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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梵蒂冈城

六月十五日,星期六

在罗马,警察分这么几种。

交警,就像在广场上跳着专为交通指挥编排的优美芭蕾舞,本意是将罗马混乱的交通秩序带上正轨,却往往徒劳一场。凡是头戴白头盔、上着白外套、下穿深蓝裤的铁一准是交警,他们的主要用途是充门面和开罚单。

刑警,负责侦破罗马这个大城市里发生的寻常案件:贩毒,凶杀,强奸,卖淫,盗窃,家庭纠纷。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就是刑警。

宪兵,处理国际犯罪和反恐事宜,严格来看也是意大利军队一分子。

而迈克尔所在的组织,既不具名,也不属于以上任一警种。宪兵与刑警称他们为“情报局专家组”,而美国人管他们叫“幽灵”。这些专家实际上就是意大利版的联邦调查局兼中央情报局探员,他们也负责网络和金融犯罪案件。几十年来,专家组一直致力于调查天主教会中一个自称“天使长”的小团体,此团体与黑手党之间有诸多瓜葛,然而苦无成果。这称得上是专家组有史以来做得最失败的调查。

迈克尔心里清楚,自己本不该插手此事,因为这纯属越权。意大利政府与罗马教皇于1929年签署了拉特兰条约[1],确认了梵蒂冈作为独立主权国家的地位——即便这个全世界最小的主权国家还不及一平方千米大。也就是说,此案本应由瑞士护卫队或梵蒂冈护卫队负责调查。

但此案关乎他妻儿的安危,也是他长达七年的调查中首次出现的重大突破口。调查由他领导,最高决断权也在他手中,后果就留待稍后处置吧。

迈克尔住的公寓距离博物馆不过五分钟路程。他挂断了海伦娜的电话,八分钟后到达了凶案现场。

他知道,一旦梵蒂冈当局介入此案,他就什么也查不了了。梵蒂冈没有义务向罗马警方做什么汇报。他们会省去尸检,悄悄地将神父下葬,就此结案。所以,迈克尔必须迅速行动,连做个记录的时间都没有。

他俯视着那具尸身,由于死者在死前因缺氧而痛苦地抽搐,尸体呈现出扭曲的姿势。这位神父显然是失血过多而亡。迈克尔估测他的死亡时间距离现在还不到半个小时。

他将手掌置于神父黑色的卷发上,轻轻地向后扳着神父的头。刺穿脖颈的伤口像是黑手党的处刑手法,干净利落,十分专业。整个死亡的过程一定很短暂。

那双张开的棕色眼睛依旧鲜活。神父的面容出人意料得平和。他眼角微张,仿佛这迫害仅止于他的躯体,而未能触及内心。只有那青白的肤色昭示着他经历了可怕的死亡。

迈克尔绕到尸体的另一边,毫无惧意地拉开神父的教袍领口,检视他颈部的伤口。

突然,他被三双手一下子抓住,强行从尸体旁拉开了——是梵蒂冈的守卫。他只来得及瞥了那么一眼,就被他们摔在大理石地板上了。胸膛重重砸在地板上,冲撞得他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听到了自己鼻骨碎裂的声音和前额撞上地板的声音,耳朵嗡嗡作响,感觉天旋地转。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一名守卫咆哮着,一手揪着迈克尔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拽起来,一手如铁钳般牢牢攥住迈克尔的手腕,硬是把他的胳膊扭到了背后。另一名守卫掏出手机,走到一旁打起电话,匆匆讲完又走回来。

迈克尔使劲甩了甩头,好让自己清醒一点,但那只抓牢他头发的手立刻拽住了他。抵抗只会让情形变得更糟,但怒火已燃,他真想打一架。他又及时地提醒自己,他确实是在非法入侵,守卫们也仅仅是在尽职责。

