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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皇上我想死你啦

被督主大人用各种奇怪的方式摧残之后,在重新见到萧明睿的那一刻,慕筱雅两眼含着热泪,觉得他简直是全天下最英俊潇洒、高大威猛的人了。

虽然对方此时此刻的形象,同以上形容词实在有着十分遥远的距离。

萧明睿斜倚在榻上,一只手被绷带裹着吊在胸前,一条腿跷起搁在桌上,裤腿挽得高高的,正由几个御医侍候着涂抹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

虽然爆炸发生已经三日有余了,但他此刻的尊容依旧十分精彩:平素那张称得上俊美的脸,此刻青一块紫一块,五颜六色的堪比他曾经设计过的一款御前侍卫服。发型更不必说,即便已经打理过,但头顶依旧有一撮撮造型诡异的小卷毛逃脱发辫的束缚,往各个方向“红杏出了墙”,显然是在那场爆炸中受到了不小的摧残。

大概是看出慕筱雅目光里太过明显的不可思议,萧明睿低头叹了口气,格外沉痛地说道:“唉,炼丹的时候放错了一味药,前功尽弃。朕的失误啊!”

慕筱雅不解地问:“皇上错放成哪一味药了?”根据常识来看,这世上应该不存在哪一味药,药性能烈到把房子都炸了吧。

萧明睿叹了口气,说:“硫黄。”

慕筱雅想:开什么玩笑?硫黄气味那么重,是个人都能闻得出来吧?这也能放错?!

她深深地觉得自己高估了萧明睿在兴趣爱好上的专业程度。

但不管怎么样,正是这硫黄拯救了她被顾锦瑜摧残的悲惨人生,于是慕筱雅立刻上前扬起心中的小巴掌,把马屁拍得啪啪响。

“这作死的硫黄竟然如此难以辨认,害皇上认错了,着实可恶!不过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依奴才看,皇上经此一事后,一定能够万事如意,洪福齐天!奴才倒要恭喜皇上了呢,哈哈哈哈哈!”一定是跟着顾锦瑜太久,马屁技能被长久压制,以至于这番话说出来,慕筱雅都觉得自己真是个做奸臣的好料子!

而萧明睿显然是非常好这一口的,闻言都笑得合不拢嘴了。笑过之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朝慕筱雅一点,总结陈词道:“一段时间不见,你这嘴皮子倒是越发利索了。”

“皇上过奖,过奖。”慕筱雅做点头哈腰状,暗想:皇上,我能回来伺候您吗,端洗脚水我都愿意啊!

而这时,御医们已经替萧明睿涂好了膏药,拱手退下。萧明睿扭了扭身子,往榻上下滑了几分,百无禁忌地把自己摆成了一个“大”字的姿势,只可惜因为吊着一只手,导致那一横缺了一半。

“啊,对了,听说顾锦瑜那厮回来之后,你便一直贴身跟着他?算算,也有些时候了吧。”他忽然仰起脑袋看向慕筱雅,揶揄道,“跟着你崇拜的督主大人混了一遭,感觉……比朕如何啊?”

慕筱雅闻言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当然是皇上好,皇上好!”如果不是萧明睿仰面躺着还吊着一条腿,她能在说话的同时扑过去,无比标准地完成抱大腿的动作。

虽然拿自己和太监比,这对于一个皇上来说实在有点奇怪,不过这种程度的奇怪放在萧明睿身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萧明睿稍稍伸展了四肢,闻言哈哈一笑。虽然他没做评价,却显然很受用。

慕筱雅眼看着自己已经熟练掌握了拍马屁的正确“姿势”,便赶紧趁热打铁道:“那什么……皇上有所不知,您闭关这些时日,可想死小雅子我了!如今既然皇上已经出关,如有奴才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吩咐便是!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她发誓,前面一句话是百分百出自真心的,半点虚假也没有。

“哦?”萧明睿大概是没有想到她居然如此主动地毛遂自荐,面上很是诧异的模样。他缓缓地重新靠坐回榻上,皱眉思索了一下,问慕筱雅,“你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绝对当真!”慕筱雅在心里各种咆哮:赶快把我要过来啊,要过来啊要过来!不过为了不表现得那么明显,她又在后面添了一句话表决心,“虽然奴才也很愿意伺候督主,但是伺候皇上更是奴才的荣幸!”

