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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六年后。

欢迎来到弗吉尼亚州富尔顿市——木制的标牌已被风化,上面的字却是新漆的。镇议会投票决定建一个雅致的游客欢迎区时,萨瓦娜还在读高中呢,后来这里立起了热情温暖的迎接标牌,种上了赏心悦目的灌木丛。她记得女子之家一直负责修剪维护绿化带,眼前深红的秋海棠和深紫的矮牵牛证明她们依旧在一丝不苟地进行着这项工作。

驶过小镇的边界,萨瓦娜将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揉了揉自己的后颈。自从她决定回到家乡,不安就一直如影随形,让她越来越难以喘息。自从她放弃生活中一切重要的人和事,放弃她的亲朋好友和她的爱人,不顾一切地离开,已经六年过去了。

“别想了,”她低声呢喃,拒绝沉溺于那些不愉快的思绪中。会有足够的时间来应对所有这一切的。事实上,这也正是她回到富尔顿的原因。但此刻,萨瓦娜想先享受享受回到家乡的喜悦,欣赏体味一下这儿的风土人情,毕竟她在这儿度过了美好的年少时光。她太思念这儿的一草一木了。

路过的一幕幕都是熟悉的场景。罗摩保龄球馆、加里服务站,还有鲍勃理发店门口依旧转动着的红白相间的螺旋柱灯,横亘的岁月似乎消弭,仿佛她仓皇驶离这个小镇只是昨日发生的事情。

萨瓦娜在红灯处停下,闭上了双眼。阳光温煦,她却忍不住微微战栗。脑中的思虑寒冷如冰,她不得不面对现实的问题。镇上的旧识见到她会开心么?他们会热情张开双臂迎接她,还是会因为那件萨瓦娜不情愿称之为她人生中的“大丑闻”的事故而将她拒之门外?那些老一辈的居民最让她头疼,因为他们将会心如明镜般地记得曾经发生的事情。

老丹尼尔和苏珊·沃尔什会是什么反应?他们会愿意听她解释当年为什么她会在他们儿子的婚礼上逃婚么?他们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萨瓦娜想道。

丹尼掠过了她的脑海,她的胸口随之一紧,忧虑接踵而来。她到底要如何去面对他?她要如何才能让他理解……

“快别想了。”她大声而清楚地对自己说道。所有这些问题几欲将她逼疯。一次只想一个问题,萨瓦娜,她这样自我鼓励着。

经过十字路口时,映入她眼帘的是沃森快易店。“易”代表效率,代表实惠,快就更好懂了。沃森先生一直以来都亲力亲为,连广告宣传都是自己负责的,所以他会将报纸上的广告都整齐地裁剪好钉在收银台后面。

冲动之下,萨瓦娜猛地左转进了停车场,熄了火。离开富尔顿后她学会的第一课就是直面问题。如果她想要缓解自己的焦虑的话……

“那么现在就是寻找答案的最佳时机,”她这么对自己说着,下了车,朝超市入口走去。深吸了一口气,她挺起胸膛,推开了玻璃门。

艾达太太——邻里的小孩都这么称呼这位活力十足的大妈——正在收银台处忙碌地接待顾客。萨瓦娜拿了个塑料篮子开始在货架上挑挑拣拣。

她拣了一盒茶叶放进篮子里,朝收银处望去,这时她终于想起来艾达太太的全名是艾达·沃森,人称镇上百事通,对镇里每个人每件事情都了如指掌。

萨瓦娜不由得想,艾达会认出她来吗?还是说她得尴尬地去做自我介绍?别傻了,她暗骂道。艾达太太当然会记得她,她这些年指不定说了多少关于自己的闲言碎语呢。而且,萨瓦娜的妈妈也肯定告诉了艾达太太自己女儿快要回来了。如果艾达知道了,那也就等同于全镇的人都知道了。