他深呼吸一口气,尽力去讲好这一番话:“我是情报局专家组成员,是尸体目击者。”他把语调放得平稳镇定。他心里清楚,守卫们此时全然不知所措。好在他这会儿没被压在地板上,尚可估测一下自己能否与这三人对阵。这帮人顶多二十来岁,而且受过严格训练。单打独斗的话,迈克尔自信能放倒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甚至可能两个,尽管自己已经三十六岁了。一下对付三个兴许有点困难,可去年他还曾和三个人正面对抗,并赢得了胜利。或许刚才他不该给守卫们接近自己的机会。

“你为什么要碰这具尸体?”问话的总是三人中看起来最年长、个头最小的那名守卫。

迈克尔缄口不言。

“你是谁?”这守卫质询道。

“你先松手,我才向你出示身份证明。”

这守卫把迈克尔压在地板上,搜查他身上是否携带武器,确信迈克尔身上没有武器后,才允许他起身取出证件。

尽管迈克尔身高一米八三,他仍然得抬起头仰视梵蒂冈的守卫们——他们中个子最小的那个也超他十厘米。迈克尔把身份证件递过去,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条白亚麻布手帕,试图用它止住自己的鼻血。捂上手帕,再加感冒所致的鼻塞,他感觉糟透了。

领头的守卫检查了迈克尔的身份证件。“迈克尔·维斯康特。我听说过你。你是情报局专家组的领导人。”他有些发怯地瞅了瞅迈克尔的鼻子,话里半是谴责,半是钦佩。

“是我。”

“你刚刚在这儿干什么呢?”守卫瞥了尸首一眼,神情凝重而悲伤。显然,这件事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迈克尔估计他也不确定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我是个艺术爱好者。”迈克尔诚恳作答。

“当你发现尸体时,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求助?”

“我只是想弄清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迈克尔知道,守卫们也是迫不得已才要摆出强硬的姿态,尤其是在自己的确动了案发现场的情形下——如果不是身在梵蒂冈,他绝不敢这么胡来的;这地方无法可循。

“你看着他的脖子找线索?”另一名守卫突然插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是愤怒,毋宁说是紧张。

迈克尔冲着尸体那边点了下头:“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仿佛受到某种令人惊骇的蛊惑,三人紧紧盯着尸首颈部的伤口。他们此刻才注意到一些可怕的细节:这创口如此之深,几乎将他脖颈的前半部分完全切断。

“认得他吗?”迈克尔问道。

谁都没有答话,僵持了几秒,年长的名守卫缓缓地开了口:“我和他并不相熟,但我知道他是耶稣会会士。”[2]

尽管守卫们都没有注意到这点,但他实际上已经泄露了一条及其重要的信息。迈克尔知道守卫们都是从意大利军队中选拔出的精英,受过良好的训练,但他们中大概没有任何一个曾目睹一起谋杀案。他们惯于处理的是典型梵蒂冈式的钱包抢劫案。然而此案跟那些案件相去甚远。守卫们一直看着迈克尔,好像在等待他的指示。

“或许我可以协助你们。”迈克尔对年长守卫说。

“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守卫说话吞吞吐吐,显然是自信心不足。他提高音量,补了一句:“我们受过反恐训练。”

“你为什么认为这是恐怖分子干的?”

年长的守卫一听,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迈克尔,颤着嗓子道:“还有谁能做出这种事来?”

迈克尔没有回答。

年长的守卫又花了几分钟向他质询,还抄录了他身份证件上的信息,但没有要他提交报告。迈克尔正打算转身离去,一种古怪的感觉突然来袭,好像有人正从背后盯着他看。顿时,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窜了上来。然后他听见有人说话,那是个男性的声音,嗓音非常洪亮。

“这就是那个人吗?”

