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谈判交涉
朱本松成了面临被辞退的第一人。
实事求是地讲，朱本松在老家的确没有站过中学讲台。他是一位村小学的语文老师，也曾做过往乡镇中学调动的努力，并没有成功。祁北公司从邻省招来的这批有大专学历、但身份仍为民办教师的人，言明是要当中学老师的，能胜任高中教学最好，起码也要能教初中课程。至于小学，这里有一批原先从有文化的工人和家属中选聘的代课老师，大多经多年教学实践的锻炼，基本上能胜任工作，从外面招来的个别中师学历的应聘者，也可以安排去教小学，大专学历的派到小学去是对人才的浪费，目前尚无这样的打算和安排。而朱本松之所以被当做中学教师人选招到这里来，因为他和祁北公司派出的联络人员程雨涵有远房亲戚关系，故而程雨涵向劳资科的老胡隐瞒了朱本松从来没有教过中学的事实，并且从一家乡办初级中学给开了朱本松系合格初中教师的证明。
这段时间由祁北公司教育处组织的应聘老师试讲活动，处长文宏远亲自过问，劳资科长李成杰一线监督执行，各个学校都不敢马马虎虎，于是试讲成了对应聘人员货真价实的考验。
朱本松试讲在祁北公司第一中学高二（1）班。这个班级是所谓尖子班，集中了本校本年级最好的学生，配备的老师也是本校最优秀的。试讲的前一天，由学校教导处指定一篇课文，要求试讲者独立备课，第二天上午便要正式试讲，弄来一大批领导和语文老师听课评课，教室后面黑压压坐了一片。
给朱本松指定的课文为龚自珍的《病梅馆记》。按理说，这是一篇短小浅易的文言文，如果认真备好课，授课班级的学生也不差，一个课时可以完成教学任务，即使不能完成也可以设计出一节相对完整的公开课来。仅从选教材、安排班级来讲，学校没有故意为难朱本松的意思。
可是，这节课朱本松却上砸了。首先因为他站在高中讲台上根本没底气，一开始就显现出窘迫，不敢用眼光与学生正面交流，更没有从容不迫做好教学组织，而是一上来就按照准备好的教案照本宣科，根本没有顾及学生的反应，老师的讲和学生的学完全脱节。况且在老家教小学，所在学校也没有使用普通话的语言环境，到了这里一律要求用普通话授课，他那一口蹩脚的、醋溜的普通话先要把自己难为死，在学生听来简直是笑柄，故而从一开始学生们就小瞧了讲台上的老师，根本没有人积极配合，而是像看耍猴一般看着这位老师出洋相。
中途，班级的语文课代表节外生枝，在老师提及课文中“夭梅病梅”里面的“夭”和“病”为“使动用法”时，主动站起来提问，让老师讲讲“使动用法”和“意动用法”的区别。这个问题朱本松根本没有准备，故而回答得一塌糊涂，不知所云，惹得学生对他侧目，后面听课的人也引起一阵儿低声议论，许多人摇头叹气，都觉得讲台上站的这位老兄怎么敢来应聘中学教师？
本来试讲之后还有评课的程序，要让听课的人对这节课评头论足，以促进试讲者提高、进步，但朱本松的试讲结束后，这道程序被省略了，教育处劳资科直接通知他：通过试讲，证明朱本松同志不能胜任中学教学，故不予录用。请本人到劳资科领取回家路费，自行返回原籍。
朱本松接到这个通知一下子懵了，犹如天塌地陷一般，赶紧跑去找程雨涵。
“这咋弄哩？我就这么回去，根本没脸见人呀，况且老家的民办教师身份也丢了，我回去喝西北风呀？雨涵哥，你得给我想办法，要不是你把这儿说得多好多好，我也不会轻易出远门，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啊！”朱本松见了程雨涵，带着哭腔说。
“看你窝囊的样子！一个大男人家，哭啥哩？人家叫你回去，还不是因为你试讲课上得太臭？我虽然没去听你的课，可我听说了，你那节课上的简直不叫个课嘛。本事大小先不说，吓得连学生都不敢看，学生娃又不吃人，你怕啥？学生提个问题你张口结舌说不清，人家不叫你走人该叫谁卷铺盖？我看你活该，上课是独当一面的事情，谁也代替不了你。你不能胜任工作，哪怕我是这儿的领导，也不能留你。”程雨涵先兜头泼了朱本松一盆冷水。