事实上,萨瓦娜想通过艾达的表现来揣测一下镇上的人对她会是什么反应。想要知道镇上人的反应,问谁都不如问艾达太太。

在萨瓦娜的印象中,艾达的闲言碎语从来都不是恶意的,仅仅是陈述事实而已。这个妇人天生好心肠,也许并不忍心就这么直白地提起自己的过去。

哈,我一定会有好运气的,萨瓦娜这么想着,又拿了一瓶脱脂乳,把它放在篮子里的一小块干酪旁边。

“萨瓦娜?”远处传来有些犹疑的声音。

萨瓦娜一惊,转过身来,然后笑了。

“萨瓦娜·朗福特!”艾达用她瘦长结实的手臂环住萨瓦娜,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看上去很不错,真的很不错。”

“谢谢你,艾达太太,”萨瓦娜回道,“你看上去也容光焕发呢。”

“是啊,我身子还十分硬朗,真是件好事。”艾达骄傲地眨了眨眼。“我没得肩周炎、关节炎或者其他什么老年病。我健康得很,所以这家店在过去的二十三年里天天都营业,只有圣诞节休息。”艾达顿了顿,“噢,期间确实还歇过一次,去年的一个周六,克莉丝结婚的时候。”

“您女儿已经结婚了?”萨瓦娜问道。

“可不是么,终于嫁出去了。和一个里士满的药剂师。我真是不想她搬走,但是她开心得就像整个人泡在了蜜里一样,我觉得这就够了。”艾达从萨瓦娜手中接过塑料篮子,走过短短的过道把它放在收银台上。“已经说了够多我家的事儿了,现在轮到你说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了。”

“好吧,”萨瓦娜答道,“我回来了。”

“这我当然知道,你就在我面前。听说你父母退休去南方以后,你买下了他们的房子,这真是令人高兴。我一点也不想他们离开,但你也知道他们有多向往南方的气候。”艾达摇了摇头,“我倒是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忍受那么热的天气的。你妈妈上周给我打了电话,她整个人都十分开心,告诉我你这个星期会来。”艾达双手叉腰,继续说道:“我很欣慰你买下了老房子。要是让素不相识的人接手那座老房子,就太可惜了。”

萨瓦娜想象了一下如果把童年时住的宅子卖给陌生人会是怎样的,立即就把这个念头赶出了脑海。“这是桩不错的投资。”她说的时候还强调似的点了点头。

艾达抬了抬眉,“投资?”

“啊——嗯。我打算把房子翻修一下,然后租出去。”她耸了耸肩,“翻修的这段时间,我可能会在富尔顿待上几个礼拜或者一个月,但之后我就得回巴尔的摩去了。”

“噢。”艾达的回应中带有一丝困惑。一阵沉默之后,她开口,“看到你和你母亲又和好了,我真的很开心。”接着她压低了嗓子小声道,“在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人们一提到你,你母亲就会立马噘起嘴,好像在吞一个酸柠檬。”

萨瓦娜坦然地耸耸肩。“我以那种方式离开富尔顿……妈妈对我很失望。”

艾达抿了抿嘴,嘘了一声。“说失望还是轻的,甜心。她简直是暴怒,生气得不得了。”说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不过她最终还是想通了。”

“是的,她终于是想通了。你都不知道她原封不动地退了多少次我给她寄的信,或是有多少次她在电话那头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挂了电话。”

艾达的眼神柔和起来,“那一定让你很伤心,孩子。”

“哎,”萨瓦娜道,“她……”她摇了摇头,哽咽着。

“我知道。生气,又难堪。”艾达说的时候,下巴微含,“整个富尔顿也找不出第二个像玛格丽特·朗福特那样记仇的人了。记得有一次勒斯·理查德斯让他的狗在你母亲的花床上拉屎么?老天爷,她可真是气疯了。”艾达因为回想起有趣的事情而有些眉飞色舞。“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和那个人说过话,而且每次那条狗一靠近你家院子她就会用水管喷它。”。

“而且自那以后她就不准我和拉格斯玩了。”萨瓦娜补充道,“那实在是令人难过,因为我喜欢那只小狗。”虽然是有些窘迫的回忆,但完全不妨碍她跟着艾达一起笑起来。

“你的母亲是个固执的女人。”艾达评价道。

“我们之间僵持了那么久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她。”萨瓦娜不得不承认,“有段时间她甚至不知道我在哪儿。”