迈克尔转过身来,看见一位健壮的男子正朝他上下打量。那人着装休闲,身穿高尔夫球衣,还拎着个黑包,短袖衬衫下露出强壮而汗毛浓密的双臂,左腕戴了块缀满钻石的劳力士手表,格外显眼。迈克尔知道眼前这位一定就是法医了,但男子尚未靠近尸体,所以迈克尔估计此人是针对自己而问,而非询问那具尸体。

“你是什么人?”法医厉声喝问。

迈克尔还没来得及说话,年长的守卫就毕恭毕敬地答道:“格拉夫神父,我们一来他就已经在这儿了。他是情报局的,名字叫迈克尔·维斯康特。”

格拉夫神父瞅瞅迈克尔,仿佛他是件碍眼的家具。

“格拉夫神父,你是耶稣会会士吗?”迈克尔问他。既有医生的身份,同时还有神父的身份,这样的情形可不多见。放眼各神职组织,唯有耶稣会常常吸纳俗世行当中的名流。

“你可以走了。”格拉夫神父对迈克尔说。

“我更愿意留下来,在你尸检时多待一会儿。”

“这里不需要你。”格拉夫转过来面对着他,像一条好战的斗犬。

他的敌意令迈克尔后颈发凉,汗毛倒竖。格拉夫神父是要过来揍他了吗?

格拉夫神父继续警告:“给你个忠告,维斯康特先生。这是梵蒂冈的内务。忘记这一点可是很危险的。”

迈克尔迎着他的目光答道:“多谢忠告。相信我,我绝不会因为忘记什么而陷入危局。”

当他退出走廊去找海伦娜时,仍感到格拉夫神父紧盯着自己的后背。现在整个侧厅都被封锁了。一个发色淡红、身材娇小的女人声称自己是新闻工作者,企图越过封锁线。她看上去有些眼熟。迈克尔想转身细看一眼,不巧,刚好有个德国游客正为了禁止通行的事情大为光火,还想奋力从路障边挤过去。两名守卫从后面走来,把那个德国人带走了。

迈克尔于是打消了有关那个红发女人的念头,决意尽快离开此处。他迈开大步走过一个个大厅,注意到夹在游客中的警卫多了起来。除了恺撒馆,已在馆内的游客们可以继续他们的游览,爱逛哪儿就逛哪儿。然而,在博物馆入口处徘徊的游客越来越多,个个被拒绝入内,脸色阴沉。警卫们对离馆人士随身携带的包进行搜查,有几个人被拉到一旁接受询问,但迈克尔敢肯定,警卫们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迈克尔急匆匆地穿过庭院,两个小时以前,死去的神父必定也曾由此经过。太阳已经烤干了清晨那场雨留下的雾气,预示着今日将是个大热天。就在匆忙经行此处时,迈克尔抬头瞥了一眼左侧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那里挤满了游客,因为相距太远,看上去像是一群微型玩偶。

他一直向前走,大约走了九十米后左转向下,踏上通向餐厅的石头阶梯。他看到海伦娜和卢克与一群德国游客坐在一块儿,一块不规则的血渍沾在她裙子的一边,那片红褐色在她黄色的丝质裙摆上格外鲜明。这幅画面不禁使他想起了清晨的那个梦魇,他竭力克制着,试图止住由于恐慌而引发的战栗。

海伦娜望见了他。他向海伦娜和卢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跟着自己到阳台上去。阳台是博物馆的餐厅附属的一部分,从那儿可以俯瞰梵蒂冈的花园和圣彼得大教堂景色一角。游客们都急匆匆地吃着早饭,好早些开始他们的博物馆之旅,因而阳台上空无一人。

卢克试图在桌椅中穿行,玩他的探险游戏,而海伦娜则抱住了迈克尔。她的高度刚刚够到他胸口,正好能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他低头凝视,海伦娜的长发散落在后背,幽香阵阵。她的样子如此柔弱娇小。

“怎么这么久才来?”她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杏仁般的琥珀色眼睛里透着几分无措。“迈克尔,你的鼻子怎么了!”

“因为要回答他们的质询,所以耽搁了。那些梵蒂冈的警卫们……对我有点儿热情过度。我已经尽力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了。你和卢克都还好吧?”

海伦娜点点头,趁卢克走近时伸手抓住了他:“我俩只是受了点惊吓——你怎么样?那些警卫……动手打你了吗?你和他们发生冲突了?”

