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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天和六年五月,萧怀朔回京。未几就在众人的拥戴下顺利登基称帝。

五月底,李斛的首级从江北传来——果然如萧怀朔先前所预言,他离开建康之后不久便被亲信所斩杀。叛军献上他的头颅请降。这个祸乱了整个江南的大罪人的性命,就此和这场几乎倾覆天下的叛乱一道画上了句号。

时局稍稍稳定之后,萧怀朔便命徐仪北上徐州,迎接徐思还朝。

而如意也修缮好了位于长干里的“总舵”,重新开张做起生意来。

如今的建康城,台城已然废弃不可用。附近的官邸、民居也多有毁坏坍圮。昔年繁华形胜的金粉之地,几成一片废墟。

当日徐仪入城之后修整了一些路段和官署,用于维系日常办公。东宫保存得也尚算完好,萧怀朔便暂且将东宫借用做皇宫。除此之外的地段全都需要重新修整、建设。

这是一场浩大的工程,大匠作为萧怀朔规划的重建步骤居然绵延到十年之后。光各处废墟的清理工作,满打满算也要三个月时间。

如意倒是觉着若筹划得当,两三年内就能将建康建设如初,根本不用十年之久。不过眼下国库空乏,更重要的是经历战乱之后百姓流散,城中早先十六七万户人家的规模已不复存在。若人烟不稠,纵然外表立刻恢复如初又能如何?因此,根据复兴状况一步步重建,反倒更加稳妥和现实些。

所幸随着四方叛军逐步被剿灭,天下复归太平,百姓也逐渐安定起来。那些背井离乡去逃难的人,也如细水般涓涓不绝的回归。

长干里的码头上船来客往,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忙景象。

如意从四方贩运石头木材入城,也租赁了牛马在城中倒卖废墟里点捡回收的旧建材,生意的规模再度扩展起来。

不过,她毕竟是给萧怀朔打点过军需的人。经历过每日几千万的流水从手头来去,如今看钱是越发的不像钱了。想想当初人命如草芥,生事如转蓬的日子,再看如今建康人人忙于起墙造屋,往来辛苦忙碌的景象,心境真是大不相同。

她便又开始一面赚钱、一面撒钱。当街口支起大灶,沿街搭起棚户,接纳回乡的流民。协助他们寻回户籍、修整故宅,重新安居下来。

这一日她正在点检账目,宫里便有访客来求见。

如意请人进来——却是褚时英打发人来给她送信儿。

年初,商队里有不少人转投萧怀朔手下,如今萧怀朔登基称帝,他们也各自在朝中寻到了职位。褚时英正在少府任职,分管宫中事务。

经历战乱和大火之后,宫城大半都化为废墟,如今正忙于清点重建。宫中幸存的旧人各自遣回原籍,令父兄领回家去自行配嫁。至于那些家中无人、或是不愿意回去的,则可以自行去官中登记,由官媒安排婚嫁。另有年老不宜婚嫁的,则安排去寺庙、尼姑庵之类地方养老——总之是要都打发出去的。

如意当日逃离宫城时,曾被一个胖妇人所救,她依旧记得那妇人自称“七娘”。当日她曾暗暗许愿,日后必定回报她的恩情。因此回到建康之后,她便多方打听“七娘”的消息。也曾叮嘱褚时英替她留意着。

今日见褚时英终于打发人来报信,如意料想应是为了这件事,便问,“可是已找到人了?”

那信差道,“应当是找到了。那妇人姓庄,宫里人称‘庄七娘’。早年曾在浣衣所当差,后来进了辞秋殿,帮侍奉贵人的姑姑们做针线。也如殿下所说,右眼上生了块儿白翳,只是……殿下说是个胖妇人,我们找到的这个却高高瘦瘦的,很显年纪,佝偻着腰……”

原来七娘在辞秋殿里做过事,难怪能认出她来,如意想。听人说她瘦,如意又替她难过,“这几个月想来是受了不少苦,变瘦了也是可能的。”如意便问,“如今她在哪里?”

信差道,“含水殿往西去一个破屋子里——”他解释,“殿下知道,那里本来就年久失修,这回又接连遭遇兵乱和祝融,早就没法住人了,谁知她竟一直住在那里。我们也是没料到那里还有人,不然早就找着她了。”

如意便愣了一愣,她依稀记得逃难的那天夜里,她也正是在那一带遇到了庄七娘。

“可将她接出来了?”

