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是种什么东西,谁也说不准。哪怕说得准命,也说不准运。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岔路口,每一个岔路口都有千千万万的出口,尽管人都从一个入口进去,却面临着截然不同的结局。如果不是四年前那次失眠,明月不会在午夜与晨星相遇。因为这次相遇,她才能继续活下去。不然在当时面临人生岔路口的情况下,她很可能就草草地找种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前也不是没干过。在白家轮流寄宿时,她割过腕,尽管她想不被人发觉,可血还是染红了床单。白家人真正讨厌的,不是她寄宿这件事,而是讨厌她脑子有病。她自残没什么,哪天残别人就是犯罪了;但精神病杀人是不犯法的,说理都没处说。
末日那天原本不是末日,玛雅人的后裔自个儿都出来辟谣了,说老祖宗的历法只是掀开了新的一页,并不是世界的终结,还说21日的黑夜降临后,22日的黎明仍会醒来。但21号对明月来说,就是末日,甚至是末日的末日。那天从晨星离开后,她就一直管着电台,讲些过去的故事。她开始并不积极,讲着讲着就积极了。直到2点30,晨星还没有回来,明月一气儿给晨星打了十通电话之后,再也坐不住了,冲出电台去找晨星。外面可真冷,冷得天地都打颤,风都抖得拐几个弯儿,她耳朵贴着电话,四处找起来。晨星走之前说去附近的便利店。明月原来午夜漫步时,这片儿的便利店她都知道,虽说多,但不至于难找,就是散得挺开。她从东边找起,再往西边,然后回到十字路口,往南往北去。冬天的路灯再亮,也透着一股子深渊般的黑。她没有心思害怕。风越刮越大,她的脚步也越来越急,身体不冷,反而越走越暖和,主要是心冷。看到便利店心是放松的,一进去没找到人心又立马收紧。一松一紧,把自己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要是有心脏病,都不知道发病几次了。晨星又不是个三岁小孩儿,按理说她没道理找,可是她就是怕。他为什么不接电话呢?别人眼中的小事,在她眼里就是天大。她喜欢什么就是百分百喜欢,不容许这喜欢担上一点儿风险。母亲的事至今让她无法释怀,命运无常,谁能说准什么呢?她再也不要有遗憾的感觉了。她跑来跑去,第一次回到路口,看着电台上的绿叶标志,她想他会不会是回去了。接着打电话,还是不接。这不符合晨星的性格。她也越来越慌,跑得也越来越快,向南找。在人行道上过去过来,没有车,也不等红灯。找了一趟回来,发现一慌神儿漏了一个七天便利店,她赶紧往那儿跑,结果踩到一个瓶盖,崴到脚。她疼得坐在地上,嘴里不断往外哈白气。便利店的员工看到她跑,以为被人抢劫,拿起根晾衣杆就跑出来,看到她只是崴脚,就把晾衣杆扔到一边,把她扶到店内去坐着。店员是个壮实的中年人,一口外地话,问问题问两遍她才能听懂大概。坐了不到两分钟,她就拖着脚要走,店员留她,她说:“我要找个人,我一定要找到。”
“你要找谁?”
“找我男朋友。”
“不久前那地儿坐了两个人,有一个看起来挺年轻的,你是不是找他?”
“他长什么样?”
“斯斯文文的。不过跟他聊天的好像是个盲人,把个大盒子给他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
“有二十分钟了吧?”
她听到这个二十分钟,更加激动了,提拉着脚就往外跑。原来的路这会儿加长了不止两倍,她自己都嫌自己走得慢,电话接着打,还是没人听。正在她接着往回跑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长长的警笛声,那声音在空旷的大街喧嚣,传到她的耳膜里。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她有些疯,看准警车的方向,竟然追着警车跑。没几步警车就把她甩在身后,但是警笛声甩不开,她跟着警笛声跑,发现自己在回电台的路上。她顾不得脚,跑得更快了。跑过最后一个街口,警笛声无比清晰地响在耳前。远处的路上聚了两辆警车,一团人,一团人围在警戒线外。她疯了似的冲上去,抓住最外边一个警察的胳膊问:“怎么了,里面怎么了?”她边问边往里钻,压根就没听回答。红色。她首先看到的是红色。那红色发暗,黏在地上,像是几片诡异的沥青。一个警察在耳边说:“你是谁?”她没回答,就被拦住了。但她看到了自行车。自行车已经扭曲,骨架已经七零八落,团成了一团废铁。那是晨星的自行车,错不了的,她原来问他:“为什么不换电动车呢?”
他笑着说:“电动哪有自动的感觉好,我很喜欢骑车。尤其是带一个后座的。”
“为了勾搭别人?”她佯装生气,“真是个敷衍的回答!”
明月发疯地摇着警察,又问了一遍:“怎么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人呢?”