“没有,当然不会啦。我怎么会在别人家的地盘上给他们难堪呢?”迈克尔试着将安抚的微笑挂在脸上:“误会而已,他们也不过是按章行事。”

海伦娜仍坚持着问他:“你的鼻子又伤到了吗?你的衣领上有血。”

“没事的。等会儿我会去检查一下。”肿胀与瘀血的地方已经开始疼了,不过这仅仅是一时的不便。他并没打算去看医生,以前他也从没因为这么点小伤就大惊小怪。

“海伦娜,将你看到的一切再复述一遍。”

“现在吗?”

“对,趁着你还记忆犹新。”他把手伸进夹克衫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便笺和笔。他早就知道人类的记忆是出了名的不牢靠。就像内科医生们一样,情报专家也有自己的规则:未被恰当记录的事情等同于没有发生过。等到写下海伦娜的证言后,迈克尔也同样要给自己做份笔录。

海伦娜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就在发现神父尸首前的几分钟,卢克和我刚好撞到了神父。确切地说,是卢克撞了他。”海伦娜说着,将正在扭动的儿子拉向身边。

“在什么地方?”

“就在刚出圣彼得广场的地方。在去西斯廷教堂之前,我带着卢克去圣彼得广场游玩。就是那时候,卢克撞到了他身上,然后神父为我们赐福——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死——我曾经仔仔细细地瞧过他,所以在发现尸体时立刻就认了出来。”

“你有注意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

“没有。只是觉得他行色稍显匆忙。”

“那你见到其他人没?不管是谁。”

“没见到。”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博物馆刚一开门,我就买好了门票和地图。我想在其他游客到这儿之前进去,因为人太多的时候不大好照看卢克。”

正说着,卢克就挣脱了她的手,仿佛在印证妈妈的话。海伦娜立刻扑过去,把卢克带回她身旁。“别乱跑,我绝对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了。”

迈克尔插了句话:“你是打算去西斯廷教堂吧?去那儿可不会经过新翼陈列室啊。”

海伦娜有些歉疚地望着他:“我知道。我买地图的时候卢克跑开了,直接穿过了恺撒馆。我想可能是那幽深笔直的走廊吸引了他。看到我在后面追赶,他就直接跑到大厅的尽头,转到右边的新翼陈列室去了。我追不上他,他跑得太快,高跟鞋拖得我迈不开步子;我怕跑得太快会摔倒,这里的大理石地板太滑了。”

迈克尔往下看了看她匀称的双腿,她脚下蹬着一双时尚的意大利高跟皮鞋,鞋跟足有七八厘米高。他心中暗暗微笑。海伦娜总是这样出乎他的意料。她平时一贯理智,但也同样追求时尚,所以愿意穿着这样一双鞋在博物馆里逛上一整天。

海伦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看到自己裙子上的血迹时停了下来。“我想你可能想要保留这个作为证据。我的两只手和手腕上本来也染了血迹,但我在洗手间里把血迹擦掉了。”她全身一颤:“我没法忍受那些鲜血沾在我的皮肤上。”

“你所做的一切都很正确。”他安慰道,并亲吻了她的脸颊。“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她做了个深呼吸,答道:“我刚走进新翼陈列室时没有找到卢克在哪儿,所以我就开始呼唤他的名字。我走到侧厅的中间,去看尼罗河神雕塑背后的位置,结果就看到了那具尸体。”

“所以当时卢克不在你身边?”因为担忧,迈克尔无法抑制地蹙眉。

“他不在。感谢上帝,他没有看到过那具尸体。尼罗河神雕塑遮挡了视线。我从雕像后面走回来,卢克突然就出现在了走廊下面。”

“走廊里还有其他人吗?”

她摇摇头,道:“从始至终,我所见的就只我和卢克两人。”

迈克尔和海伦娜都没有想到,他们的小儿子卢克突然大喊出声:“我看到别人了!”

