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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凡江南大地上知晓顾淮其人的人,谁都不愿意和他为敌。

萧怀朔如今的风头也不可谓不盛大——台城一战也许还不至于让他名扬天下,但确实已让他名扬京畿、威震叛军。故而他身在南陵的消息传开之后,早先从建康逃出来的文臣武将纷纷前来归附,其中不乏有德高望重的长者。

但他和顾淮的区别在于——他没守住台城,天下人都认为错不在他。但天下人都觉着,若换了顾淮去守城,也就没有今日之难了。顾淮其人独步天下,哪怕是那些不怎么喜欢他的人也都承认,他是无往而不胜的战神。

可想而知,张广骤然爆出顾淮谋叛的消息,对在场将领们的士气打击有多大。

萧怀朔见将领们争执、猜疑,人心纷乱,便知道自己必须要有所表态了。

他便问张广,“你说顾淮矫诏夺城?”

张广从容道,“是。”

萧怀朔道,“你是何时得知顾淮来到雍州?他总共带了多少人马?如何占据了雍州?你为何全然没有戒备?你又是如何打探到顾淮要南下进攻郢州的?”

张广待要作答,萧怀朔却道,“——你想好了再说。”

众将霎时再度静默下来。

他要张广想好了再说,是什么意思?

是了——江州和雍州之间不但隔了一道长江,还要横穿郢州。顾淮千里迢迢的率重兵前往雍州做什么?张广何以竟毫无防备?且若顾淮真要谋叛,岂能让张广轻易走脱?

仔细想想,这件事里确实有许多不近人情之处。

张广也不由顿了一顿,忽的恼怒起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便有人道,“使君确实该仔细回想回想。”便将张广话中不合常理之处一一点明,道,“并非怀疑使君说的不实,只是事关重大,还请使君务必言明。”

张广便道,“李斛渡江之后,西魏大军便虎视南阳。顾淮说奉旨前来支援,臣迎之不及,哪里还会戒备。可顾淮来到雍州,不思对抗北匪,却先强占了雍州,对臣百般刁难。臣怕为他所害,早已做好自保的准备,才能顺利逃脱。殿下圣明英武,讨逆平叛,有荡清寰宇之志。臣虽不才,却也有为国效死之心。不想竟令殿下生疑,臣再多留也没什么意思。就此告辞。”

他拱手为礼,便转身要走。宽袍广袖当风而动,其人风骨傲然。倒令帐中诸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忙有人劝萧怀朔留住他——毕竟这是天子一朝的重臣、老臣,还是不好慢待的。

萧怀朔道,“使君留步——”

张广脚步这才停下,却并不回头。

萧怀朔便道,“使君所说,事关重大。但顾公也是本朝的肱骨重臣,不论是谁都不能轻言论断。孤自会派使者前往雍州向顾公质询原委。外间兵荒马乱,使君就姑且留在南陵避难吧。”

他这其实就是软禁张广的意思了。

张广心下也十分懊恼。凭他今日的地位和名望,只需修一封书信送进来便能达成目的,无需贬身价亲自前来。但谁知他才过江,行踪就已泄漏。萧怀朔亲自迎接,不由他不来。

也怪他欺萧怀朔年少,才会草率的当众发难,逼他抉择。结果反令自己身陷两难。

人为刀俎。他也只能一挥衣袖,道,“殿下是要强将臣留在南陵了?”

不想萧怀朔干脆利落的道,“是。”

正说话间,帐外令官进来,在萧怀朔耳畔耳语。

萧怀朔低头沉吟片刻,道,“请公主进来。”

帐内众人再度低语起来,张广也不由暗暗揣摩。心想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有公主来求见?

忖度间不经意抬头,便见令官打起门帘,逆着光走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在武人聚集的地方,她的身形显得十分小巧婉约,衣衫头发上不见半点金银之色,打扮得极为简单朴素——甚至于到随意的地步。

然而确实是个公主——尽管张广从未见过她,但他不能不承认,那少女气质、容貌、气度无不是公主的派头。纵然出入眼下的场合,也依旧恬淡从容,毫无拘束畏惧之态。

张广本人出自书香世家,几个儿子都教养得才貌俱佳,和天家代代都有姻亲之谊。故而他很善于修饰容止,对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贵淡雅,也相当敏锐。

是舞阳公主——他想,除了徐妃,旁人怕是难养出这样的女儿。

帐内武将们对她拱手行礼。萧怀朔也上前道,“阿姐有什么事要问?”

如意道,“我新听说一些消息,不能不来向张使君求证。”她便到张广面前,点头行礼,“使君。”

张广也拱手道,“公主殿下。”随即微微扬头,带了些薄怒道,“殿下是来向老臣兴师问罪的吗?什么时候公主也能到堂前对朝臣指手画脚了?”