“车祸。”警察看她的样子,猜出了七八分,“你是家属?现在我们得到的消息也不准确。只知道肇事者把人送到医院去了。”
她问清楚医院就要去。可是怎么去呢?半夜三更,出租车都拦不到。一个警察看她心焦,用警车给他送到医院去了。在警车里,明月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她听完医院的话,手机一下掉到腿上。
“怎么了?”警察问她。
“很,很严重……”她牙关打颤,“快,快……快……”
警察明白她的意思,加了速度,没过多久就到了医院。还是凌晨,医院里空得冷。直往手术室的楼层奔,在座位上发现了一个中年男人,护士说是他送的人。中年人红着眼睛,整个人也迟钝得像木头做的。明月一看就知道他喝酒了。老白丢了厨子工作后,也这样,喝完酒就拎着勺子打母亲。想起过去,旧仇加新恨一并发作,明月冲上去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往后退了退,傻了傻。打完,她的手火辣辣得疼,还在发颤。她还想打第二下,第三下,一直把他打死。警察河护士第一时间拦住了,把她单独安置到一处房间劝慰。她在那个房间里抱着护士的手:“姐姐,姐姐,他会没事的,对吗?他会没事的呀!”
“你要相信他。”护士也是个年轻女孩儿,温柔地说,“我们领导都来亲自负责了……现在只能靠病人自己了。我们该做的都做了。”
当医院这么说的时候,那就证明他们真的做了已经该做的了。医院不尽力救人,难道还要害人吗?明月除了信任,别的什么也做不了。晨星,你是个遵守诺言的人,十个人的事情不是还没完么?不能爽约啊。她哭着想。护士给她倒了杯水,叫她冷静就出去了。她没喝水,护士刚走,她也出去了。手术室外,那个中年人已经不在了。警察也不在了。她一个人等啊等,等啊等,没等到晨星推出来,等到了晨星的家人。当时来了三个人,一个高个子男人,还有一对中年夫妻。她们都很匆忙,往这边赶来,女人在捂着嘴巴哭,一双含泪的眼睛让明月想起晨星的眼睛。
“您是……晨星的妈妈吗?”
那个女人看了她一眼,用力地点点头。那个高个儿男人先说:“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车祸!”
明月像看到了家人,眼泪也一起下来了:“他一点从电台走,说要去找人,结果……”
晨星的母亲再悲痛,都压低着声音,拉着明月的手说:“孩子,你是个好孩子,星星也是个好孩子,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一直没说话的男人瞪着眼睛,张嘴就是一句:“是哪个王八蛋!我弄死他!”
“你小点声!”女人捂着胸口,咬着牙说,“孩子还在里面!”
还是高个儿男人最冷静,开始找护士主动了解,听他的谈论,该是懂医术的。他了解完情况,女人问他:“星星有没有事啊?你说啊!”
“情况不怎么乐观。”高个子男人咬着牙说了这么一句,一拳头打在平整的墙上,墙体闷响了一声,“嫂子,都怪我,把车开回去了,不然…..”
“别说这么多没用的。”晨星的父亲说:“等吧!”
凌晨五点五十分。晨星抢救无效,死在了手术台上。尽管之前医生一再地强调:“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她们都点头了,但没有一个人做好这个最坏打算。晨星被推出来的时候,明月看见他一只苍白的手,一根手指弯成一个钩儿。像数字九的手势。那之后,每个人都在流泪,每个人都在埋怨自己。晨星的母亲甚至几度哭到晕厥。明月流着眼泪,照顾着晨星的母亲,自己的难过和他们一样。她们是晨星的家人,她也是。晨星不是她们唯一的亲人,但明月唯一的亲人就是晨星。待到中午,天津的亲戚陆陆续续都赶过来了。晨星的母亲也有人照顾了。明月要走,她拉着不让。
办丧事的时候,明月不进去。晨星的母亲单独出来找她,转交给了她一个盒子,盒子摔过,但没摔坏。那个盒子上印着大大的ECHO。
“警察说,这是星星最后拿的东西。”那个女人捂着额头,想说后面的话,还没说,就先哭了。缓了好久,她重新起了话头儿:“你真的,不进来看星星最后一眼吗?”
明月点点头,但走到门口,忽然蹲下来,说:“等等我,等等我……”她不是在对别人说话,是在对晨星,后面的话是,等等我,去陪你。
但明月对晨星的母亲说:“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其实她跑了。她打了车,一路开回租住的地方。然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间,躲在被子里。晚上,她打开了那个印着ECHO的盒子。先引起她注意的是卷成卷的画儿,展开,忽然觉得眼熟。仔细想想,像极了当初公园里的那个画家的。他这两年不在公园卖画了,所以再也没有见过。再翻了翻其他的东西,明信片,信纸,她都没拆开。她坐了一个晚上。调到音乐之声那个节目。已经没有声响。什么都没有。那个温柔的声音不会再出现了。这几天,她一直以为在做梦。原来不是。她觉得自己也该离开了。
于是她起床,往那个公园去。一路走,一路在她眼前的,就是晨星推着自行车,走在她后面。有一次聊到死,她说:“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呢?”
“我不会让那一天发生的。”
“你要是死了,我就陪葬。”
“你傻啊。”晨星说:“我死了,你才要更好地活着,知道吗?”
明月做不到。她走到湖边。跨过护栏。这是一片很浅的地方,第一脚下去,水只到腿肚。可真凉啊。她看到了晨星在水里。等等我,我就来。她沉到水里。水里真安静。她没闭上眼。忽然,她看到了岸边的晨星,他跳下水,朝她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