他们二人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迈克尔弯下腰,问正在竭力扭动着挣脱海伦娜控制的卢克:“你看到的是谁?”

“一个男的。我跑到大房间里,他就躲在雕像后面。我以为他想玩捉迷藏呢。”

“他看见你了吗?”

“我不知道,可能看到了吧。我跑去找他,去那些雕像后面。然后妈妈叫我了,我就学他那样,也躲在一个雕像后头。我想让妈妈找我,但是妈妈都没和我玩儿。”卢克说着,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海伦娜。

“那个人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迈克尔问。

卢克皱起小脸回想着,然后他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高高兴兴地说:“他看起来像神父一样。”

“什么叫‘看起来像神父一样’?”

“就是说,他穿着神父那样的衣服呀。”卢克看着父亲,好像觉得他脑袋不太灵光。

“你还注意到他什么了?”

“他带着公文包,好像你的那个包包,只是比你的鼓一点。”

迈克尔竭尽所能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他对卢克说道:“卢克,我需要你再仔细地想一想——慢慢来,不着急——然后告诉我,他的脸长什么样。”

卢克皱起眉头,做沉思状。然而迈克尔知道,三岁的小儿子其实很困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终于,卢克像是想起了什么,咧开嘴笑道:“他有一张神父的脸,跟他们很像。”卢克得意扬扬地指着博物馆餐厅里的一群神父。

迈克尔拥抱着卢克:“好,没关系的,卢克。现在帮爸爸一个忙,好吗?”

卢克点点头。

“不要把刚才这些告诉任何人。除了我,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连安东尼也不行。”

卢克又向他点点头。

迈克尔松开卢克,让卢克跑向阳台的另一边,他自己则走去挡住了出口大门。海伦娜也跟了过去。等到卢克已经听不到他们的谈话,迈克尔就嘱咐道:“给我形容一下那具尸体的样子。”

她疑惑地看了看他,描述起来:“他挺年轻,可能将近三十岁。他好像身材很好,不过因为穿着教袍,我也不能很确定。他大概高一米八三,深褐色的头发与眼眸,听口音像是意大利本地人。”

“你和他说过话?”

“就一两句。我们初次见到他是在博物馆外面,靠近教皇科学院那里。他用拉丁语为我们赐福,带着点意大利口音。然后他就继续赶路去了。”

“当时离你发现他的尸体有多长时间?”焦灼的情绪攫住了迈克尔。如果凶手当时尾随着神父,那他也一定跟在了海伦娜的后面。

“没有多久。他肯定是在博物馆将近开馆时才进去的,只比卢克和我早那么几分钟而已。”

“当你发现尸体时,它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他的脖子被割断了。正好切过了气管和颈动脉。到处都是血,好多好多血。”她发出轻轻的叹息。

“你确定在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

“别看轻我了!我分得出活人和尸体的区别!”

迈克尔没有吭声。这种比较尖锐的说话方式已经慢慢变成他们婚姻生活的一个部分了。

海伦娜继续说,她的语气温和了一点:“以防万一我测了他的脉搏,但他确实已经死去了。”

迈克尔点点头。海伦娜在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安东尼之前上过急救课,等卢克快降生时又去上了进修班。她从来不怕见到血。作为一个目击者,她绝对合格而且可靠。一股敬佩之意自他心底油然而生——很少有人在遇到危机之时还能像她那样保持镇定。

“还有其他的发现吗?其他异于平常的地方?”

她眼中跳动着一抹狡黠的神色:“难道有一具尸体在梵蒂冈博物馆里还不够特别吗?”

迈克尔回应:“还不大够,你注意到他的脖子好像是被铁丝割断的了吗?”

“铁丝?”她顿了顿。“我之前没有想到,不过伤口的确很平整很细。我掰开了他的嘴检查呼吸道是否通畅,他的气管被割断了,颈部被血液阻塞,已经没有呼吸了。他的身体还是温的——肯定死了没几分钟——但我知道已经没希望了,不管什么也救不回他。”

迈克尔细细思量她所说的话,然后问道:“这个过程持续了多长时间?”