“好吧,”艾达用轻快的语气道,“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你需要点时间来厘清自己的想法。”

艾达眼中流露出的共鸣让萨瓦娜想继续说下去。但在她开口之前,脑中忽然警铃大作,提醒她别被艾达喜欢谈天说地的天性给带跑了。萨瓦娜走进这家店是为了打探一下大家对她的看法,而不是在这儿回忆些能扯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陈年趣事。即使没有艾达,她自己也能回忆个够。

眼看萨瓦娜不打算再讲下去她过去六年里的经历,艾达便开始将商品从篮子里拿出来,一一放在收银台上。“我猜你这些年除了致力于你妈妈告诉我的那个体面的工作之外,也没精力忙别的事情了。”

萨瓦娜感觉得出这是句称赞,也就回应道,“自己创业的确很忙碌,我花了很多时间在东海岸飞来飞去,但我主要还是在巴尔的摩。”

“你妈妈说你的工作和筹款有关。”

艾达的话听上去更像是一个问题,但是萨瓦娜并没有在意。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工作更令人开心的话题了,毕竟这是她生活的重心所在。

“大学毕业之后——”

“你妈妈听说了那个消息后得意得像只孔雀,”艾达太太插嘴道,“她到处跟人说你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之下读完了大学,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骄傲,每个长了耳朵的人都不得不听你爸爸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在三年里完成了四年的课程并且拿到了学位。”

一想到父母吹嘘自己时的样子,萨瓦娜不禁有些激动。她深爱着自己的父母,并且很开心他们以自己为傲。

她离家出走的举动深深伤害了他们,也让她和父母花了好几个月才达成和解,而建立新的成年人之间的平衡关系则花了更长的时间。

但即使是六年过去了,有些事情他们依旧绝口不提,比如丹尼·沃尔什和他的父母、富尔顿以及和那个“大丑闻”有关的一切人和事。这算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了,大家都轻松。

转而,她又发觉这样自欺欺人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不禁埋下了头。她的父母保持着不成文的沉默,并非是因为他们想这样做,亦非这样会让他们好受,只不过这样能让他们唯一的孩子轻松一点罢了。

萨瓦娜感受到艾达专注的目光,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脸不由得红了,只好无视掉沉默带来的尴尬,继续讲述她的故事。“毕业之后,我找了份为参议院竞选筹款的工作。我十分享受这份工作,所以决定尝试着做一个专业的筹资人。”说着她抬起了自己的手,手心向上。“我得到了参议员的推荐,然后一切就顺理成章了,职业之路走得很顺遂。”

艾达看了她好一会儿,抬了抬额头。“那么,既然你在巴尔的摩的一切都如此顺利,为什么要回到富尔顿来呢?为什么要买下你父母的房子?显然你更需要生活在有机场的大城市,为什么要回来这个小地方呢?”

艾达这些直白的问题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她在巴尔的摩的朋友以及各地的客户也曾这么问过他,因此,面对艾达太太的发问,她又给出了那个陈词滥调的标准答案。“啊,是因为现在经济不太景气,这套房子已经放盘好几个星期了,而爸爸妈妈又真的很想搬去佐治亚州。”

艾达不屑地哼了哼。“卖房子经常要花上好几个月,你父母放盘前就知道的。”

“好吧,”她犹豫道,“我买得起这套房子,而且……我想为父母做点什么。”她坚定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这是项很好的投资。所以我可不能错过。”

“很好的投资?得了吧。”艾达道,“你得为了你所谓的‘好投资’开两个小时的车过来一趟。如果屋顶漏水或者白蚁啃噬地基怎么办?如果有暴风雨怎么办?这些都可能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我还能找出一堆问题。万一房客不交租金怎么办?你准备一路跑过来问人家要吗?”