他故意倚老卖老,先发制人。

如意语气平缓,态度平淡,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直接应对,“从天子令我扶助临川王讨逆平乱时。”

张广被噎了一句,一时竟无话应答。如意便又道,“使君说顾公强占了雍州,此事究竟发生在何时?”

张广待不理会她,然而众目睽睽,若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上纠缠,只会引得众人怀疑。

何况先前萧怀朔问到这一件时,他已含糊带过一回。

他只能道,“正月里。”

“月初还是月底?”

“……月底。”

如意缓缓眨了眨眼睛,张广心中不由一紧。心想糟糕,他这一日确实是大大的失策了。

众人俱都没听出什么所以然,然而如意和张广的面色却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改变,分明就是已问出了什么。他们便不由都望向如意。

如意便又道,“那么——使君究竟是何时到雍州上任的?”

张广不答。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萧怀朔身旁掌书记,他立刻便道,“使君先任湘州刺史,去年三月,陛下以竟陵王为湘州刺史,徙使君为雍州刺史。竟陵王嫌弃湘州偏远,不愿赴任,一直拖延到五月才动身去湘州。待到了湘州,完成交接,起码也要到七月。使君到达雍州时,恐怕已临近九月了吧。”

如意道,“是今年二月。一直到今年二月,你才到雍州。”

众将士一片哗然——若他当真二月才到,顾淮怎么可能正月里就从他手中强占了雍州?他这是什么意思!

大势已去,张广干脆默不作声。

如意便道,“据我所知,使君自恃是竟陵王的长辈,轻慢了他。竟陵王上任后发觉府库账目和财物不符,将使君强行扣留下来清点交接,谁知不久后李斛便围困了台城。一直到今年正月,竟陵王离开湘州前往建康勤王,你才终于寻机逃出湘州。到达雍州时,已是今年二月。是也不是?”

张广没有反驳。

他其实不蠢,只是被竟陵王刁难、欺辱了几个月,心中意气难平,以至于行事暴躁、偏执起来。

逃离湘州到达雍州前,他本还担心雍州刺史萧懋友不会和他交接。却得知顾淮已驱逐了萧懋友,鸠占鹊巢。他熟知顾淮品性,自以为同顾淮是世交好友,且他是天子亲封的雍州刺史,顾淮肯定会将雍州交还给他,谁知顾淮迟迟不肯。他怕再沦落到当日在湘州的地步,只能再度出逃。

想他堂堂一州刺史,因遭逢乱世竟沦落到无容身之地的地步,如何甘心?

一时被急怒冲昏了头脑,才会想要借临川王之手,夺回雍州。

此刻被如意点破了他心中隐疾,恨恼的同时,他也总算回味过来。

临川王即将领兵出征,眼下他最忌讳的就是打击士气——他的失误不在于轻慢了临川王,而在于轻忽了顾淮名望之重。

他羞恼至极,反而笑起来,“我虽隐瞒了些小事,但顾淮驱逐刺史,强占雍州确属事实,他……”

萧怀朔打断他,道,“孤自会派人查明原委,就不劳使君道听途说了。”

也不待张广再说什么,便挥手令人将他请下去,软禁起来。

此间事了,如意也很快向帐中将领们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晌午的时候,萧怀朔终于解决了诸多繁琐事务,快步向如意房里去。

进屋也不及打招呼,便直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意便先端了茶水给他——张广来时,她其实也才刚得到消息。本来打算等萧怀朔忙完公事再告诉他,却忽然得知张广说顾淮图谋反叛。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拖延不得,便当机立断前往军营。直接当面将张广的诬告戳穿。但是——

“张广的事便如我先前所说。而顾长舟也确实在雍州……”还是那句话,不论他的理由是什么,身为江州刺史却掌握了雍州的权柄这件事本身就令人不安。如意又道,“不过,雍州刺史萧懋友投奔了西魏。究竟是被他逼迫,还是有旁的缘故,尚还不得知。”

萧怀朔没有说话。

如意便道,“但我觉着你不必忧心——这不是宽慰你。雍州虽多重镇,但去了雍州便要直接面对西魏的攻袭。且雍州地狭而贫,江州地广而富,不管怎么想,若顾淮真有野心,江州都远远比雍州更适合作为发家之地。他没有理由离开江州,亲自去攻打雍州。”

萧怀朔道,“我知道……”

他知道。但这半年来他见多了人心惟危,见多了鄙陋贪婪。他能从理智上推断出顾淮去雍州一事必有内情,但在感情上……他信不过顾淮。

毕竟他不是天子,和顾淮不是“微时故交”,他不清楚顾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而顾淮也未对他表露过善意,甚至当年还是导致他储位之争失利的诱因。且顾淮近来还做了许多有损自己的人望和口碑的事。他没有信任顾淮的理由。

如意忽的说道,“我去雍州。”

萧怀朔不由一怔。

如意道,“我亲自替你去看看雍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顾淮另有隐情也就罢了。若他别有居心,我也会想办法处置——放心,我会小心的私下活动。在确认安全之前,不会贸然现身。”

萧怀朔只道,“不行。”

“为什么?”