“只有几秒钟。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死了,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万一还有机会呢?然后我开始担心卢克,我那时候还是找不到他。”她注视着他的脸,试探他的反应:“你认为凶手看到我们了吗?”

“我还不确定。不过你在新翼陈列室那会儿,我差不多肯定他是藏了起来——也许是大厅里某个雕像后面的壁龛里。除非他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探出头来,否则是不可能看见你的。而我知道,他是个很大胆的杀手。”

“你怎么知道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在那儿?”

“因为在你发现尸体之后,他又对尸体动了手脚。”

“对尸体动了手脚?具体是怎么动的?”

迈克尔原原本本地将尸身后来的样子告诉了她。她脸上的震惊与恐惧让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

“迈克尔,这像是黑手党干的。”

“有这个可能。”

“你答应过……”

“是的,但是我们已经被卷进来了。”

海伦娜嘶哑地说:“不行。你不能插手。在马尔科和他的家人身上发生那样可怕的事情以后,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卷进这种的案件。”她的语气越发强硬,眼神也一下子固执起来,想要得到肯定的回答。

迈克尔迎上她的视线,沉默片刻,开口说道:“你说得对。我会找其他人来负责调查。不过我还是得再问几个问题。”

海伦娜毫不让步。“不能把我们牵连进来!你承诺过,我们要和这些人保持距离。”

迈克尔只是点了点头。

海伦娜柔声说:“为我们的孩子考虑一下吧,我希望他们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我会尽快转给其他人去调查。这段时间,把那条裙子收好,放在家里,不要清洗它。”

“照看好卢克,我马上回来。”海伦娜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他知道,她又想起了过往每一次他所说出的模棱两可的誓言。

他还来不及阻止,海伦娜就消失在人群当中。迈克尔赶忙抓住卢克的胳膊,在人群中搜寻她的踪迹。他看不到海伦娜在哪儿。当她重新出现在他眼前时,沾血的裙子就挂在手臂上。海伦娜把裙子塞给迈克尔:“给,你留着用吧!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它!”

她就这么站在他面前,身上只穿着一条厚丝质的内衣衬裙,是那种有着红黄两色的涡纹和花朵装饰的佛罗伦萨款式。如果不是处在眼下这种状况,迈克尔几乎要微笑起来了。即便在这样一个热天,当他们在城里时海伦娜也总是穿着丝质衬裙。她行事合宜,总是有一套自己的规则。那条衬裙差不多可以当宽松直筒连衣裙用了;她看起来就像个时尚的米兰模特,只不过穿着暴露了点。

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取出手机和钱包,然后把外套披上她的肩头。“你要走出博物馆的话,还是裹着这个比较好。”对于她的怒气,他视若无睹——迈克尔了解,那只是她掩盖紧张与恐惧的方式。现在不是讨论脱离情报局的时候,讨论的地点也实在很不恰当。他要集中注意力在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动上。

“我希望你可以带着孩子们在奥斯提亚的别墅里住上一段时间,把保姆,女佣和厨师也一起带上。你们得在那儿待着,什么时候罗马安全了再回来。明天晚上我就离开罗马,但是工作日里我还是得待在那儿。”[3]

海伦娜点了点头,忧色又一次浮现在她脸上:“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我觉得是时候去找个神父谈谈了。”迈克尔把裙子叠成平整的正方形,藏起那块血迹,然后护送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走出了博物馆。

***

“红色旅”[4]已不再在罗马制造恐怖事端,但黑手党还未收手。迈克尔思索着,觉得海伦娜说得很有道理:这个凶手像是与黑手党有些瓜葛。局里有几本旧书,讲的是八十年代早期梵蒂冈银行丑闻,罗马发行过的几期报纸上也有些措辞谨慎的短评,《欧元杂志》上还有几篇几十年前的文章。