“我还没想那么多。”这话说出口后,就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有些牵强,毫无说服力。

萨瓦娜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买下自己童年时成长的房子。即使她多年未回富尔顿,这里却依旧是她夜夜梦回的地方。只要自己的父母生活于此,她就感受得到自己与这里千丝万缕的联系。如同有根细针将她与这里串起,而这根针在父母宣布准备搬往父亲的老家佐治亚州时,就陷入了要被折断的危险。

房子挂在市场上的数周时间里,她十分焦虑。父母是她回乡的最好托词,如果他们再也不住那儿,她要怎么办才好?她觉得十分丧气,懊恼地觉得这大概是她没有及时纠正自己过错的报应。

之后答案就跃然心间,毕竟这些年来她已经学会了应该如何解决遇到的问题,那就是直面问题。她不需要什么刻意的借口来返回富尔顿,去化解与朋友之间的隔阂。她能买得起这幢房子并且能借此帮助父母实现他们的梦想,这当然更好,但这并不是她的目的。

因而她也搞不懂自己怎么想的,既然已经决定去直面难题,为何又对艾达太太的问题闪烁其词呢?

萨瓦娜抬起头看着她,说道:“实际上,我回来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艾达对此只是抿了抿嘴唇,好像她早已看穿了萨瓦娜的心思一般。

“但是买下这幢房子的确是个不错的投资。”萨瓦娜强调。

艾达太太点了点头。“我相信是这样。”她一边说着,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而且你这么做的确很好。”

显示屏的小屏幕上打出了合计的金额,艾达夫人问道:“你是想把这些东西装到一个箱子里还是说用袋子就够了?”

“给我个袋子就行了,”萨瓦娜答道,庆幸艾达没有再追问下去,让她解释那个回乡的“其他理由”。

艾达把东西装在一个棕色纸袋里。“前不久一个推销员跑过来跟我说用塑料袋可比用纸袋子省钱多了。”她说着忍不住偷笑起来,“然后我和他长篇大论了一番纸制品和塑料制品对环境的影响,结果他就落荒而逃了。”

“可是有些人就压根不会考虑这些事情,”萨瓦娜笑着补充道。

“的确是,”艾达直直地看向萨瓦娜的眼睛,问道,“你见过丹尼尔·沃尔什了吗?”

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让萨瓦娜一时间无言以对,她感觉歉疚如同一把利刃刺入了她的身体。丹尼尔·沃尔什是丹尼的父亲,他对她就像对待亲女儿一样好。他的妻子,苏珊,对她也是如此。而萨瓦娜也一直像爱自己的父母一样爱着他们。她知道她早该和他们谈谈了,该给他们打电话,或者做点别的什么。但是当初离开富尔顿的时候,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去联系任何一个人……她只给丹尼写了一封信,可是他并没有回。一年又一年,萨瓦娜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也越来越难鼓起勇气重新联系他们了。最终她还是放弃了,以至于过去六年来她一直很愧疚,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可原谅。

但是她回来就是为了弥补所有的一切。她十分愿意去拜访沃尔什夫妇,去为她六年前犯下的过错道歉。

正当她想着沃尔什夫妇的时候,他们儿子的脸猝不及防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他的嘴角上扬成优雅的弧度,露出温柔的笑容,逃婚之前他深邃的双眼满怀爱意的注视,他们的婚礼,他们曾花费那么多时间策划憧憬过的未来,一幕幕都无比清晰地浮上心头。

她努力抛开这些画面,将它们从脑中驱逐出去。

“不,我还没见他呢。”她有点底气不足。“我刚刚才开车来到镇上。不过我是打算要去的。”为了避免更多尖锐的问题,萨瓦娜赶紧问道:“一共多少钱,艾达太太?”

萨瓦娜把钞票放在柜台上,然后接过找回的零钱。提起东西的时候,她挤出一丝微笑,“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随时都欢迎你来。”艾达答道,“别等要买东西了才过来,有空就过来坐坐。”

“我会的。”萨瓦娜保证道。

“噢,等一下。”艾达用手在柜台上的糖果碗里抓了一把,“给,都是你爱吃的。”艾达太太嘴角弯弯的,“你以为我忘了,是不是?”

