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后,夫妇俩都决定生下这孩子。这次邦媛的底气很足,因为丈夫的想法同她一致。但是在半夜时分睡醒的时候,她不免还是有些担忧。也是因为孩子。孩子如果将来一辈子受这病的折磨,那可怎么办?让孩子光在世上受苦,还不如不来这一遭。一向决断迅速的她,在心里反反复复抉择,面上还不能让丈夫看出来。她就把烦恼一股脑倒给了小冉。老实说,她们两个话都不多,邦媛是独居久了,慢慢就不喜欢说话了,而小冉则是有些迟钝,无论是听人说话,还是自己说话。但她们俩一坐到一起,话就多了起来,好像是两个分离多年的知己重聚。
正值暑期,睡完午觉,邦媛心里很慌,就和小冉再一次说起了老话题。说来说去还是那些疑虑。小冉哪怕不听也知道她想说什么。但还是耐耐心心地重新听她说了一遍。她说完后,小冉说:“其实答案早就定在那里了。你的担心全都建立在还没发生的基础上,也就是说,你的担心有时候可能是多余的。”
“可是先天性心脏病这是事实啊。”
“可是夏哥不也说了吗?有治愈的可能,你应该往好处想。我原来读书的时候,听读护士的同学说,怀孕的女人有时候会很悲观,这很正常。人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你应该找一点事情做。不然照这样下去,产后是会抑郁的。”
邦媛问:“我每天都在做早教。”
“我是说,跟孩子没有关系的事。孕妇就是太想着孩子了,所以才总忽略了自己。你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感兴趣的方面。”
邦媛听了这话,摇摇头:“我们不想你们这一代,是苦着长大的,小时候吃都吃不饱,哪有什么兴趣呢,也就是工作之后,上上网。”
“你再想想?”
“还有就是做姑娘的时候喜欢唱唱戏……对了,我喜欢给人读书。就是,朗读者那种感觉。”
“给人读书?”
“说起来,我对我的声音还是很有自信的,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福利院帮过忙,给那里的小朋友读书,现在想起来那种感觉真的很好,太阳也不大,一群小朋友搬着小板凳坐在我面前,听我读书。”
“那你可以读书给那些抑郁症患者、盲人来听啊。”
邦媛摇摇头:“哪来那样的机会呢?就算有,我也不会去的。还挺着个大肚子呢。”
“不用你跑,可以在家录音啊。”小冉说:“只要你录,我就有法子把它传到我们网站上去。”
“你们网站?”
小冉像个传教士,把回声计划的名片给了邦媛。“你可以当我们的志愿者,读读书就行。”
晚上,小冉一回家,邦媛就开始在房间里录音,她在夏定国的书架上选了半天,才选了几本,有长篇小说,也有神话。这些书书脊上无一例外地搭满了灰尘,她打开手机,开了录音功能,当天她读的是一本《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这本书她是第一次读,翻开书,中间有张读书卡,上面写着echo四个字母,背面是一幅简笔画,一个傻笑的小女孩。看着像小孩子画的。
当天夏定国去找人了解户籍的事,回来已经是10点半,看到邦媛还没睡觉,他有些吃惊,因为她平时一到十点就准时上床。她在读东西,由于过于专注,丝毫没有注意背后的他。他悄悄走近,本来想给她一个惊喜,但走到一半,忽然看到她手边的一摞书,就轻轻地拿起一本。邦媛吓了一跳,但硬是没出声,还对夏定国做出一个嘘的手势,回头接着读了起来。
夏定国翻开书,读书卡就那样掉了出来。他捡起来,当看到echo这个单词的时候,他整个人定在那里,动弹不得。从希滢小时后开始,她的妈妈就强制要求她每天读书一小时,每读完一本书一定要写读后感。希滢有意和母亲做斗争,所以故意买那种小小的读书卡,读后感经常是一句和书毫不相关的话或者是涂鸦,因为这个,她妈妈没少教训她,每次都是夏定国拦着。后来她长大了,学业重了,这些书就动得少了。
那张读书卡后面画了一幅圆珠笔画儿。画上三个小人牵着手,一起去马戏团。夏定国如果没记错,那是她七岁生日的时候,全家一起去马戏团。希滢喜欢上魔术就是那个时候。一场马戏表演,她的关注点全然不在动物和驯兽师身上,而是在大变活人上。回家的时候,她小小的手握着父亲的三根指头,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那个人为什么会消失啊?那些鸽子为什么会从帽子里飞出来啊?他答不出原理,小小的希滢就认为魔术师都是神仙,和从小讲的神话故事里的主角一样,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直到那年,夏定国将一副有字的扑克变成没字的扑克,女儿才终于明白魔术的奥秘。她的笑和眼神他是一辈子忘不了的。
夏定国站着站着,眼眶就一热。他强忍住那翻腾而来的回忆,放下了书本,一个人默默地去洗澡,水都没擦干净,直接爬到床上睡觉。大夏天,他浑身都是冷的。过了一会儿,邦媛录完了一次,也爬上床睡觉。她感受到他的异样,伸手,去拉他的手。他的手是潮的,心跳声很慢。她叫了他一声,他隔了好久才转过头来。
“今天怎么了?办个事回来失魂落魄的。”
“我没事。”他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缓,“倒是你,刚才在干嘛?读书?”