迈克尔走进办公室,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他不断地翻找过去三十年间专家组留下的档案。现实总是这么残酷:黑手党一早就已经渗透了意大利的政治系统,调查者将不仅仅置自己,也会置家人的安危于险境。一九九二年五月,意大利最顶尖的检察官吉奥瓦尼·法尔科内,还有他的妻子和两名保镖,全都在爆炸中身亡,死在了去往巴勒莫[5]的路上。为了杀死他,黑手党使用手机作为通信工具,并且极为耐心地等待了五天,以寻到恰当的下手时机。

一个月以后,地方法官保罗·博斯利诺步上好友法尔科内的后尘,他的车子在巴勒莫外围爆炸,五名随同的警员也因此给他陪了葬。爆炸乃是西西里黑手党的赠礼。黑手党的恶徒们一直到2008年还因凶案而被调查,然而调查员至今没能拼出一个清晰完整的故事,也没人因此受到检举。博斯利诺的家人声称这是一桩由国家犯下的恶行。

1995年五月,调查员吉奥瓦尼·蒂纳巴及其家人从家里发生的爆炸中死里逃生。蒂纳巴也只是侥幸。炸弹引爆时他和妻子都在生病的孩子的卧室里,一家人在火焰吞噬房屋之前成功脱逃。

杀人、斗殴、绑架、恐吓……这些都是黑手党加强控制的拿手好戏。他们似乎对检举免疫。迈克尔数了一下,在过去二十年里,共有六十二个良善之人丧命于黑手党的袭击。对他个人而言,去年的那一起最是糟糕。他最亲近的朋友和同事,马尔科·图姆巴,和他怀有身孕的妻子及三岁大的儿子一同遭了毒手。他们被一辆越野车逼出了阿马尔菲路,马尔科在绝望中尽最后的努力,刹车滑行了一百八十多米,想在车子跌入路边的悬崖之前救下他的家人。总共五次,他们的车子在山崖上弹起又落下,直到变成一团废铜烂铁,在山坡下四五十米远处着陆。

执法官员和地方法官并非黑手党唯一的下手目标。任何对他们有所妨碍的人身后都有他们如影随形。譬如罗伯特·卡尔维,三十年前被谋害,案件至今未破。迈克尔左手还有一小叠书,最上头那本书记录了此案所有骇人听闻的细节。研究黑手党内幕七年之久,迈克尔早对书中所述之事烂熟于心。1982年安勃西亚诺银行[6]倒闭时,时任主席就是罗伯特·卡尔维。这家银行与梵蒂冈银行沆瀣一气,盗用旗下巨额公款,坑害了诸多储户。卡尔维是诈骗集团中的一分子,他携带犯罪证据逃离意大利,随后被发现悬吊在伦敦的黑衣修士桥下,身怀昂贵名表、约合一万五千美元的各个币种的现金、一本假护照。英国警方宣布他的死亡原因为自杀,尽管卡尔维必须完成他不可能实现的杂技表演式高难度动作,才能做到以那种形式挂在那里,而且有许多的药剂师就住在他下榻的酒店客房中,足够他实施一次更加安静无痛的自戕。

1998年,卡尔维的尸首在米兰法庭科学技术鉴定研究所的一个橱柜中被意外发现。意大利法院运用最新的司法鉴定技术重新尸检。法医鉴定他是被谋杀的,然而由于尸体腐烂程度太高,他们已经无法断定具体的死亡原因。

2002年12月,黑手党成员安东尼奥·朱弗里向警方告密,因卡尔维对黑手党财产处置失当,党首盛怒之下将其杀害。到了2003年8月,更多的指控纷至沓来,矛头直指罗马黑社会头目。然而,正如卡尔维遇害案审了二十个月之久却毫无定论,这些案件也苦查无果。2005年夏天,安勃西亚诺银行另一职员利修·盖利被指控为卡尔维案件真凶。彼时,迈克尔刚刚开始着手调查黑手党和梵蒂冈,曾将此次拘捕视为一线希望,然而现实很快戳破了他的幻想。盖利利用自己与银行、与黑手党、与P2(一个右翼共济会下的秘密组织)之间的联系,推脱了卡尔维遇害案以及侵吞公款案的一切罪责。盖利在庭上作证,声称对卡尔维的处决令是在波兰下达的,说卡尔维在教皇约翰·保罗二世的命令下被指派去为团结工会[7]融资。