萨瓦娜剥了一颗肉桂糖放进口中,微笑起来。她朝艾达太太挥手道别,走入了灿烂的阳光中。

萨瓦娜思索着,如果遇到的每个人都像艾达那样问些直白的问题,那么这趟回乡之旅将会一路五味杂陈。不过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了,不是么?问题摆在这儿等着她去解决,被伤害的感情需要她去抚慰,摆在她面前的将会是一段艰巨的旅程。

~~~

车子一转入桃林路,回忆汹涌而来将她淹没。小时候,她曾经无数次在路边的人行道上骑自行车,从一开始的三轮车,慢慢变成后来的两轮。她犹记得蹬着自行车努力加速时,有温暖的清风拂过她的脸颊,让她脸上泛起令人心动的红晕,她飞舞的发丝则在风中缠绕。

萨瓦娜长舒一口气。终于到家了。

这个感觉让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眉头紧蹙,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可不打算在富尔顿久住。恰恰相反,她已经计划好了要回到巴尔的摩,守住她的工作室兼小公寓。

汽车转入梧桐大道,大道两旁整齐排列的梧桐树让她惊叹,这也是这条大道得名的原因。它们挺拔高大,枝节盘错,在沥青马路上投下重重的阴影,挡住了所有可能照射到人行道上的阳光。她记得在她成年以后,有一次还像小孩一样去爬过这些树。但当她今天再次经过时,这些树却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了。

接着记忆中的家跃入眼帘。她将车子停在路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儿看,感情的洪闸瞬间被冲破,洪流在整个身体内翻涌。

这栋三层白色维多利亚建筑绝对不算小,但记忆中这幢房子宛如一座童话中的城堡,她在里面庆祝生日、欢度圣诞,更在数不清的夜晚与一群朋友同床嬉戏,一同入眠。这里毫无疑问象征着温暖、爱意与安全感。

萨瓦娜把指尖摁在嘴唇上,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沉浸在旧日的美好回忆中,这让她手上都起鸡皮疙瘩了。

然后她打开车门走了出来,惊觉自己的双腿竟在微微颤抖。她赶紧攥紧了拳头,将其紧紧按压在腹部,试图压制住所有在体内搅动翻覆的欢愉、激动、焦虑、期待以及种种难以一一言说的情绪。

“到家了。”简单的几个字轻轻地随着呼吸滑出了嘴边。泪水涌上眼眶,喉咙似乎开始哽咽,连呼吸也因为内心涌动的柔情而急促起来。

买下这幢房子是件正确的事情,她对此深信不疑。她吸了吸鼻子,笨手笨脚地从包里找纸巾。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意味着太多太多,她不可能看着它被卖到陌生人的手上。

接着她擦了擦眼角,开始环顾四周。屋檐上华而不实的装饰,杂色长玻璃两边折叠起的百叶窗,嵌着玻璃的白色大门,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其他一些东西也映入了她的眼帘;老旧的天花板,宽阔前廊上斑驳的壁画,疯长的灌木,蜿蜒砖砌走道边上杂草丛生的花床。自从父母搬往南方后,这间屋子已经空置了六周多。巴尔的摩上一次的工作计划使萨瓦娜脱不开身,直到现在才得以回家。还好接下来的至少四周内,她的日程安排都很空闲。

“看来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弄好,”她嘟囔着。从房屋的状况来看,如果想把它弄得井井有条,那么她一天也不能浪费。

她咧嘴一笑,搓了搓双手,热切地想要开始工作。作为屋子的新主人,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起房地产中介人竖立的巨大醒目的“出售”标牌,将它搁在墙角。接着,她走上了门廊的台阶。进门之前,她猛地停下,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随着目光一一扫过厚重的木栅栏、藤制摇椅、游廊上的秋千,她被喷涌而出的回忆所淹没,一些往事不由自主地浮上了心头。这正是她曾与丹尼无数次依依不舍地互道晚安、吻别的地方。萨瓦娜闭上了双眼,似乎还能感受到丹尼柔软温暖的手指在她面颊上抚摸,仿佛他的嘴唇依旧覆在自己的双唇上,皮肤散发的气味清晰可闻,热切的眼神中依旧汹涌着欲望。

她睁大眼睛,努力将这些生动的记忆赶出脑海。