萧怀朔便凝视着她,诚恳的说,“阿娘在徐州,阿爹已……如今我身旁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若连你也要离开,我不知该怎么支撑下去。何况今日若不是你在我身旁,张广的事哪里能这么顺利的解决?”他顿了顿,终还是缓缓的叫出了那个称呼,“阿姐,留下帮我吧。”

他已经有些日子不叫她阿姐了。

如意不提不想,并不意味着她没察觉。她只是觉着,也许萧怀朔对她的出身有些心结。但不要紧,他们十几年的感情,不至于连这个坎儿都过不去。但此刻她听萧怀朔叫阿姐,却真切感受到——也许这个坎儿真没那么容易过去。

因为就算萧怀朔口口声声叫着阿姐,她也全然感觉不到他话中暖意。他整个人都变得阴沉多思——倒也不是说这不正常,毕竟他们遭遇了太多事,若还像以前那般天真无邪才异常,何况二郎自幼就是心机深沉的性子。但过去他们姐弟间的关系不是这样的。如今被他凝视着,如意每每都会有种被束缚住的错觉。

——他在同她玩手段,利用她的性格弱点迫使她按着他的意愿行事。

如意不由烦乱的叹了口气。他拿爹娘来说事,她岂能狠得下心?

然而到底还是意气难平,忍不住抬手用力的揉了揉他的脑袋,抱怨道,“你快些长大吧!”

萧怀朔只勾起唇来,轻轻对她笑了笑。

他生得最像徐思,那美貌容易惑人。而那笑容诚恳、专注,温柔得令人打从心底里难过起来。

扬州,吴郡太守府。

妙法公主倚坐在角亭上,那角亭坐落于山石错落之处,下有水流潺湲,琼花照水而开,四面绿竹猗猗。

竹荫之下清风徐来,凤尾摇摇,龙吟细细。她手搁在瑶琴弦上,静静的出神。炉中一炷香尽,依旧没拨动一下。

丫鬟们手持拂尘侯在一旁,对她的失神恍若未觉。主仆一行似在听风。

忽而自竹荫深处的小径中传来孩童欢笑奔跑的声音,片刻后便有两个锦衣幼童从竹林中跑出来,叫着“阿娘”便向角亭这边来。

妙法公主才忽的回神过来,望向两个孩子,无神的目光里色彩便明媚柔和起来。

大的那个已有六七岁,手脚麻利,捉着一枝杏花先跑到妙法身旁,小的那个才三四岁,跑起来还摇摇晃晃的,便手脚并用的绕着山石间的石阶上来。还没上来呢,便已一边攀援一边试图对妙法伸出手要“阿娘抱抱~”身后乳母丫鬟们都虚伸着手免得他向后跌倒。

妙法公主无奈的上前圈住他的小胖腰,将他弄到台阶上来。

两个孩子便一人抱住她一条腿,目光晶亮的仰着头争抢着同她说起话来。

这一日她却不嫌他们吵得头痛,只温柔含笑的望着他们。

然而片刻后便有侍女来报,“郎君请殿下到前厅说话。”

妙法公主目光立刻便又黯淡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她道,“他不是在会客吗?”

侍女答道,“是在会客——但这一次来的,似乎是沭阳公主……”

两个孩子不解的仰头望着妙法。虽说来到吴郡后她和琉璃、如意一直都保持着往来,但两个孩子懂事后确实不曾见过除她之外的公主。提到公主,他们便只以为是他们阿娘。

妙法无心注意到这些,只抬手抚了抚两个孩子的额头。

她听丈夫提起过——似乎台城城破之初,徐仪趁乱闯入城中,救出了徐妃和沭阳公主。她虽不知道琉璃不在寿春好好的待着,跑到吴县来做什么,却总还明白,眼下琉璃来到吴县,就意味着徐仪的势力意图干预这里。

她当然知道徐仪想做什么。

必然是怕如今风向转变,三吴一代抗拒李斛的决心发生动摇,所以游说来了。

若游说真能令她下定决心,倒也不错。

可是——台城失陷了,如今李斛锋芒锐利、势不可挡。短短一个月里,他刀锋所向,南兖州和南徐州几乎尽数投降。如今他集中兵力对付三吴,还有谁敢抵抗他?毕竟李斛屠城的战绩历经二十年,依旧在汝南、淮南一代口耳相传。

她也不是没想过抵抗,可是她在吴郡日久,很清楚三吴上下的风气——这里是天下世家的大本营,吴姓士族祖居于此,而侨姓士族也爱此地山水形胜,历来聚居此地。因此非世家出身的郡守在三吴从来待不长久。这里上上下下都已被世家风气给浸透了。

而世家门风,盛世时雍容华美,可在此乱世之中,展露出来的却多是庸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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