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是,那个夜晚并非安稳,也说不上舒服。
我们家为我祖父搭起灵堂守灵,而超度是第三天夜晚的事情。也就是说,前两个夜晚是以心灵祭奠,超度的夜晚是以声音祭奠。可当天庙村的夜晚因为龚东生,声音太闹了,闹出声响的夜晚,一度冲击我家的肃穆。
龚东生这个夭折的豁嘴孩子,在当天晚上被下葬在大堤下面的树林里。我所知道的庙村规矩,丧事应该是在青天白日下进行的,必须锣鼓喧嚣鞭炮轰鸣唱哭绵延,总之越是热闹越是规矩。哪怕小孩子家。他或她毕竟是在我们庙村存在过,给我们庙村留下他们的声音和气息,他们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去,我们庙村说什么也要按照规矩送走他们。
龚东生是个例外。先龚东生而去的两个豁嘴哥哥也是例外。
例外也出在他们的豁嘴上。每一个庙村人都心存良愿——走路的人,在白天入土才能记住回家的路,不管他们是以什么方式回家,重新投胎也好。可豁嘴呢,不独龚家,所有庙村人都不希望他再回来,特别是重新投胎。
只好选择夜晚下葬,只好找江水上堤岸下的树林下葬。
下葬也是沉默的,没有锣鼓没有鞭炮没有哭泣。只有铁锹挖土的声音,只有江水拍打的声音,只有风过林梢的声音。
可是,哭泣还是响亮地在我们庙村回荡。那是龚进容的哭泣声,但她不是为下葬的永远再无法见面的侄子哭泣。她先是被拒绝送龚东生入土,被赶出家门。龚进容挺着大肚子尾随着送葬侄子的队伍来到树林里,一直躲在人群后面,看见最后一锹土即将淹没侄子小棺材时,突然记起回家的目的,于是闪身于前,握起铁锹要加土,被龚东生父亲龚进容的大哥发现。百般恼怒心情郁闷的男人,一把揪住龚进容的头发,一个巴掌扇去。龚进容及时举起铁锹挡住,却被迅疾有力的巴掌弹回,倒在地上,刚好倒在龚东生的坟墓上,那是刚刚掩埋了棺材还没有堆起来的坟墓。
挺着大肚子的龚进容跌坐在泥土里,想站起来可不容易。不容易的当儿,她的三个哥哥纷纷扬起铁锹挖土,朝着坟墓送土,土块一个跟着一个地堆在龚进容的身上。龚进容就开始哭了,不是哭泣,而是哭喊,破开了喉咙,歇斯底里地哭喊,一边哭喊一边拼尽全力地挣扎爬出。
我给侄子加把土不行吗……你们……你们要活埋我……我是你们的亲妹妹啊……我还怀着孩子……天理难容……
哭声不只有龚进容的,还有她的老妈。她的老妈本来不想哭的,可是泪水根本就不听她的指挥,急急地跑到眼眶外,热热地淌着,又凉寒着脸颊。泪水都出来了,还憋着声音干什么——事后,她对我们庙村人如此解释,她解释为,那晚江边的哭喊声都是她一个人的,她这个白发人送走了三个孙子,怎么想得通怎么能够承受?所以,她破喉哭了,她在哭请老天爷公道些,有什么想法不要找小的要找老的。
她这么说,我们庙村人都跟着唉唉叹息。尽管,我们都知道,她说的是假话,可是,这样的假话却比真话更令人信服,我们揭穿有必要吗?那个龚进容的哭喊声震破我们耳朵,相比她老妈,也不值得争究了。
不争究并非等于忽视。我们忽视不了。
在龚进容老妈挡住哥哥们的拳头当儿,她从坟堆上爬起跑开,一路哭喊着跑开。家是不能回了,而挺着大肚子满腹伤心还有伤痕的龚进容,在这个漆黑的夜晚能够去往哪里?
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我们听见一路风声般呼啸的哭喊,直直地安稳地落户于笑哑巴敛师老笑的家里,然后呼啸般的哭喊过渡为有气无力的抽噎,直至消失。
我们庙村就是这样,所有房屋都建筑在高高的土台子上,建筑在土台子上的房屋,谁个声音大点,我们全村人都能听见。同样,高分贝的哭喊声,一下减弱,更能引起大家的注意。
龚进容呼啸般的哭喊能够平复下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被笑哑巴收容了,笑哑巴的家成为龚进容的避难所。
我们都竖起耳朵听,希望能够听见什么。毕竟,笑家不是普通人家,笑哑巴肯定能无条件地接受龚进容,而敛师老笑呢?敛师老笑多不寻常啊,他那样古怪几乎称得上不通人情的人,他是怎样的态度?
想想吧,突然间,一个莫名其妙出走三年的女人,挺着大肚子回来被家人逐走的同村女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跑到了笑家,一个只有父子两人的男人家庭,他能够接受?
约摸一壶茶的工夫,我们听见敛师老笑的咳嗽声。于是,我们刚刚软塌下去的耳朵又支棱起来。
咳,就一晚吧,明早就得离开。
老笑干巴巴的声音,与平常没多大区别,同样要我们心头一凛。起码,我听见老笑的声音后,眼前马上浮现出他疹人的脸色和眼神。这样的人,还会说出什么?我们支棱的耳朵许久也没放松,却终于徒劳。庙村夜晚的安静,不亚于一口干枯的老井,越往下越黑沉。黑沉中,我陷入飞鱼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