萧明睿瞅了他一眼,眨了眨眼,还在琢磨。

慕筱雅充满期待地盯着他。

萧明睿虽然也折腾人,但比较粗枝大叶,跟着他混能有更多的时间捣鼓面具。最关键的是,她可以不用成天绞尽脑汁地思考到底要怎么向顾锦瑜证明自己不喜欢他了!

想到这里,她眼底恨不能飞出小星星来。

“说来,顾锦瑜身边也不怎么缺人,朕这里多一个少一个,倒是无妨。”片刻后,萧明睿显然是决定好了,终于开口道,“既然如此,你就两边伺候吧。”

慕筱雅一句“谢主隆恩”就快要脱口而出了,然而对方话音刚落,她忽然觉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一定是她呆住的表情太过明显,萧明睿很好心地重复了一遍:“从今日起,你就两边伺候吧。”

慕筱雅想说:皇上,我可以收回刚才的话吗?还有,请问你刚才那句话的因果联系到底在哪里?

然而不等她反应,萧明睿又道:“对了,朕的寝宫现在不能住人,要赶紧修缮起来。说起来,这几日朕潜心研究了《考工记》《营膳令》和《工段营造录》,决定将新的寝宫修成防火、防水、防蚁噬的宫殿,以免再度发生这样令人痛心的惨剧!”说着他一拍胸脯,慷慨激昂道,“等成功之后,朕要在宫中大力推广,进而推广到民间,从此大胤王朝的房屋永不倒塌!”

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以至于慕筱雅闻言也莫名其妙地振奋了起来,几乎忘了爆炸的根本原因明明是某人久居深宫太缺乏常识,连硫黄都分不清楚。

她举手问道:“皇上如此胸有成竹,一定是想到了极为有效的法子了?”

“不。”萧明睿收回投向远处的目光,转头看向她,“具体怎么做,朕还没想好。”

慕筱雅想:我可以继续收回刚才的话吗?

她正在心里吐槽,那厢萧明睿又自己接上了话:“所以说,朕准备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最为信任的人去办。”说着,他的目光幽幽地飘了过来,“小鸭子,你回去的时候替朕给顾锦瑜带个话,让他近日出宫,亲自去民间走访走访,做个行之有效的方案出来,动作要快,知道不?”

试图换主子不成,反而增加了工作任务的慕筱雅,如霜打的茄子般回到了自家西厂。

进门之后她却被告知,督主已经用过午膳,正在午休。

见他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折腾自己了,慕筱雅的精神顿时振奋了大半,饭也不吃了,赶紧一溜烟地回到了自己房内,严严实实地掩上了门。

正午在一天之中算得上是仅次于夜晚的安宁时刻,是个悄悄做坏事的好机会。

慕筱雅蹑手蹑脚地来到立柜前,蹲下身子,在最下面的隔间里手忙脚乱地取出许多杂物,直到靠墙的最内侧展露出一个方形的木盒。

她拿出木盒摆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子里面端端正正地躺着一张人皮面具,虽然尚未成形,还有着许多粗糙的地方,但寻常之人一眼看去,也能很快地认出——那是顾锦瑜。

在完成了草图的勾画之后,制作工序虽然只完成了第一步,但余下的工作显得简单太多。慕筱雅熬了两个通宵,用木质细腻的桃木雕刻出了实体模具。然后,她又花费了几日,在宫内不起眼的角落里收集起数量足够的树脂,最终凝结成这样一张已显雏形的面具来。

肤色、质地,以及人脸的衔接部位都已经接近无瑕,接下来她要做的,便是用特殊的工具,在这张脸上进行各种细致的打磨,以求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慕筱雅拿起那张软软的面具,一面左右端详着,一面在心里估算着时间。

虽然在听到萧明睿那句“你就两边伺候吧”的时候,她真心有吐血三升的冲动,但对方最后的那番话,让她在心里悄然亮起了一盏小灯。

出宫不正是自己溜之大吉的绝好机会吗?

所以她暗自决定要争分夺秒地加快进程,务必赶在那之前把货交了!