“不是我们不接她。可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宫里要放人出去了,死留在那里不肯走。咕咕哝哝的说是要等人,可又说没和人家约好,但一旦出宫就肯定再也见不着了,求我们不要送她出去什么的。我们只好说公主殿下您在找她,她倒是立刻就心动了——可又说不信,说我们是要骗她出去……”

那信使一脸无可奈何,“她有些疯疯癫癫的。殿下要找的……”

如意半晌没做声,她想象那个佝偻的、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们之间根本就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她承她一次恩情,想要报答罢了——可不由自主的,她的胸口就闷闷的难受起来。

她说,“……就是她没错。”

她于是立刻起身,吩咐道,“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既然她不肯信旁人,那她就亲自去接她吧。

含水殿一带损毁得厉害,到处都是大火的痕迹,墙垣塌倒,焦木、乱石横斜。因近来正在清理,匠人们的足迹将荒草踩踏入泥。但未收拾到的地方,依旧荒草丛生。

盛夏渥热多雨,地面泥泞难行。

如意下了马车,揽着衣裙艰难的走过那短短一条路,总算看到了那颓垣断壁之间那斑驳破旧的一处房屋。

也许是怕弄丢了这个疯女人,屋前守着两个士兵。见褚时英——得知如意要入宫,他忙亲自前来陪同——亲自来到,忙上前通报,“人还在里头,没离开过。”

房门关不太牢,庄七娘就在门前挂了厚厚的帘子。褚时英打起帘子来请如意进去,那黑咕隆咚的里屋便显露在如意面前。

出乎意料的,屋里就只是黑暗些罢了,收拾得居然十分干净整齐。屋里到处都是做给小孩子玩耍的灵巧玩物,有布偶、竹编、草编甚至泥塑——各种陈设和布置都能看出,庄七娘是个十分心灵手巧的女人。

这里原本是处小厨房,只是灶台显然许久没开伙了,那铁锅都锈穿了。

窗台前的灶台上搁着粗面和起的野菜团,并捣碎了的鱼肉。想来这几个月,她就是靠吃这些东西充饥的。

如意扫了一大圈,才在炕前的阴影里找到庄七娘。

黑暗中她睁着大眼睛缩在那里惊恐的望着来人,她确实瘦了许多,容貌也因此大有改变——如意一时几乎没有认出来。

但当庄七娘茫然的缓缓站起来时,如意还是认出来了。

她便说,“七娘,是我。你见过我的。”

庄七娘连忙点头,目光瞬也不瞬的望着如意。

如意便道,“来,我接你出去。”

庄七娘便如她手中傀儡般,立刻乖顺的向她走过来。片刻后忽又想起什么一般,赶紧转身快步拉开碗橱,从里头取出一个满当当的青花包袱抱着,匆匆回到如意面前。

低声下气的道,“……我们走吧。”

那包袱叮咚脆响。如意心下好奇,问道,“是什么?”

庄七娘犹豫了一阵,掀开包袱皮给她看,道,“是竹球。”

——是一枚缠了五色线和铃铛的竹球,并两个做工精致的端午荷包。

如意看了那竹球一眼,道,“我小时候也有这么一只来着。”被二郎弄坏后,她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庄七娘愣了一愣,忙道,“是我做的!您还记得?您喜欢?”

如意点头道,“嗯,喜欢。不过,这个是你做给别人的吧。”这么宝贵着,连这种时候都不忘带在身上。

庄七娘又一愣,才讷讷的,断断续续道,“嗯……嗯。做给……做给旁人的……”

已经走出屋子,眼看要出含水殿的地界,她才又三两步赶上来,结结巴巴道,“您,你要是喜欢……你拿去玩。”

那目光,分明是期待如意能拿去玩。

——她竟然还在纠结这个。

如意便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就是喜欢罢了。你眼睛不好,做这种细活也不容易,还是好好收着吧。这次宫里的人都要放出去,等出了宫,兴许你还能再见着你等的那个人。”

庄七娘目光愣愣的,片刻后才点了点头,“嗯……”

她们自南宫门出去。外头道路泥泞,往来搬运木石的工匠又多,一时不便上车。如意便命人扶着庄七娘,且徒步行走。

走了没几步,便见前头停下一辆车,却是被路上的木石和如意停在外面的马车给阻止了去路——看那个方向,似乎是要往东宫去。

那车上之人想必不是什么权贵重臣。侍从们问明是舞阳公主的车,竟不敢令车夫让路,反而回头去请示车上之人。

片刻后,那车上便下来一个衣衫简朴的中年寺人。如意远远望着就觉着眼熟,略近前些才猛的认出来——竟是先皇身旁的内侍太监决明决侍郎。

她却没想到决明还活着,毕竟他可是先皇身旁头一个心腹。她一面加快脚步上前,一面问褚时英,“那可是决侍郎?他还在宫里当差?”

