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七年
01
毕业七年了，离校那天的情形依然很清晰，像往常一样，娟第一个醒来外出去买四份早餐，其他三个还在熟睡。
等她回来的时候，情景变成了这样：我依然在床上赖着，佳站在桌子的一侧，擦擦这个摸摸那个。娟把四份早餐按约定分配到各自的桌上，倩就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这一切。
通常我的那份早餐，娟会把餐盒置于热水中给我保温，因为周末我会睡到十点，而那天，她们三个摇着我的床，非让我起床趁热吃。
我们四个背对着背朝向自己的桌子，谁都没有说话，闷头吃饭，吸溜吸溜的热干面声此起彼伏，配上武汉那种格外炎热的气息，让整个寝室笼上了一层压抑的气氛。
不知道谁带头哽咽起来，不一会儿，四个人都抽出了纸巾，擦嘴、擦汗、擦泪。
因为四个人去往不同的方向，我们说好，到点了自己走，不送不抱不说再见。
我是第一个走的，火车赶往青岛。我走时，她们果然像往常一样，没看见我出门一样。娟在转呼啦圈，佳还是无休止地拾掇着，倩目光呆滞地看向地面。
我一个人拎着行李打开门走出去，就像我今天要去实验室和乙二醇打一天交道一样普通。
寝室外通往门口的路上又经过我们寝室的窗户，我没忍住，往那里偷瞄了一眼，只一眼，就看到了齐刷刷扒在窗户上的娟、佳、倩……
她们正挥手和我告别，这一别，五湖四海，这一别，天南地北，这一别，衷肠再难诉。
恐怕，青春，是要散场了。
02
娟随男友去了珠海，从事我们的本行工作，签在一家五百强的市场部，辗转各城市的各个展会，穿一身笔挺的正装活跃在社交空间，我们都没有失去她的消息。
她的性格属于雷厉风行那种，她善于制造机会、抓住机会，只要是她想办到的事情，几乎没有什么是完不成的。
很快，娟就在他们的市场部崭露头角，既得领导赏识又受同事拥护，年龄不大的她却有大姐大的风范，大事小事领导爱找她挑头干，疑事难事同事爱找她帮忙，只要她能办到，她都笑着应下。
她在学校时就乐于助人，喜欢帮我们买饭、张罗生日，所以我和佳、倩都爱她。后来，她在公司结交了不少闺密，我们都很吃醋。
有一次，娟突然不开心了，因为市场部主管调离，大家都默认娟是最好的接班人，无论能力还是人缘，她都是不二人选。娟也在心里窃喜这个机会来得太突然，决心加把劲争取一下。
刚好手里有一个新的展会项目，娟绞尽脑汁发动全员拿出了绝佳方案，果然，他们公司的布置在会场上鹤立鸡群，吸引了很多人驻足参观。
然而娟从展会处飞回公司等待领赏之时，发现公司空降了一位主管，不知道从哪个部门来的，莫名其妙，年龄比自己小，资历比自己浅，就连舆论都是一边倒地传说他是在那边混不下去了，才来这边当主管。
娟压抑着巨大的不满和惊诧，不动声色地迎接了新主管，笑容满面地带他四处看看，事无巨细地解说当前的工作进展，五味杂陈地给他倒了杯茶就退出去面壁了。
娟问我们：“你们说，我是不是傻，我像老妈子一样忙前忙后干吗呀？就好像他来接我的班一样。”
我们笑而不语，都太懂她了，每次她吼着大嗓门告诫我们要早起，不然再也不给我们带早餐了，我们都当耳旁风，因为下一个清晨，她会一如既往地关心我们的温饱。
她曾是我们寝室的总理，日理万机，比谁都忙，想知道佳去哪儿得问她，想知道我几点钟有实验课得问她，就连倩那不规律的“大姨妈”突然来临也得从她包里找“姨妈巾”。
这样的姑娘，值得幸福，毋庸置疑。
她的男朋友下手快狠准，一上学就把她追了去，一毕业就计划着结婚了……以上我所讲述的她的职场故事，均发生在她婚后。
她老公是个搞技术的男人，在我看来闷骚无趣，在她看来超级无敌，她说他们家有她一个话唠、热闹、勤劳就行了，她老公只要乖乖听话，研究出高科技技术为国争光就好。
她老公也很争气，在公司的技术队伍里力拔千钧、举足轻重。
所以最初，要强的娟在面对公司那不公平之举时，心里是极其郁闷的。说好的两个人共同进步呢，老公这边顺风顺水，她这边怎么就出岔子了呢。
她做过最可笑的事情就是——回家后，厚着脸皮跟老公说自己今天提拔啦，成主管啦。她跟我们坦白说，没办法，之前已经和老公吹过牛皮，说这次提拔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能撒谎了。
我们都捏了一把汗，估计像他老公一样木讷的人也识不破她的谎言，怕只怕公司聚餐到时候会被揭穿，家属也不能总是不参加聚餐吧。
然而并没有，娟的老公是技术男，俗称一杯倒，每次聚会到了后面，压根听不到任何人的任何言语，早就昏昏欲睡了，就这样，娟瞒天过海地瞒了十一个月。
他们的女儿就出生了。
那位娟并不待见的主管登门看望她，她习惯的一声“主管”给自己露了底。她脸涨得通红地看向老公，发现老公并没在意主管另有其人这件事儿。