然而等到当面向顾锦瑜传达皇上意思的时候,慕筱雅发现自己看似完美无缺的计划,存在着一个十分重要的前提。

那就是,首先,顾锦瑜得答应带她出宫才行。

只可惜彼时,刚午睡醒来的某人正顶着一头有些凌乱的发懵懂地坐在床头。听了她的话,顾锦瑜没有很快地给出反应,很久之后,才缓缓地抬起头看过来,目光一片茫然。

慕筱雅只能厚着脸皮上前一步,重复了自己的话:“那什么……督主此行能带上奴才吗?”

顾锦瑜闻言稍稍朝一侧歪了歪脑袋,盯着她半天,才仿佛听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然后他从鼻息里发出一声轻哼:“嗯?”

慕筱雅赶紧抛出自己想好的理由,耷拉下眉眼,可怜巴巴地道:“督主督主,奴才在宫里憋得久了,太怀念宫外的世界了,呜呜!好想出去看看!”

顾锦瑜依旧歪着脑袋,眉眼微眯:“你入宫多久了?”

慕筱雅:呃,她忘记了自己进宫才不到三个月来着,刚才演得是不是稍微夸张了点?

正转动眼珠子,暗自忐忑的时候,她冷不丁一抬头,便对上了面前人的双眸。

顾锦瑜一身素白如雪的里衣,懒懒散散地坐在床榻上的模样,就好像一只慵懒的大猫。午后的阳光炽烈,从窗外透进来,将他的眉眼五官一一点亮,于是那原本偏阴柔的轮廓,便难得地硬朗起来。

唉,长得好看的人就是不一样,哪怕蓬着头发乱着衣裳,这么看着也跟个圣人似的闪闪发亮。

慕筱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而顾锦瑜显然十分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于是两人默默地对视着,场面略有些尴尬。

直到床上的人忽然一抖,打出个和本人气质极为不符的巨大喷嚏,才划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的样子,慕筱雅默默地递上一条手帕。顾锦瑜心理素质也顶呱呱,他淡定地接过,擦了擦脸,全程没有半点不自在的表情。

只不过,方才的那声喷嚏,似乎把他的瞌睡尽数赶走了。

于是慕筱雅刚退回原位,就听见对方道:“说实话。”

她一愣,抬起头,发现对方原本迷迷糊糊的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不仅如此,那道清俊的眉眼还微微上挑了几分,看上去似笑非笑,带着几分可以感知的狡黠意味。

慕筱雅一看到这眼神就知道大事不妙。

她决定垂死挣扎。

她道:“督主,事情并不是您想的那样!奴才对督主只有仰慕、敬重和崇拜,就是借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啊!”

顾锦瑜看着她眼光微动,模样若有所思。

慕筱雅眼看有戏,忙不迭地又呈上第二条理由,干笑道:“再说了,奴才……奴才又不是女儿家,怎么能喜欢督主呢?这不是作死吗,哈哈哈。”嗯嗯,虽然严格来讲,顾锦瑜也算不上是纯爷们儿。

顾锦瑜抬手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慕筱雅想了想,索性豁了出去,总结道:“所以说,奴才对督主当真是纯洁得不得了的主仆之情!再说了,督主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玉树临风,也不差奴才一个仰慕者嘛!哈哈!”

她自觉这一番话条理分明、思路清楚、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末了还不忘以完美的马屁告终,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顾锦瑜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最后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留在宫里吧。”说完他一掀被子盖住脑袋,似是要睡个回笼觉。

一口血卡在喉头,慕筱雅奋不顾身地飞扑过去,扯住对方的被子,牙一咬心一横,道:“督主,我……我说实话!一想到督主要离宫,再也不能见到督主,奴才就坐立不安,食不下咽,生不如死!嗷呜,督主,请务必带上奴才吧,奴才一刻都离不开督主啊!”