“你叫我出来的时候可没这样说呀。你说到这里总会有一碗饭吃，总比在老家强，要不然我也不会到这儿来。到这时候了，你不管我，还一味责怪我。雨涵哥我一直把你当亲戚，一心依靠你，谁知道墙倒众人推，我遇到难关了你也大撒手不管事，你这不是坑人吗？要是逼得走投无路了，我就到祁北公司教育处去闹，到公司办公楼去闹，大不了死到他们这儿。我还不信了，他们叫我没活路，我能叫他们安宁？”朱本松用他的思维方式表达着想要表达的意思。
“啧啧，本松呀本松，你有这两下子还算是个男人嘛，讲课的时候咋就那么不争气哩？也不是说我不想管你，试讲不合格要被辞退，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我该管的事，可谁叫我弄下这卖屁眼事呢？既然我当联络员从老家弄来这么一批人，我对大家就应该负责任。再说，辞退你朱本松是第一个，谁知道紧接着他们还会辞退多少人？要是有好几个、甚至十几个都跟你一样被退回去，怎么得了？真那样的话我怎么能对得起咱这些乡党？你先不要着急，更不要找上面的人去浑闹，容我先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别的路可走，看能不能让人家把你留下，把来应聘的人都留下。你先不要去领回家的路费，回宿舍呆着去，听我的信儿。”程雨涵说。
朱本松像个没头苍蝇，只好听命于程雨涵，心里战战兢兢、忐忐忑忑地回去了。
程雨涵急招雷明、倪胖子和糜老师等人，组成一个谈判交涉的临时小组，越过劳资科，直接找到祁北公司教育处文宏远处长，和他商谈应聘老师有人要被遣送回原籍的问题。
文宏远对直接下属，比如劳资科长等人，往往居高临下，很有领导的威严，但对于找上门来的普通教师，包括新来的应聘老师，反而显得十分客气。
“各位请坐。”文宏远甚至亲手给来访者每人沏了一杯茶，“几个人一起来找我，想必有事？有事慢慢说。”
“文处长，既然来了，我们也不想拐弯抹角，我就直说了吧。”程雨涵当仁不让地先发言，“听说咱们教育处要让试讲不合格的应聘者卷铺盖走人，朱本松好像是第一个接到通知的。我们认为简单地这样做不合适，所以想来跟文处长谈谈，希望教育处能改变决定，做得更合情合理一些，或者说更人道一些。”
“是有这么回事儿。通过试讲，证明朱本松这个人不具备适应中学教学的能力，出于对教育事业负责，对学生及其家长负责，我们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毕竟每位被聘用的老师都要独当一面胜任教学，我们不能让任何一个没有教书育人基本能力和素质的人占据讲台误人子弟。所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属于无奈。”文宏远耐心做解释。
“文处长说得有理。当老师的确需要最基本的文化知识素养和教书育人的能力，作为组织上绝不能听任不称职的人误人子弟。只不过我们来应聘的这一批有学历的民办教师情况有点儿特殊，有的人来应聘，将在这里立足当作唯一出路，假如咱们这儿不收留，回去之后根本没有别的出路，并且连原有的民办教师身份也会丢掉，这样对他们来说未免太残酷。所以我们请求文处长，看看有没有什么变通的方式，给类似朱本松这样的人留条活路，不至于让他们无路可走，这样才显得更人道一些。”
“怎么变通？反正我想不出变通的理由和方式。无论如何，能胜任工作是前提，不能误人子弟是原则，我们招聘的是老师岗位，的确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意安排，类似你们提到的朱本松这样的情况，我认为爱莫能助。”文宏远态度依然和蔼，但行事有他的一定之规，并不轻易退让迁就。
“文处长，我来说句公道话吧。总归你们领导手里有权，要想办法就一定有办法，关键看您有没有同情心。无论如何，我们这些人出来应聘不容易，本来想走出一条阳关道，却不料有的人走上了独木桥，万一连这么个独木桥也给断掉了，岂不是把人逼上了绝路？无论是谁，人一旦无路可走了，就有可能破罐子破摔，到那时候出现什么情况都有可能。所以我认为，矛盾还是不要激化的好。”糜老师站出来插话。他的话柔中有刚，仿佛要给文宏远处长施加点压力。