等到半夜十点，女儿睡着，她的闷骚老公这才一把抱住她，说：“我一直都知道的，不要压力太大，有什么事儿我来顶，你开心就好。”
第二天，娟就肿着眼泡出现在视频里，估计是被感动了，然后热泪流了一宿。
她和我们说：“技术男都是老狐狸，他早就知道了，他在我失意的当月就用计往我肚子里塞了个孩子……”
我们纷纷痛骂：“果然阴险，不过，我们都好喜欢！”
娟从来没有当家庭主妇的意向，孩子满百天后便回归工作岗位，这一次，迎接她的是主管的领导的赏识，问她愿不愿意去销售部锻炼一下，那里缺主管……
就这样，娟也成了一个空降的主管，不知道带着什么样的舆论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部门。她这才感觉，从前那委屈叫什么事啊，真是没事找事啊。
新的环境新的兵，娟靠她那套风风火火又如沐春风般的作风，很快就收服了人心，工作越来越顺畅了。
那时候，她每天上班心情好下班看到孩子心情更好，老公也被管教得服服帖帖的，薪水也随着努力水涨船高了。
她和老公拿出了两人毕业这些年的积蓄，在珠海买了套房子，终于有家了。
是的，当年他们是裸婚，娟当初是嫁给爱情的，他们是有了孩子后才有自己的房子的，但他们始终是我们当中最幸福的一对。
至少，在毕业的前几年里，我从来没有听娟抱怨过没有房子，有的只是她经常响彻云霄的爽朗笑声，整个人的状态都是傻子一般的乐观。
所以，我们寝室我最爱她，欣赏她。听说，她老公对她的宠溺更是无人能敌。
还听说，她的二娃出生了。
03
佳是毕业时起点最高的，她凭借着出色的容貌和无敌的情商一开始就签下了总裁助理岗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司里，她混得如鱼得水，风生水起。
跟斗摔在陪总裁外出培训那次，她大概觉得平时进他的办公室签送文件、冲倒咖啡，外出给他背个包拿个外套这类事做多了，和总裁多多少少有些熟悉了，防备心放低，在扶着喝多的他进房间时，一时大意，遭遇了潜规则。
佳犹豫了大概十秒，最后眼看着满是酒味的老脸就要贴上来，实在是说服不了自己闭上眼接受，前途啊金钱啊固然重要，可是不违背自己的心意更重要。
她夺路而逃给男同事打电话，那个本来就对她有好感的男人匆忙赶来，青筋暴起，挥着拳头要冲进总裁的房间，被佳拦下了。
离职之后，佳才明白，真正该让她担心的并不是总裁的咸猪手，而是那次事故无休止的后遗症。
她的男同事成了她的男朋友，但是每次都会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英雄救美那天，不是邀功不是愤慨，而是转着圈地套话，那天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你任职一年了，真的是第一次被潜？
佳不堪其扰，不想再费力气解释，离开了本来就是因为孤单寂寞、退而求其次抱团取暖的男友。
她忽然觉得，人生难以预料的事情如此之多，为何不顺着自己的心意走呢？在思考了一周，同涵先生交流几次之后，佳拖着简单的行李去了绍兴，一座北方姑娘并不熟悉的城市。
但那里住着让自己的荷尔蒙牵肠挂肚的涵先生。
上学时她见到涵就满眼放光，我们都知道当佳在路上突然驻足、堆满灿烂笑容上前打招呼的时候，迎面走来的一定是涵。
其他时候，她只管做她的冰美人。
然而涵有女朋友，不在身边，也有自己的事业，常常不出现在校园。他一回学校必定会来找佳，吃饭抑或看电影，就干些男女朋友该干的事，却不越雷池半步，纯粹精神同步。
佳被这种若即若离折磨得苦不堪言，毕业远走高飞，一年多没有联系涵，直到多年孤傲的性情遭遇潜规则的挑战，在得知涵并没有女友之后，奔赴他处。
同时，佳开始了噩梦一样的求职之路，曾经沧海难为水，待惯了位子高的地方，她开始特不喜欢那些同样是打杂的文秘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她看什么都是鸡肋。
好不容易在一家咨询公司找到了总经理助理一职，当天她就离职了，因为她发现总经理这个男人比原来的总裁还要恶心，眼神明目张胆地猥琐。
那段时间，佳过得极其不顺利。她在我们的群里发问，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怎么看谁脑袋里都会蹦出黄段子，唯独看涵不会，涵看起来那么像坐怀不乱。
娟说，也不是没可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佳是没经历过什么风雨的姑娘，看似孤傲，其实孤独单纯得很，她也许知道也许不想承认，社会这个大染缸，并不清白，更没有什么清白的人。