这么羞耻的话她都能说得出来,人的下限果然是无止境的。

听闻此言,顾锦瑜回身坐了起来。他低垂着头瞅了慕筱雅片刻,微微一挑眉,眼底浮现出“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嘛”的神情。

然后道:“好。”

慕筱雅在心底想着:督主,咱们能不能不要这么简单粗暴?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慕筱雅化悲愤为力量,夙兴夜寐,逮着机会就躲着顾锦瑜打磨面具。终于在第五天夜里,人皮面具大功告成。

盯着自己掌心里那和顾锦瑜一模一样,半点区别也看不出来的面具,慕筱雅热泪盈眶:只差最后一步,钱就要到手了。

为了这笔钱,自己真是啥缺德事都干了。尤其是前几天对顾锦瑜的表白,还好没其他人听见,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能默默地吐上五分钟。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钱到了手,她就可以利用出宫的机会,麻溜地远走高飞了!

只不过——

虽然她时时刻刻都在念叨着离开这里,但一想到真的要走,慕筱雅却又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并不是对这西厂的奴才生活真的有了依恋,而是因为——

脑中浮现出那一张清俊温文的面孔。因为职业的缘故,那张面孔的每一个细节,都是那样清楚地留在她的记忆中,如同被烙刻上了一般。

心微微收紧,仿佛被一根丝线紧紧缠绕,又用力拉扯,既疼,又酸。

其实慕筱雅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

她早就知道了,只不过她也很清楚,对于自己这么个即将要走的人而言,这种感觉没有任何意义。

她取出黑衣人很早以前就交给她的一炷香,放在窗口点燃。据说这香材质特殊,对于寻常人来说无色无味,唯有事先嗅过另一种草药的人才能闻得出来。

按照黑衣人的交代,他会在这香点燃后的五日之内出现。

做完这些,慕筱雅负手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最终还是对自己做出了一点小小的妥协。

至少离开之前,和他说一声吧。毕竟自己这厢万事大吉了,留在深宫中的他,要面对的却还有很多很多。

也算是给一切画上个句号吧。

宁王府内,萧明嗣一身竹青色暗花云纹蜀锦长袍,端坐在榻上。他低垂着眉眼,耐心地等候着几案一侧正在给自己把脉的御医。

老御医沉吟半晌,才收了手。他看向萧明嗣,道:“殿下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近来应是操劳过度,略有气虚之症。多加休息,辅以补气之药,便能很快好转。”

萧明嗣闻言稍稍敛眉,俊秀的眉眼之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斟酌着词句,他道:“只是不知为何,本王近来时常觉得有些健忘。便是……分明是自己做过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简直好像那些事……其实都是旁人做的一般。”

一身黑衣的玄聿站在一旁,听到最后一句,眼光微动,很快又匆匆掩去。

老御医也面露异色,抬手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道:“实不相瞒,此种情形,臣从业多年,着实还不曾遇见过。”顿了一顿,他看向萧明嗣,道,“只能猜测,或许也是疲劳所致。臣且为殿下开几服静心安神、凝血补气的药,殿下先服用些时日,看看是否有所好转。”

萧明嗣也知道自己这情形十分蹊跷,只得稍稍颔首道:“那么便有劳了。”

老御医离去之后,玄聿才走上前来。见萧明嗣虽平静地坐在原处,但眼底明显地浮现出失落的神色。他的心情有些复杂,本想着说些什么宽慰于他,外面却传来下人通报的声音,说西厂来了个小太监有事情通报。

西厂小太监的话基本等同于顾锦瑜的话,甚至是圣旨,就连宁王府也不敢怠慢。故而萧明嗣忙正了正衣冠,冲下人一颔首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那下人便领着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萧明嗣抬头一看,不由得微微扬眉。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慕筱雅。

对上面前那一双清润如水的眸子,慕筱雅暗自悸动的同时,心中也生出久违的亲切感来。她冲着对方狡黠地一眨眼,吐了吐舌头。

萧明嗣一看心中便知道,她哪里是替督主传话来了,根本就是假传“圣旨”。他赶紧屏退了房中的下人,才站起身来,扶了扶额,道:“这宫里也就只有你敢如此胆大包天,若是被顾督主或是皇上知道了,可怎么办?”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底明显带着丝丝笑意,并无半点责怪的意思。

慕筱雅便也笑嘻嘻地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王爷不说,谁会知道?”这话说完她自己就暗自一惊:她都没有发现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和萧明嗣这么熟了?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打照面了,但因为二人共享了旁人所不知道的秘密,所以久别重逢之后,她只觉得与他的距离反而拉近了许多。

萧明嗣一脸“拿你没办法”的神情,无奈地笑着叹气道:“既然如此,且说说,你冒着假传旨意的风险前来,是为了何事?”