“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嘛!”她大声地斥责自己。

当初她离开富尔顿后,对丹尼的思念就几乎把她逼疯了。身旁没有了丹尼的陪伴,深重的孤独感无处安放,这些都会让她哭起来没完没了。幸好,她学会了寄情于工作,这样就可以在丹尼跃入脑际的第一时间将他拒之门外。直到今天,离开丹尼后的失落还时不时侵蚀着她,但感谢上天,这样的时候已经很少了。然而在这样一个他们曾经亲密如斯的地方,不去想他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她可以的。

萨瓦娜打开了前门门锁,门晃晃悠悠地开了。踏入门槛的那一刻,她仿若踏入了昨日。即使屋子里已经几周没人打扫,堆了厚厚一层灰,但房间里依然弥漫着最熟悉的味道,难以名状的温馨提醒着她,回家了。

按下开关,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这还是很让人欣慰的。关上开关,她拿起电话听筒,静静聆听着拨号音。她上周告诉了电力公司和电信公司她的回程日期。母亲留了一把钥匙给邻居,以便工作人员能进来。她打算日后去拜访一下那位邻居太太,感谢她帮忙照看屋子。

萨瓦娜一边哼着轻快的曲调,一边揭下盖在家具上的布,并在脑中罗列着要做的所有家务。这个单子很快就越变越长,但她并不感到沮丧。她现在一门心思地想令这座老宅重现生机。

萨瓦娜在她以前的房间里放下行李。母亲已经用柔和的淡紫色和蓝色重新装饰了这间屋子,营造出温暖而宁静的效果。

她换上牛仔短裤和棉布上衣,毕竟要结实耐脏的衣服才能抵挡这么一次大扫除中产生的污垢,并卷起厚厚的金发,盘了一个紧紧的丸子头。

接着她走下楼梯,准备找个水桶和其他一些清洁用具,这时电话响了。

“你好,这里是朗福特家。”习惯性的问候语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萨瓦娜?”电话那头的女人声音有些颤抖。

“没错,”她回答着,一面将话筒拉到一英尺远。“我是萨瓦娜。”

“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我是伊迪斯·哈钦森。”

“当然记得了,哈钦森太太。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哈钦森太太嘴里发出一阵啧啧声,“噢,你也知道我一把年纪了,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还有一口气在呢。”这位太太轻笑起来,“我打电话过来是为了居民迎新委员会的事。我本来准备今天下午见你,但我外孙突然过来了,他实在是个稀客,所以我想多和他说会儿话。”

“噢,那没关系,我能理解。”萨瓦娜宽慰她道,“我们可以改日再聚。”

“你回到镇子上来我真的非常开心,所以很想尽快见到你。而且委员会也希望能和新居民见个面。”

萨瓦娜咧开嘴笑了,“我算哪门子新居民啊。”

但是哈钦森女士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一样径直说了下去。“我已经让丹尼尔·沃尔什今天下午去见你了。”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你介意么,亲爱的?”

萨瓦娜顿时陷入了沉默。看起来她似乎要比想象中更早地直面她回到富尔顿的主要原因之一了。

“我……我一点也不介意。”她结结巴巴道,突然间心乱如麻。

所以丹尼的父亲依旧在迎接来到富尔顿的新移民。萨瓦娜记得很多年前她母亲也是这个委员会的一员。丹尼尔·沃尔什从那时起就已经是个活跃的成员了,经常在周六带着蛋糕或新鲜水果去拜访新邻居。

“有人来很好啊,”萨瓦娜说道,这一次她的声音更坚定了。不过接着她又犹豫了,“可是我这里现在一团糟,他准备什么时候……?”

“啊,他不会在意的。”哈钦森女士消除了她的忧虑,“我肯定他只会待一小会儿。就只是问个好,说声欢迎你回来。我刚刚给他打电话,他可能马上就到。他会先来我这儿拿我给你烤的蛋糕。”

“还有蛋糕呢,谢谢你,哈钦森女士。那待会我泡壶茶,然后我们就可以吃着蛋糕好好聊聊了。”