最后，她在一位女领导手下谋到了职位，薪水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却满心欢喜，觉得天下太平，无奈女领导锱铢必较、咄咄逼人，佳有些出力不讨好的意思。
而这期间，贯穿始终的涵，不咸不淡地同她吃饭聊天，还有给她介绍男朋友。
漂亮妩媚的佳就是拿不下涵的青睐，两个心知肚明的人坐在餐厅近在咫尺的桌子两侧，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远，这一隔就是两年半。
涵工作繁忙，神龙见首不见尾。佳的生活被职场琐事和乱七八糟的追求者包围，忽然有一天，她看到娟的女儿的照片，心底涌出一种渴望，而这渴望是绍兴这座城市给不了她的。
她同涵不告而别，去了南京，决心重新开始。
那时的她，辗转过几个小公司，算是半交往过几个小男人，再回头一望，对当时总裁对她下手那件事的看法，发生了一点点转变。
不就是酒后想试探一下嘛，哪个女秘书不得经历这样的考验，迂回地拒绝一下就过去了，天亮后应该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上下级，那么认真做什么。
释然后，在南京的她过得不那么辛苦了。
而涵开始满世界疯狂地寻找佳，我们都觉得这世界真是可笑，男女间的暧昧真是无理，当时我对你投怀送抱，你故作清高爱搭不理，如今我斩断情丝，决意退场，你又踉跄追来，悔不当初，何必呢。
佳不那么认为，她觉得是风水轮流转，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好时光，全身心地投入了同涵的异地恋中，在朋友圈疯狂晒照秀恩爱。娟说：你看吧，一反常态的事总是好景不长。
涵在她身边周旋了两个月后，便宣布再见，理由是看不见未来。两个同样拿着月薪六千的人在谈一段迟来的异地恋，时光和金钱只有消耗，没有存贮。
佳只记得分手那天，她妈打过来个电话，一个劲儿地絮叨：“佳啊，你现在在哪里啊？你多大了？有男朋友没？手里有多少钱啊？”
佳哭了，研究生毕业五年了，她二十九岁了，手里存款不足六位数，去过三座城市，换过七份工作，租过四次房子，唯一听起来可喜的事情就是爱着一个深爱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要离开她了，她似乎第一次明白，涵从来没有认真撩拨过她……
那么，这一次，认真放手吧。
意外的是，分开两个月后，就传来涵结婚的消息，就在绍兴迎娶了一位本地姑娘。
倩在南京，把悲剧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发现佳已经换了手机号，社交软件不用了，我们再也联系不到她，她从生活中蒸发了。
04
倩就没有那么顺利啦，她本身就是不怎么爱热闹的人，对谁都冷淡，对什么事都仿佛无所谓。
她签了南京一家国企，位置虽然偏僻了点，工作环境苦了点，但看起来她并没有什么抱怨，一副任凭世界变幻莫测我有我心平淡如水的样子。
够境界啊！
奇怪的是，读研究生期间，同居两年，和我发生矛盾最多的，便是这位看起来与世无争的姑娘。
我睡个懒觉她看不惯，我被男生撩拨下她也看不惯，就连我同她约电影买个爆米花嚼一嚼她都得翻个白眼，她的人生逻辑就是认真学习、按时作息、遵守社会规则。
我说她是活在套子里的人。
曾经有男生找我牵线约她的时候，我在心里好生纳闷，如此无趣、没有女人味的姑娘也有人喜欢啊。好在，傻男生听不见我的心里话，照样屁颠颠地去追求她。
结局当然很惨，男生被倩无情地喝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动什么歪心眼。”所以，她就这样孤单一人毕业了，连我这个能24小时陪伴她的老友也一下子从她的生活中抽离了。
当年，我还在家待命，没有到单位报到的时候，她就打电话来了，哭哭啼啼，嘤嘤怨怨，说那是什么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啊，她孤单。
我说：“哎呀，怎么孤单了呢？没人睡懒觉惹你烦，没人不肯减肥讨你厌啦，多好啊。”
她生气地挂了电话，足足八个小时没理我呢。
要知道，我们一个在青岛一个在南京，生活没有半点交集，连可以共同呼吸的空气都没有，她还能坚持两三个小时发条短信发个QQ找一下我，也真是蛮拼了。
不，也真是够爱我了。
这种情况是慢慢消散的，等有一天我发现傻倩一个月没联系我的时候，毕业已经两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