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面的灯全部熄灭,兰姨就开始炖红枣白木耳。二子爬上里间阁楼,不管酷暑严寒,他总撑开那扇仅有的小窗,静静地描画。此时,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念父亲,每一笔都是在为父亲未完工的作品添上分量。调色、用笔、渲染,他回到少年时代,用心接受遥远时空传递来的父亲的指导。关上窗户,兰姨的白木耳也炖烂了。二子从来没有说不好吃,大多数时候,他沉浸在画中,默默地喝完,道声谢就再回阁楼睡觉。他如果说一声今晚的木耳特别香甜,那么女人会兴奋地一夜微笑。
他并不是注定要做剃头匠的,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做艺术的。大宝把理发店改造成工场,任何单子都接,工场化运作,千篇一律很僵化。三子的店,价格低廉,一个个波浪在三子眼里就是一张张卷起的人民币。表舅岁数大了,外面店越来越多,他把店关了。但还有不少人找上老人家门,他就当作练练手。二子常常在下雨的周一早上去看老人,大家都闲着,聊天喝茶。不管他们谈了些什么,回来的路上,二子总想象成两个艺术家的一次聚会。哪怕一句话也没有,对坐也变成一段佳话。
他即使在做最卑微的活计,也带着喜悦。扫头发的时候,他发现头发粗细不同,人的性格也不一样。洗头的时候,他让温暖的水流经客人头部每一个穴道。梳头的时候,他想到瀑布、溪流和里下河地区的水。他开始琢磨人,什么样的人需要什么样的发型。有时并不完全依赖脸型、头型,他告诉客人应该改发型的理由。深藏在客人内心的欲望,常常一下子被激活了。
店里的广告都是二子自己设计、制作,顾客都认为是广告公司做的。兰姨当然是知道的,她把“我们二子就是灵巧”这样的话讲出去的时候,大家都大声附和着:我们二子、我们二子。吴瘸子年轻时就住在水街上,整天懒洋洋地摆出画家样子,随手涂个东西什么人也看不懂。兰姨想弄懂,一来二去,两个人像真的一样黏在一起。虽然最终好事没成,但是兰姨热爱艺术的心却一直火热。
有雨的周一早上,兰姨带二子去吴瘸子那里。其实是二子骑车带她,她躲在大大的雨披里。书包架一颠簸,二子清新健康的味道就发散出来,她少女般羞红了脸。
吴瘸子忙得要命,没有时间与两个来路不明的人说艺术上的事情,他现在是商人。兰姨很着急。二子却不急,细细地一个个车间看下来,认真观察每一个交货人的水平。
园林周边工艺品店越开越多,商品越来越全国化。吴瘸子看着一家又一家国营工艺品厂关门、转制。当家门口檀香扇厂也关闭时,他感到机会来了。正宗的檀香扇原料贵、工艺精、售价高,不适合低档工艺品店。他开始大量生产、加工香木扇,香精可以几年不挥发。价格比较低,游客也承受得起。二子去的时候,苏州的香木扇市场都认吴瘸子,大家都跟着他做。
二子要求拉一箱回去试试,吴瘸子并不在乎,只是卖了兰姨一个面子,每把扇子多付二子五毛钱加工费。
刚开始时,兰姨也爬上阁楼帮忙,颜料、墨汁、毛笔等准备完毕,她就在小方桌边织绒线。被烙铁烫出简单模样的扇面,冰冷僵硬。二子扫了一眼样稿,便勾勒、上色、填充。手仿佛不再是他的,父亲宛若神明在指挥着,这么顺畅、这么自然,他的眼泪滴在飞天的飘带上,与云朵一起飘飘欲仙。兰姨把扇子一把把摊开,一箱子货有多种图案。夜半的阁楼,神话传说、佛教故事、风花雪月等等铺天盖地。兰姨祈祷能给二子带来好运。
第一次交货,仍是兰姨陪着去,三子借了一辆黄鱼车,三个人和一箱货。吴瘸子大大地吃惊了,当场让二子画一幅。对此,兰姨既得意又愤怒。二子描摹了一幅《金陵十二钗》。吴瘸子一手柳体,在黛玉身边写下:“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二子顿时觉得湿润的空气里传来桃花的香气。字与画配起来,似乎成了艺术品。吴瘸子点评他的勾画技法、用色敏感度,他却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实在不想管洗头、剪发、吹风那些俗事了,他急着要拿货,拿最有难度的货,天黑就关店门。
三子也嚷嚷起来,二子只好分一些活给他。看着三子胡乱地涂色、勾勒,他很难过。他以阁楼堆不下货物为由,不让兰姨再上阁楼。三子的货,给兰姨看到,有点对不起她。事实上,二子还是想多了。吴瘸子并没有因三子画得差而大批退货,也没有因为他画得出色而另外堆放。货,还是一样的价钱卖出。理发店仍然满负荷运转,二子似乎找到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平衡点。
普通的理发店,更普通的外发加工,一年多的时间里,二子经受了很多冲击。
简单重复劳动,单调的上色技法,他早已烂熟于心。不允许创新,不能够发挥自己的才能,他将注意点向加工费倾斜,也总能从吴瘸子那里预约到高档货。
老刘有事没事就托个宜兴紫砂壶来店里,只要对过不传来杀猪般的“还不滚回来”之类的厉声叫喊,他就一直沉醉在浓浓香味当中。阿姨当中有这样一条黑鱼精搅和,大家都生动妩媚起来。除了兰姨。
她越不睬老刘,老刘就越往上贴:“今天这件短衫好就好在将透未透上”、“脸色这么苍白,昨夜睡得不安稳吧”。
他似乎一直有空,针对阿姨们的质疑,他解释说,领导早就要让他做小头头,但是他就喜欢清闲、宽松,坚决不被蝇头小利所牵制。他对大家笑笑,又朝兰姨努努嘴:“她最知道我想什么。”大家哄笑起来,说老刘今天断黑回去,要跪到明早太阳升起。
才二十二岁,二子的腰就不灵光了,颈椎也跟着僵硬。老刘说会推拿,吓得二子逃上阁楼。他觉得不远处有一个很亮的目标在引领,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他认定不是理发带来的。而现在的描摹,又看不到突破口。
一天,他把头伸出天窗,午夜的水街上空,流淌着一条雾带。他闭上眼睛,将自己融到雾里,随着水汽,钻进弄堂、客厅、天井,在香樟树、杨柳树、黄杨木等等枝叶间游走、缠绕。激动了,一下子直上夜空;疲倦了,紧紧地贴着石板街爬行。彻底的自由,还需要形体吗?他眼前闪过一幅幅水墨画,化身于雾才能得到的观测角度。他不敢睁开眼睛,摸索着碰到小方桌,摸到笔。睁眼就画,一幅接一幅,像吴瘸子车间里的印花机。早就躲在被窝里打“俄罗斯方块”的三子惊呆了,游戏机掉下钢丝床,两节七号电池跳了出来。
看着沮丧的二子,三子把兰姨刚炖好的汤端给他。一张张画摊开着,没有一张达到二子化身成雾看到的那些水墨画效果。他怀疑自己的创作才能,或许,父亲暂时从他身上离开一会?