“今天小冉跟我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想试一试。”
“什么事?”他还是问,只不过这问里压根没有得到答案的那种期待。
“嗯,为别人读书,你知道吗,我头一次知道这种事。可小冉告诉我,现在读书传到网络上是很普遍的事。她还邀请我做志愿者。”
“志愿者?什么组织?”夏定国这才把注意力拉回来。这次他明知道答案,却还是问。
“叫什么回声计划,说我可以把读的书录成音频,传到网上,那样,就能让很多人听见了。”
“不许录了。”夏定国忽然发了火,但马上,他也发现了自己的莫名其妙。连忙补充道:“你自己不是也说了么,手机辐射大。对孩子不好。”
“没事,我查过了。我又不是天天不离手。再说了,我读书,自己开心,也算是给肚子里的孩子做早教了。”邦媛这样说着,渐渐发现了丈夫的不对劲。他的情绪是从刚才开始变得奇怪的。邦媛于是装作睡着,脸侧到一边。
果然,半夜夏定国起来了,他先坐在床边,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邦媛,看她睡熟了,才摸着黑开门了。邦媛没睡。他坐起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在他出去不久后,她也坐了起来。卧室门没关严,他怕吵到她。她悄悄开门,连鞋都没穿,踮着光脚到亮光的方向去。
那是希滢昔日的房间。自从希滢出事后,她的房间一直保持着原样,夏定国不让人动。原来有一次邦媛看到有只玩偶破得厉害,就扔了,结果夏定国发了老大脾气。眼前,夏定国坐在地板上,看着过去希滢的物件,一个人在抹眼泪。邦媛从门缝里看着这一切,眼泪也不知不觉下来了。夏定国内心深处一定是怪她的,如果他们当初没有在机场遇见,他也许就不会离婚,希滢也许就不会死——一切的源头,都在她这个第三者身上。尽管他们夫妻的破裂跟她没有直接关系,但间接总是占着的。她摸了摸肚子,忽然觉得她和肚里的孩子都是入侵者。
邦媛悄悄地回去了,大夏天她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划过面颊,弄痒耳朵,然后湿透枕巾。他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听出了完完整整的内疚。如果当初一走了之,不等他这三年,会不会更好呢?那样自己顶多是一个人凄凉点活完一辈子。也比孩子出世后,得不到真心的爱要好。她不确定,隔着层希滢,夏定国真的会好好对待她们这个先天心脏病的宝宝吗?如果这一层不捋清楚,对孩子就太可怜了,生下来就带着病痛,还得不到父亲完整的爱。
第二天,她对小冉一吐心声。小冉对她来说,早已经是一个姐妹,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会尽全力去理解,丝毫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她是真正把别人的事当做自己的事的人。
“姐,不是我说你,你为什么又想这个呢?那是夏哥的孩子,他不爱谁爱?”
“可是,可是没有我,希滢就不会死。”这么些日子里,邦媛把家里的事都告诉小冉了。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小冉忽然说,“生死都是随机性很大的事,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就能随便影响的呢?不要总是拿假设看待问题,世界上那么多事,假设不了的。我丈夫和弟弟前几年都去世了,都是在我的照顾下离开的,照你这么理解,我也是凶手。”
又说:“不是凶手也是帮凶,对吧?”
“不一样的。”邦媛说,“他心里一定会觉得我是罪魁祸首。”
“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
邦媛呆呆地看着手指甲,不说话。
“姐啊,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小冉没有接着说下去,留白的部分,她准备让邦媛好好想想。
邦媛闭上了眼睛,回想起20岁的自己,那时自己认为夏定国不爱自己,现在回想,也不全是。于是深呼吸了一次,点点头:“我活了半辈子,就是活不明白。从前也好,现在也好。”
“今后活明白点就好了,不仅为你自己一个人。”
邦媛摸了摸肚子,忽然感觉到小生命在踢她,她先皱着脸喊痛,而后却又护着肚子,艰难而又幸福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