慕筱雅刚想开口,但眼睛一瞥,看见屋子一角还站着个铁塔状的彪形大汉,不由得一皱眉,便闭了嘴,只拿一双大眼睛盯着萧明嗣。

明白她的意思,萧明嗣笑着解释道:“你大可放心,这是玄聿。他曾是母后的贴身护卫,自小便同我一道,并非外人。有什么当着他的面,但说无妨。”

慕筱雅闻言便又瞅了那玄聿一眼,对方站在阴影之中,穿着一身玄色衣裳,沉着一张黑乎乎的没什么表情的脸,看上去颇有些瘆人。

她心里只觉得,这人的气场有些怪怪的。

但既然萧明嗣都说是自己人了,她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迟疑片刻,她朝前走了一步,轻声道:“其实我今天是来向王爷告别的。”

听闻此言,萧明嗣双眸微微睁大,面露淡淡的讶异之色。然而他似乎很快猜到了缘由,神情转为微笑,道:“你既已说出此话,想来定已找到稳妥出宫的法子了吧?”

对于自己的告别,面前这人依旧是那么从容冷静,分毫不乱。虽然这早在慕筱雅的意料之中,但不知为何,她心里还是涌起了淡淡的失落,便只是讷讷地“嗯”了一声。

萧明嗣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出,只问:“何时动身?可有什么需要本王相助?”

慕筱雅心中又稍稍放晴了些许,摇摇头,道:“三日之后,我会随督主出宫,再伺机离开。”眼见着萧明嗣眼中浮现出关切而又怀疑的神色,她又赶忙补充道,“王爷不必担心我,法子我已经想到,保证万无一失!”

萧明嗣分明不肯轻信,迟疑半晌,却也没有再问什么,只道:“那……一路保重。”

慕筱雅也道:“王爷在宫中更要保重。”毕竟这高墙之内比起外面,更加水深火热,云谲波诡。

二人对视片刻,似乎都有话要说,却又各自无言。

末了,慕筱雅起身告别,逃离一般匆匆离开宁王府。

刚出府门,她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掉。她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这么喜欢萧明嗣了。比她以为的,还要喜欢。

一路抽抽搭搭地回到西厂,慕筱雅隔着门缝朝里面瞅了一眼,见院子里没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推门而入。

不料却听见“嘭”的一声响动,从后面传来。

慕筱雅吓了一跳,赶紧跳进门内,把门一关,越发吓得魂飞魄散:这个被她一门板拍中后脑,此刻正以狗啃泥状趴在地上的,居然是顾锦瑜!

他身旁还倒着一个鸟笼子,那只每天打鸣的八哥正扑棱着翅膀乱飞乱跳,显然是被遛途中不幸中招。

可这明明是督主的午睡时间啊,浑蛋,打乱作息什么的,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但这时候慕筱雅也顾不上旁的了,忙冲过去将人扶起,道:“督主督主,你没事吧?”

顾锦瑜被拍得眼冒金星,浑浑噩噩地坐了起来。转头看清了面前的始作俑者,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话,却“噗”的一声,从口中喷出一块泥来。

而就在这时,那在被遛途中遭遇飞来横祸的八哥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关键在于,它的叫声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慕筱雅欲哭无泪。

飞速掏出一方小手帕,慕筱雅一面口头各种赔罪,一面冲过去替顾锦瑜擦脸。谁料力道没有把握好,只听见一声细微的“刺啦”声,顾锦瑜脸上的面具竟然松了几分!

这是什么假冒伪劣的面具啊,竟然一擦就松动!

