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先生们:
我由衷感谢你们对《阿罗史密斯》的垂青,并决定授予它普利策奖。可是我不得不婉拒这份殊荣。我会对此作出解释,若不然此举将变得毫无意义。
所有的奖赏和一切冠冕头衔一样,犹如厝火积薪。奖项的追随者们无不殚精竭虑、费尽心机,他们不是为了提升自身的才华,完善个人的素养,使作品精益求精,而是奔着名利犒赏而去。他们各怀私心,有目的地选择主题,谨小慎微地避免触及一切禁区,希望能投人所好,迎合评审委员反复无常的口味。普利策小说奖尤其让人反感,因为其评审标准自始至终就是一派胡言。
按其明文规定,这一奖项应授予“本年度出版书籍中最能反映美国朝气蓬勃的生活风貌以及体现美国人民英勇气概之最高标准的美国小说”。这番表述似乎是在有意无意地表明对于小说作品的评判与其文学价值的高低、创作水准的优劣毫无关系,只要它生逢其时地彰显了此时此刻美国社会所宣扬的道德规范,那么就能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然而,普利策小说奖的局限性却鲜有人知。正是因为委员会在对外宣称获奖评审宗旨时总是语焉不详,欲盖弥彰,加上部分出版商总是不遗余力地鼓吹凡是荣膺普利策文学奖的小说即是毫无争议的最佳作品,故而公众也开始相信该奖便是代表美国小说最高水平的奖项,也是美国小说家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普利策奖高达一千美元的奖金对于那些把评审标准摸得一清二楚、并正中下怀的作家们而言简直如囊中之物一般唾手可得。然而,这一奖项的意义已经远远不止一笔丰厚的酬赏,它几乎快要变成一种至高无上的信仰。众人都将普利策奖评选委员会视为高山仰止般的存在,所有的委员必定具备渊博的学识、宽广的胸怀和毋庸置疑的权威,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为甄选出最具才华的作家一锤定音。同时,外界都普遍认为这样一个团体必然以一群具有高度责任心的评论家马首是瞻,然而事实却正好相反,无论是普利策新闻奖还是普利策创作奖[1],其评选委员会都可以任意妄为地无视顾问们的热忱推荐,而且这已成为寻常之举。
如果普利策奖当真已是虎符龙节,那么不日之后它极有可能成为小说家们使出浑身解数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至于它真正的评审标准究竟是什么早已无人关心。届时评审委员会也势必成为文学界的最高法院、红衣主教团,它根基深厚,唯我独尊,任何质疑之声都会被扣上著粪佛头、滓秽太清的罪名。法兰西学术院[2]的阿纳托尔·法朗士[3]就是前车之鉴,我们亲眼目睹了这位“圈内人”不惜自身羽毛,将选举阴谋宣诸笔端而遭权贵恶言声讨、肆意诟病的惨痛遭际。
唯有拒绝领受普利策奖,小说家才可避免臣服于如此权威之下。
无论是普利策奖,还是美国艺术文学院及其分属学院——国家文学艺术协会,无论是文学爱好者们的众口烁金,还是咏絮之才们的热望期许,所有加在作者身上的外力无一不在诱导他们在选材上挑三拣四,落笔时绵软无力,最后写成的文章无非就是些粉饰太平、味同嚼蜡的鸡肋而已。为免随俗沉浮,数年之前,我曾婉拒当选国家文学艺术协会会员,而现在我也自当婉拒接受普利策文学奖以表明心志。
在此,我恳请各位文人墨客能认清这样一个现实:如果我们接受了类似机构、协会所授予的暧昧不明的奖项,那么此举无疑就等同于我们承认了他们的权威性,将其定于一尊,并向世人宣布他们就是文学作品优秀与否的终极裁判,而究竟有没有一个奖项能实至名归,我深表疑虑。
草率书此,祈恕不恭。
辛克莱·刘易斯
【注释】
[1]普利策奖分为普利策新闻奖和普利策创作奖,普利策小说奖属于后者。
[2]法兰西学术院成立于1635年,是历史悠久的学术权威机构,主要任务是规范法国语言,保护各种艺术。法兰西学术院共由四十名院士组成,院士为终身制,该学术院集中了法国学术界的最高权威,包括为法语的辉煌作出过杰出贡献的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哲学家、医生、科学家、人类学家、艺术批评家,但也往往涵盖非学术界出身的名人,如军人、政治家和宗教家。
[3]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法国作家、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刘易斯在此处以法朗士为例,“圈内人”表明了法朗士的身份——法兰西学术院院士,“选举阴谋”即指其所著的《当代史话》前三部中的故事主线。法朗士虽身为法兰西学术院院士却拒绝明哲保身、随波逐流,决然以文学作品针砭时弊、质疑权威,并因此遭受了诸多不公的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