一想到马上就要面对丹尼父亲,萨瓦娜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管怎样,她都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与他谈一谈。天呐,她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老情人的父亲,但她一定能处理好的,让他明白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对萨瓦娜来说至关重要。

结束了与哈钦森女士的通话后,萨瓦娜立马走向厨房,在橱柜里找茶壶。母亲几乎留下了所有的东西,不仅仅有家具,就连锅碗瓢盆也没带走。父母搬去的养老公寓很小,只能摆放基本生活用品,并且母亲大人认为结婚三十二年之后,她得换新的器械、家具,以及所有一切她想要的东西。萨瓦娜不由得为自己不必为将来的房客置办新用品而松了口气。

她找到了那个老旧的鸣笛水壶,正打开水龙头准备好好冲洗一番,结果水管毫无反应,一滴水也没流出来。

她弯身到水槽下面,扭开了阀门。依旧没有水。

“爸爸一定把总闸给关了。”她喃喃道。

她拉开通向地下室的门,大门嘎吱嘎吱地响。然后她按下了楼梯口的电灯开关,走了下去。一个光秃秃的电灯泡在昏暗的空间里发出微弱的光芒。她在热水器旁边找到了水管的总闸。阀门很紧,但最终还是被她拧动了,她把它开到了最大。水管咕隆一声,水流也跟着哗哗地流出来了。

“搞定。”她暗自庆幸,露出了笑容。

但在她上楼之前,突然注意到一阵大声而连续的水滴声。

大浴盆下的水管是干的,于是萨瓦娜继续沿着地下室的墙寻找漏水的管子。不一会儿她就走到了房间的另一端,刚伸出脑袋去检查铜管道,不料一个大水滴重重砸在了她的头顶。

她头上连续的水滴来自于一个用坚果状夹具固定的接口处。

“你能搞定这个的。”她对自己说。

萨瓦娜并不知道父亲留下来了哪些工具。她找到一个红色的金属工具箱,从中发现了一个可调扳手。她不由地微笑起来,觉得这个应该管用。

过去的六年里她一直在努力地学会自立。她可不会被一个小小的漏水管道给唬住。既然把接头处拧紧就能解决问题,那就完全没必要浪费钱请管道工了。

萨瓦娜将扳手钳在螺母上,然后轻轻用力,但螺栓并没有丝毫反应。于是她更加用力地拧了拧,但水还是继续漏。

带着必胜的决心,这一次她使上了全身上下的力气。

终于拧动了,她发出了胜利的欢呼。

然而,顺着她的手臂和袖子流下的细细水柱说明她将螺母扭反了。萨瓦娜立马改变了扳手的位置,重新拧了起来。水流顺着她举起的手臂蜿蜒而下,经过她的胳肢窝,在她的胸前形成一道暗斑。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她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发出了轻微的哼声,在螺母开始松动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叫喊。

水从管道里冲了出来,直直地大力射向她的脸,她不得不扔下了扳手,把脸捂住。扳手砸中了她的脚尖,剧烈的刺痛让她吸了口气。她抬起脚,正准备查看,下巴又被喷出的另一阵冰冷水柱击中。

把它关掉!她在心里大叫道。接着她走向总闸,却被扳手拌了一下,在湿滑的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她忍不住想骂脏话。

如果总闸不关上,那地下室很快就要被淹了,为什么她在用扳手去弄那个水管之前没想到这一点呢?这也实在是太蠢了。

她努力从水泥地上站起来,突然意识到水管里停止出水了。她擦掉眼上和脸上的水,寂静的地下室里只听得见顶端的椽、铜管、棚架以及其他被水浸透了的东西发出的滴滴答答的水声。当然,她自己也在滴水——手臂、下巴和耳垂上都不断有水滴落下。

“怎么会……?”她嘟囔着,有些疑惑水怎么就停下来了。

地下室的另一端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之后又一次听见了鞋子接触水泥地的声响。

她全身上下都紧张起来,弯起身子,紧紧抓起脚边的扳手,问道,“谁?”

阴影处的人直起身子,从热水器后面走了出来,光秃秃的电灯泡照亮了他的脸。萨瓦娜眨了眨眼,一次,两次,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丹尼。”她不知所措地轻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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