褚时英曾在徐茂身旁当过差,他是认得决明的。便道,“是,听说武皇帝驾崩时他趁乱逃出宫去,得以幸免于难。陛下回京后也问过他的下落,得知他借居在栖霞山寺庙里,就派人把他召回来——也就才回来五六天吧。今日宣他入宫,似乎是有什么人要让他指认。”

如意倒不在意决明为什么回来,只点头听着。

此刻决明也已望见了她,似乎还有些怔愣。

如意便向他寒暄,“决侍郎。”

决明似乎略有些尴尬,移开目光,草草行礼道,“公主殿下。”

这二人素来没有太多交集,此刻遇见,亦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只互相问了问好,如意又命车马让出道路来,便再无话题了。

决明便行礼告辞,如意点头。

如意看他背影蹒跚,想到天子当日,心下忽就又起酸楚。地上泥泞多瓦石,决明一脚没踩稳,便要摔倒。如意忙抢前一步扶稳他。

决明看了看她,又似是抬头看了一眼垂着头瑟缩在她后面的庄七娘。却并没多说什么。

如意也不做声,干脆顺手将他扶上马车。

决明上车后似乎拉了她一下,如意疑惑的抬头,决明欲语还休,“你……她……”

如意疑惑的跟着回头去望庄七娘。

决明见她分明懵懂无知,到底还是将话咽了下去,便在车上向她长揖,道,“殿下万事保重。”

决明脊背笔直的端坐在马上,比寻常男子略松弛些的面孔平静无波,只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有光阴缓慢流淌。

身为天子的内侍亲信,他的一生虽然微不足道,却也见过无数人波澜壮阔的人生。

但在经历大起大伏之后,尘埃落定的此刻,他脑中盘旋的却是很多很多年之前,天子吩咐他去做的一件小事——准备一个女婴,用来替换辞秋殿里徐妃可能会生下的男婴。

对这个天子身边第一得用的内侍太监来说,这只是举手之劳,甚至都无需他亲自劳动,只要动动嘴皮子即可。自然会有人会联系牙子,搜寻即将分娩的产妇,安排好她们的食宿……他只需静待那个幸运的女婴赶上那个恰到好处的时辰出生。

很少有人知道,在辞秋殿里徐思生育的同一天,在掖庭一个人烟罕至的屋子里,有一个低微卑贱的女人也在分娩。

那时决明就火急火燎的等在屋外,听到她在里头惨叫却无动于衷。他焦虑的是,徐思分娩比预产期早不少天。这一批产妇里赶上的居然只有一个。万一这个女人生下来的是个男婴怎么办……不对,万一她生不下来怎么办?他岂不是交不了差?

后来他终于听到孩子的啼哭声,产婆满头大汗的出来说,“是个女孩。”

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个女人凄厉的哀嚎,“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那是我的孩子!”夹杂着稳婆的斥骂声,“什么你的孩子,你汉子早连你带孩子一起卖了!”

决明等的不耐烦,又怕她闹得厉害,漏了什么风声。便进屋威吓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出乎他的预料,产床上那个苍白虚弱的女人有一张十分美丽的面孔。巴掌大的脸,尖尖的下巴,衬托得那双惊恐湿润的眼睛越发的大。那双眼睛不知为何就打动了他——原本他想,实在不行这女人也只能处理掉。

决明顿了一顿,才道,“你的孩子是送去享福的。但有一条,这里的郎君夫人们生气了能要人性命。你若为了孩子好,就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否则走漏了半点风声,不光是你,连孩子也活不成!”

对上她哀哀切切、瑟缩惊恐的眼睛,决明又道,“何况,也未必能用上。你安安静静的等着,也许郎君心情一好,又把孩子还给你了呢?”

那双漆黑眼睛里,就流露出卑微的希望来。

可惜这女人运气不好。

这一天稍晚些时候,徐思生产了。生下来的,是个男婴。

决明坐在马车上,脑中走马灯一般往事历历。

出端门外,东宫之西、苑市之南,一处狭窄的庭院里,跪着几个中年男女。

决明下了马车,便上前一一辨识他们的面容。

总领宫廷事务多年,他的博闻强识一向是有名的。十几年前有过寥寥数面之缘的几个不入流的小人物,十几年后,他居然依旧认得。但更了不起的,恐怕还是当朝天子手下那些负责追寻此事的探子——他们竟真的凭着那聊胜于无的线索,从茫茫人海之中,把这些小人物翻出来了。这些奇人异士,也不知天子是从哪里发掘并收归麾下的。

决明辨认出这些人,便前往东宫,向萧怀朔回禀结果。

但在开口之前,不知怎么的,他又记起那个还没有他手臂长的女婴,和适才他遇见的那个泥街陋巷亦不损其风华的尊贵公主。比起她身后那个惊兔般的衰老妇人,她显然一脉传承了辞秋殿里那位绝世无双的女公子。

“陛下何必非要深究此事?”他问萧怀朔,“先皇尸骨未寒,为亲者讳,也不该揭开这件旧事。何况太后娘娘和舞阳公主……”

年轻的天子沉默许久,才缓缓道,“你只告诉我是也不是。其余的事……朕自有主张。”

天和六年六月,徐思还朝。

萧怀朔本打算率领朝臣勋贵亲自前往京口迎接,但徐思一路上轻装简从,直到渡江之后才打发人来给他送信。等萧怀朔接到信儿时,徐思已快到建康城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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