慕筱雅受到了二度惊吓,头发都快竖起来了,面上却只能装糊涂,擦完脸又赶紧转身把那歪倒的鸟笼扶正,扶的过程还格外长。

顾锦瑜自然也感觉到了面具的异样,趁着慕筱雅背身的瞬间将东西拍牢,却因为脑中晕乎乎的,来不及确认对方是否发现了端倪。

故而,等慕筱雅提着鸟笼回身之后,他一双凤目便立刻警惕地锁住对方的面容,试图从中窥探出蛛丝马迹来。

可他只看到了对方红红的双眼和脸上残余着的泪痕。

顾锦瑜眉眼微扬,面露讶异。但半晌之后,他忽然明白对方流眼泪的理由了。

朝朝暮暮面对着自己倾慕之人,却可望而不可即,可即而不可得,这种相思之苦,当然是很难受的!

于是顾锦瑜忽然就特别能理解慕筱雅的心情了。

他想笑,这一次是真心地想笑,但因为顾忌着脸上那个质量堪忧的面具,只能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着对方,吐出一个字:“坐。”

与此同时,他抬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空出的地方。

慕筱雅一愣,再三确认过对方的意图之后,才哆哆嗦嗦地听命坐下。一转头,发现顾锦瑜正偏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顾锦瑜一双狭长的凤目中,满是认真和严肃的神色,似是若有所思,却又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于是她立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本能地呈紧张状抬头挺胸,坐得痛苦万分。

她严重怀疑顾锦瑜是不是又要逼着自己花式表白,却并未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在镇定的外表之下,其实正在思考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问题。

要不要告诉对方,他早就知道她女儿身的事情,所以那在她看来“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其实……即一下也是可以的?

可问题是,她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她朝思暮想的,究竟是顾锦瑜的那副皮囊,还是皮囊之下的自己?

思来想去,顾锦瑜不由得皱眉,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二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并肩而坐,直到不远处忽然响起了包公公的惊呼声:“督主,那块地早上奴才刚命人埋了种施过肥,准备弄成花圃呢,您坐在上面仔细脏了衣服!”

所谓肥料,实则就是一些大家都明白的排泄物。

顾锦瑜转头同慕筱雅对视一眼,平素里清冷孤绝的一张脸上,当即变得十分好看。下一刻,他霍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茅房走去。

包公公奇怪地在原地站住脚,对慕筱雅道:“督主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慕筱雅干笑一声,道:“天太热,督主要去洗把脸。”更重要的是漱个口。

说完之后她立刻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其间还用手捂住嘴,忍不住偷笑了一声。笑过之后,她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实。

不知不觉间,她似乎已经不像过去那样那么怕顾锦瑜了。简直就好像心里非常笃定,无论她做错什么,他都不会真的要自己的命。

即使她也不知这种笃定从何而来。

慕筱雅离去后,萧明嗣依旧维持着坐在榻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一般道:“玄聿,为什么我听说她要离开之后,心中会如此牵挂呢?”

玄聿缓缓走上前来,一双幽深的眼平静地凝视着他。半晌后,他道:“殿下同她的交情,并不多。”

萧明嗣闻言,忽然定定地盯住他,说出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和她的交情,比我所记得的要多呢?”说话的时候,他垂下头,神情中多了几分困惑和茫然,仿佛是在回忆,又回忆不清,“玄聿,我能感觉得到自己……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你平日里同我寸步不离,可曾发现我有怎样的异状?”

话到末尾,他抬起头来,重新直视着玄聿。此时他一双原本就清澈的眸子,眼波微动,较之平日越发通透。

像极了他的母亲。

在这样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之下,玄聿忽然觉得有些无所遁形,就好像做了亏心事一般。

平心而论,他并不愿看到萧明嗣如此痛苦的模样。他毕竟是那个人的儿子,又自始至终都不带怀疑地深深信任着自己。

迟疑了许久,他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一般,咬了咬牙,道:“殿下,其实……”

话未说完,却只听“哐当”一声脆响,面前的人身形霍然一软,伏在榻上,碰翻了桌几上的茶水。

“殿下!殿下!”他大惊失色,忙大步走上去,将人扶住。

萧明嗣瘦削的身形如同风中落叶一般颤抖着,越来越剧烈,最后却戛然而止。

玄聿正疑惑,却见榻上的人忽然一个转身,扬手便挥来一个耳光!