“呵呵，听这位老师的意思，是逼着我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来？我这人有个毛病，吃软不吃硬，一般情况下不怕威胁，也不怕出点什么事。这事情我认为不能通融，你们要有啥好主意不妨说出来听听。”文宏远眼见得脸上的表情不如刚才那么好了。
“我们不是逼着您要怎样，这不可能，我们也不敢。”雷明感觉糜老师的话有点不得体，他怕万一惹恼了文领导，事情弄不好会适得其反，于是赶紧站出来打圆场，“我有这么点想法，说出来供领导参考。文处长要是觉得不合适，就权当我没说。为了慎重起见，也为了对每一位来应聘的人负责，我想能不能这样，给每个应聘者试讲的机会大于或者等于一次。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试讲要能一次通过，留用了，就不用再试讲第二次，而对于第一次试讲没有通过的人，再给一次或者两次试讲机会。毕竟人犯错误都有偶然性，一个水平不错的老师也有可能某一节课发挥得不太好，何况这种招聘老师的试讲有可能一节课决定人的命运，故而造成紧张也在所难免，人一紧张就有可能发挥失常，所以仅凭一节课把一个人彻底否定了，的确不是太慎重。文处长您说呢？”雷明语气比糜老师平和许多，而且言之有理，文宏远脸上的表情又有所好转，还微微颌首。
“我也觉得雷老师这主意不错。多给一次两次试讲机会，既是对每位应聘者负责，也能显现出咱们教育处对招聘来的同志负责。我还有一点补充意见，比方像刚才提到的朱本松，第一次试讲证明了他适应高中教学显然有困难，那么第二次试讲能不能安排到初中、甚至小学去呢？一个老师教不了高中，有可能会教初中，教不了初中，也有可能当小学老师没问题。朱本松不管怎么说有国家承认的大专学历，也许他站到高中讲台上怯场，到初中、到小学会不会好一些呢？万一他能适应初中或者小学的教学工作，留下来岂不是皆大欢喜，总比把人逼到绝路上好吧？我想一个完整学习过大学课程的人，总该比咱们祁北公司有些直接从工人、家属中选调上来、只有高中、初中学历的人强一些吧？”程雨涵赶紧接过雷明的话头，比较巧妙地为朱本松和其他有可能通不过试讲的人寻求更宽阔的出路。
倪志强在老家是公办教师，他来应聘属于调动，不存在被辞退的问题，所以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怎么用心，也不说话。
听了程雨涵等人一番表述，文宏远经过思考，觉得他们的意见和看法也不是胡搅蛮缠，而是为了维护他们同一批人的利益，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申诉，且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可操作性。于是他表态说：“你们的意见和诉求我知道了。人的问题无论如何不能马虎草率，所以我们还要研究。你们提出不要仅通过一节课试讲就把一个人彻底否定，而应该给同一个人提供相对较多的机会，既是对应聘者本人负责，也不至于错过了有用的人才。我觉得这个想法有道理，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我会让劳资科参考你们的意见。但具体到咱们刚才所说的朱本松，我觉得他根本不具备当中学教师的素质，初中也不给机会了，让他再到小学试讲一次，万一还不行，那就爱莫能助了。”
程雨涵等人觉得，能在文处长这里争取到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不容易了，于是很礼貌地告退。出来之后程雨涵对雷明、糜老师和倪胖子说：“我们还得继续想别的办法，为一起来应聘的这些乡党争取最大的利益，包括个人素质有问题的人，也不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