2007年6月,风波达到高潮,法官宣判对被告人的指控证据不足,全部予以否决,并断言真凶要么已经死亡,要么另有其人。2011年,被告人被无罪释放。

迈克尔的鼻子隐隐作痛,头也疼了起来。他抓起有关梵蒂冈银行丑闻的书,塞进了公文包,立马离开了办公室。虽然没有证据表明神父的不幸离世与三十年前的罪案有关,不过,他本就清楚,凡是牵扯到教廷和黑手党的地方,永远别认为有什么理所当然。

注释:

[1]意大利王国过去曾攻击教皇国,占领了罗马城,此后罗马主教持续与意大利之间的对峙,活动范围仅限于梵蒂冈宫,直到1929年签署条约,意大利王国认可罗马主教的主教职权,承认梵蒂冈城国为独立主权国家。

[2]耶稣会:天主教主要修会中一个纪律非常森严的团体。

[3]奥斯提亚:意大利港口城市,离罗马不远。

[4]红色旅:意大利极左翼恐怖组织。

[5]港口城市,是意大利西西里岛的首府。

[6]曾是意大利第二大银行。

[7]波兰的一个公会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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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艺谋最新电影《归来》原著小说】陆焉识本是上海大户人家才子,聪慧倜傥,会讨女人喜欢。父亲去世后,年轻无嗣的继母为了巩固其在家族中的地位,软硬兼施地使他娶了自己的娘家侄女婉喻。没有爱情的陆焉识很快出国留学。毕业回国后的陆焉识博士开始了风流得意的大学教授生活,也开始了在风情而精明的继母和温婉而坚韧的妻子夹缝间尴尬的家庭生活。五十年代,陆焉识因其出身、更因其不谙世事的张扬激越而成为"反革命“,在历次运动中,其迂腐可笑的书生气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长,直至被判为无期。这位智商超群的留美博士由此揣着极高的学识在西北大荒漠上改造了二十年。枯寂中对繁华半生的反刍,使他确认了内心对婉喻的深爱。婉喻曾是他寡味的开端,却在回忆里成为他完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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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亚的舞毯

    阿舍,女,原名杨咏,维吾尔族,1971年生,新疆尉犁人,西北第二民族学院毕业。银川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历史小说《乌孙》。散文《小席走了》获2004年第五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一等奖;散文《山鬼》获2011年《民族文学》年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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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拆迁

    李跃进蹑手蹑脚走到窗前,轻轻掀开一条拉链那么宽的缝隙,眯着眼往外偷看。泥水地里到处是民工。有坐着的、歪躺着的、相互支撑靠着的,他们骂骂咧咧,摇着头,精神病人一样用眼狠狠剜着李跃进的房子,有的骂累了,垂着头打盹,像只遭瘟的瘟鸡。李跃进轻轻放下窗帘,轻轻往床边靠,李跃进握紧了床上老伴黄素花的手,贴着她的耳朵说,放心吧,暂时没问题。大概拆迁通知发放一星期左右,特殊学校教职工、李跃进的邻居们便自觉搬空了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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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锋

    牛津大学图书馆推荐阅读,美国首版畅销50万册,两度被改编电影,入围奥斯卡等多项大奖。20世纪超会讲故事“天才小说家”毛姆口碑杰作,一字未删的“足本”!一部写给千万文艺青年寻找自我的人生之书,白岩松、余华、村上春树、高晓松、杨澜、蔡崇达、刘瑜、俞敏洪感动推荐。生命只有一次,我们该怎样度过这一生呢?“我要走遍世上的每一条路,度过深沉的悲伤、莫名的哀愁、无尽的喜悦,只求放手一搏体验人生,追求灵魂中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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