萧明嗣不懂习武,身体也较为文弱,但这耳光的力道极大,显然凝聚了主人极为浓重的怒意。

玄聿始料不及,被打得后退几步,随后单膝跪在了地上。

而这时,萧明嗣已经单手撑着床榻,重新坐了起来。抬手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襟,他微抬起下巴,不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

“玄聿,你当真是胆大包天了。”这句话从他口中缓慢地吐出,语气十分平静,却如同大雨将至的天一般,给人一种黑云压城的威迫感。

玄聿一怔,又很快明白过来——另一个宁王殿下,出现了。

身为萧明嗣身边最亲密的贴身护卫,玄聿很早便发现,自家殿下有时候会突然变得判若两人。

冷静而淡漠,孤僻而寡情,同平素的温文尔雅、儒雅柔善截然不同,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

这种变化时而长,时而短,时而有,时而无,并且出现的时间也是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玄聿起初以为对方是着了什么魔怔,本打算请御医来看看,却被那另一个“萧明嗣”阻拦住。

“不必平添麻烦,我即是他,他即是我。只不过,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而已。”他道,声音平淡得仿佛不带任何情感,“他性格太过柔弱,若没有我,根本熬不到今日。”

听闻此言,玄聿陷入沉默。

自打甄皇后过世之后,萧明嗣经历着怎样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墙倒众人推始终是这世间一个不变的事实。昔日呼声最高的皇位继承人,一夕之间,既没有得到皇位,又失去了最后的靠山——皇后,其处境可想而知。

即便萧明嗣生性淡泊,本人并未真正肖想过皇位,然而来自旁人的嘲讽、怀疑,甚至监视,却日复一日地没有停歇过,这些压力汇聚成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终于将他压垮了吗?

“我的出现,就是为了保护他。”见他似是有些动容,那个萧明嗣便又道,“他承受不了的,我会替他承受。同样,他办不到的,我也能替他办到,比如甄皇后的遗愿。”

最后的这句话,戳中了玄聿最不堪一击的软肋。

于是这件事,成了只有他一人才知晓的秘密。

只是,这么多年来,玄聿能清楚地感觉得到,另一个萧明嗣的性格,正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

最初只是理智、冷静和淡薄,近来却时常让他隐隐感觉到几分孤僻、阴鸷以及疯狂。

玄聿心中隐隐不安。然而每每想起多年前,垂死在床榻上,最后含恨而终的那道倩影,便又觉不甘。

他们已经做了那么多,难道当真要半途而废吗?

不,绝不能。

于是每一次的挣扎,最后都以妥协告终。

便如同此时此刻一样。

听了萧明嗣不怒自威的责难,玄聿身形一僵,最终还是沉默地双膝跪了地,垂首道:“属下知错,一时动摇,险些酿成大错。”

萧明嗣冷笑一声,道:“你别以为本王不曾出现的时候,就当真什么也不知道。你若再有对他说出实情的想法,别怪本王下狠手,让他再也无法出现!”

玄聿霍然抬起头来,平素向来镇定的深眸之中,极为少见地浮现出震惊的神色。

“他的意志越薄弱,本王就越容易占据这个身体。”而萧明嗣显然知道他在震惊着什么,道,“哼,只怪这些年来,他不但没有进步,反而变得越发懦弱无能。实话告诉你,本王现在之所以还留着他,不过是看在他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还能糊弄糊弄旁人,以免萧明睿怀疑罢了。只要本王想,随时都可以让他永远消失!”

玄聿闻言,前额已经隐隐渗出冷汗,忙俯首认罪,不敢再多说一句。

这个萧明嗣,在殿下的身体里的确是越来越占据上风了。过去他不曾出现时,发生的一切萧明嗣须靠自己告知才能知晓,而如今,对方已经不再需要。

自己甚至已经无法对他造成一星半点的束缚了。

“不管那假扮成顾锦瑜的究竟是什么人,他要找的东西,一定和我们一样。”冰冷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萧明嗣缓缓道,“而他此番也一定是为此而出宫。这个机会,不容放过。”

玄聿观其神色,便上前一步。听萧明嗣俯身在自己耳侧一阵细语后,他已经恢复了素有的平静和镇定,退回原来的位置,冲对方一抱拳,道:“属下这就去办。”

话音落下,他已转身大步而去。

——他们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不论是为了甄皇后的遗愿,还是为了迄今为止倾付的所有努力。一切,都不可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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