“我还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手工艺家,现在只是准备阶段。”二子这样为自己打气。至于准备什么,怎么准备,他觉得应该不会是理发师这条路,虽然他凭着技艺在水街一带声名鹊起。
那天天黑得比较晚,天太晴朗。店里客人流水般没有停过,早上吞了一副大饼油条后,二子就没有吃过东西。连上厕所都一直憋着。抽一个空挡,二子飞快地奔向桥边的厕所。转进厕所的时候,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脚下一绊,他往前扑倒小便池前,心里暗自骂了句倒霉。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头、背、脚和屁股就挨了打,不光是脚踢,还有棍棒。那几个人都不出声,黑暗中喘着粗气。二子把身子尽量蜷起来,还想回头偷偷看个大概,头上就来了一闷棍。接着一双皮鞋狠狠地踩住他的右手五指,使劲碾了几碾。三子把他唤醒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个鬼在面前晃,有的披着长发,有的顶着一根根小狼牙棒,有的头发张牙舞爪。
阿姨们也不嫌弃,听到三子的叫喊声,都冲到男厕所里,一人一条胳膊一条腿地往外抬二子。兰姨一面骂着,一面把大家往自己房间引,让二子平躺在大床上。她又急忙奔出去,借电话呼叫120。刚往回走,想想又不对,再返回电话边,嘴里嘟囔着,一定要把这帮杀千刀的捉起来。她向派出所报案的声音,传出好远。水街上,一个个头都伸出门窗,仔细地听着,辨识着。
既不能理发,又不能画画的日子,二子被大家逼迫着去相亲。阿莹就是这个时候兰姨给介绍的。看着二子被绑架着去约会,看着一个个稀奇古怪的姑娘进出理发店,兰姨显然是生气了。也许在一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阴郁夜晚,她终于想通了,二子总会离开水街,会结婚生子,继续他的生活,而她会在有一天突然被告知,二子将离开,可能永不会与她相见。想到自己的命运,和即将老去的躯体和精神,她想到一个词:继承。
阿莹是她的外甥女。动到这个念头后,兰姨像被闪电击中,从床上一跃而起。她拉开窗帘,天还麻麻亮。她管不了许多了,收拾齐全,整装待发。在湿漉漉的石板街上行走时,她分明闻到了玫瑰的香味,而她四处观察,却根本没有玫瑰花。
阿莹读书不灵光,职业技校只读了两年就辍学在家。不是她不努力,可功课就是上不去。也不是与社会上团伙有关系,她哥哥就是盘门地界上小老大。她长个国字脸,细眉毛下一对丹凤眼,大家与其跟她约会,还不如找一个社会关系纯洁点的。
阿莹脾气好,人也坐得住。她帮哥哥看夜市服装摊,热情周到,生意还不错。兰姨到姐姐家的时候,阿莹还在睡觉。兰姨说二子其他都好,就是老家是苏北的。
但是她又话锋一转:“其实我们的爷爷奶奶不也是从苏北逃荒过来的?”她指着沿河的那些棚户,“他们,还有他们,不都是那里过来的?”
阿莹隔着墙,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盘算自己的未来。等兰姨一走,她就马上起来。她要去看看水街上的那家店、那个人。她是有主见的。
后来,她依偎在二子怀里的时候,时常会说起那桩偷窥事件。“你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在干什么吗?”
二子笑着回答:“肯定是发呆喽。”
“不是。”阿莹眯起眼睛,似乎在认真回想那个阴霾沉沉的早晨。
“一个年轻人在屋里忙。另一个右手打着绷带,左手把鲜红的‘二子发艺’店招艰难而仔细地贴到大玻璃窗上。”阿莹也伸出左手,比划着,二子感到她手滑过的地方,成了一片红海。
“我刚听过阿姨说你的事情,他们打伤你,就是逼迫你离开或者关店。你换上新店招,很有骨气。我回家对哥说了,他也佩服。”
二子又陷入无助,“我也没有办法,为了吃饭,我只好撑下去。我没有其他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