面上也是干干净净、拍拍手就离开了。任夏定国再悔上加悔,恨上加恨,一切都回不到原来了。果然失去才能切肤地体会到曾经拥有的美好。夏定国定在那里,看这个空旷的房间,开不开灯,都是一片模糊。家第二次散了。这些,不怪别人,只怪自己。
那晚,他带着酒,驱车在城市里转悠。路过一处空地,他把车停在这里。一个人搬了酒,坐在空地上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夜风如刀锋,草地上也打了霜似的凉。坐了一会儿,他手脚冰凉,冷酒喝下去,也是凉的,后劲儿起来的那股子热,都结着层冰霜。黑夜没有一颗星星,远处的灯光在喧嚣里,是属于另一个世界。这里,静得只有冷风吹。
今天的酒量格外得好。看着地上倒着横七竖八的酒瓶,真的是自己喝的吗?原来酒局上一杯必倒的夏总,竟有这般千杯不醉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他困了,累了,爬回车里睡着,不知睡了多久,一股冷风从脚底透上来,把他惊醒。该回家了。对,该回家了。他发动汽车,车像是一头待宰的猪,到处乱窜。开了一会儿才恢复平稳。头疼得厉害,眼前都是模糊的。酒驾要抓住了,后果很严重。但是这么晚,不会有查酒驾的吧?他抱着侥幸往前开。
道路畅通无比,他打开收音机,里面是一个女声,在不停地说话。像在讲感情故事。讲她和一个叫晨星的相遇,相爱的过程。吵死了。但是他不忍心跳过去。女儿不也是像她一样,曾在耳边说着自己暗恋的故事么?那个时候希滢的表情可真幸福,幸福得令他这个当爸爸的嫉妒。越听,他的心里越难受,眼泪糊了眼睛。加快了油门,他想快点回去翻女儿的相册。车开到一个路口,他正在擦泪,忽然,车晃了一番,他死命刹住闸,像是有某种柔软地东西弹了一次,仔细看,一辆自行车横在很远的地方。车轮还在转。
他下了车,有个倒在血泊里的孩子,好像还很年轻。夏定国仔细看了一眼,这孩子艰难地睁着眼,还在发抖。浑身都在抖。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一直流。夏定国吓得回了车,赶紧加快油门逃离,但是闯过这个路口,忽然又调转车头回来。他的良心,良心折磨着他,哪怕坐牢,也不能抛了这份良心。
再回来的时候,那孩子已经闭上双眼,但浑身还在颤。
夏定国趴在那里,把那孩子抱起来。他真瘦,血溅了一身。他怕他冷,把衣服脱下来,盖在他身上。120,对,赶紧打120。电话打过去,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夏定国抬头四望,不远处有个电台标志。医院靠着这个方法,准确地定了位,全速赶来。
那孩子还活着。他的嘴里还在咕噜着一串话,夏定国的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孩子,你醒醒,你想说什么,孩子!”
“第……第……”
“你想你弟弟了?孩子,你赶紧睁开眼,你睁开眼啊!”
希滢的面孔浮现在他面前,夏定国哭叫着,把自己的脸贴向这个冰冷冷的脸。自己刚才做了多么混蛋的事啊!别人的孩子也是孩子啊!这么年轻的年纪,造孽啊!这么一惊,风再一吹,他清醒不少,为什么要打120呢?自己不是有车么!他把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抬到后座,然后全速往医院赶去。
希滢啊,你的命爸爸救不了,这孩子,爸爸可一定要救下来。
车行了一路,他不断大声地说:“孩子,挺住,孩子!”
那孩子这时不停地喊:“疼,爸,妈,我疼。”
夏定国恨自己恨得牙根都咬出血了。不停的加速,直到在半路上碰上救护车。
医生和护士把这孩子抬上担架的时候,那孩子还在念叨:“第,第九个,第……”
夏定国一起跟到医院。医院联系上家属,都在天津。只联系上她的女朋友,不到半小时就赶了过来。
见到那女孩的第一眼,他看见了希滢,一时激动之下眼泪都漫出来,张开双手拥上去,那姑娘一个巴掌就甩过来。那是一张失控的脸。
“他要是有一点事,我就杀了你!”眼前的女孩像一头野兽,双眼红色的血丝都瞪出来了。
抢救到早上。那孩子还是因为伤势过重,去世了。那时候夏定国已经被带到警察局,这消息是从警察那里听来的。
又一个温热的生命变成冰冷。然后盖上一层白布,等待家属看最后一眼。
那一刻他经历过,现在还要让别人再经历一次,这次,他从被害者变成加害者。
夏定国呆在那里。任警察说什么都没反应。
“让我死吧。”他痛哭流涕地对警察说:“判我死刑吧。”
反正这辈子已经失败成这样,那就干脆失败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