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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返程

12月4日下午,返回上海,阴雨。

入秋以来,北京一周,广州一周,天津数日,安徽数日,再是广州一周许。终于回了上海,恐怕也只有一周的停留。接下来的日程已然在催促,北京,武汉,长沙,西安。

这样算起来,返程上海的停留,不过也是漂泊中的一站而已。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了这样寂寥的念头,可能是最近旅途过于劳累了吧。

不及休整,给先生做了晚餐,栗子腊肉饭,青豆鸡丁,番茄炒鸡蛋。看着他大块朵硕,心想,最近已经饿了他好久了,可怜的人儿。

12月5日,星期天,想起欠了好多饮茶债,还有好多文字债。编辑短信“我回到上海了”,发现需要我发这条短信通知的,再缩减省略,也至少有19人。

东航杂志的潘主编说,登载你的文章的新杂志已然印出来了,周一给你快递。并嘱我继续写了给她,就当为了多赚一件新衣裳。

OGGI杂志的叶主编说,你明年的新专栏,想好怎样写了吗?另一专栏的备用稿,也快告罄,赶紧添吧。

DOOR杂志的涂主编说,临走前跟你谈的理财专栏,老时间10号交,连带你的游记专栏2月号的稿子一起交。

CHAI杂志的山田主编说,看来今天不能请你吃饭了,我要去东京两天,你明年给我们杂志写一个连载小说,等我回来我们谈,我知道你交稿很快的。

HOW杂志的洋说,我寄给你的两本杂志收到了吗,有你专题的那期。

完全生活手册的萍说,上次约你的书评收到了。

时尚健康的丹丹说,你的专题结构要调整,我来帮你改吧。

大都市杂志的岳说,亲爱的,你终于回来了呀。

中午给先生做了饭,忽然一口不想吃,泡了壶茶喝,一边上电脑还债。

晚上又做了饭,还是没胃口,强迫自己吃了几口,竟然呕吐,然后胃痛不止。想是最近四处奔波累了吧,情绪低落吧,或者工作紧张吧。继续写字。

先生半夜两点吃的宵夜,洗了锅碗,睡觉。

12月6日,星期一,清晨6点醒来,周身疼痛,手脚冰凉,打开电热毯继续睡,却辗转。好象迷糊过一阵,梦中净是明年连载专栏中的人物,飘飘忽忽的。

9点,开始电话不断。

北京财经频道说,你要的股评节目时段,现在是早上9点到9点半,下午2点半到3点之间,任选,每天10分钟,带制作200万不到的价格。

陕西卫视说,早上8点15分到25分的时段,周一到七,时段费用980元每分钟,制作费用800元每集,全年280万不到。

我心中烦恼,又是催命的出差。

先生赖着不去上班,满口瞎话地遥控着办公室里的助理干这干那,一心等着午餐。

做得了,看他吃得很香,自己仍然没有胃口,心想,做饭的人会吃不下东西,这句话有道理。努力想吃下一些,却是胃中翻腾。

夜半,赶毕OGGI的新专栏,一个占卜师的连载故事。她长发紫袍,居于思南路老房子的一间阁楼,一副塔罗牌,为人占卜过去与将来。她是一个生来目盲的女子,亦天生能力,能洞悉他人的内心与命运。于是,故事在她的阁楼一个个发生。

吃不下东西,也不觉得饿,做完宵夜,就这样睡了。

床褥间,周身疼痛更甚,竟不得入眠。

12月7日,去了OGGI复命,顺便把刊登了叶主编先生介绍文章的杂志,打一个包背了过去,8本东航杂志,重得要命。很久未见,听了这位能干的美女诸多牢骚,也聊了些海阔天空开解于她。

她的先生张恢是个温和的画家,我小时候看过他画的童话书《海的女儿》,极爱。几个月前,开始与他合作一本绘本,还未完成,名叫《听见爱》。

那一日,节气大雪。回来路上,福临心至,跑去衡山路上的唱片店,进去便叫,我要的货呢?伙计笑,你又来了呀,你要的,我记着呢。

问,那么,东西呢?答,马上送货的就来了。

等了一个钟头,终于箱子搬进店里,打开,搜寻,果然有我要的唱片,而且正好两张。立刻拿了就走。Leonard Cohen的唱片,一个沉静的游吟者,于令人迷醉的爵士旋律中,漫不经心地诉说着生与死,爱与渴望。那种声音,能抚摸内心。

兴高采烈地现场电话小伟,说要把唱片给他送去。他约了我第二天喝茶。

跑去寻这唱片,就是为了给他的。

走出唱片店,手机又响,是北京的制片朋友鱼,问,你还活着呢?

答,还健在,怎么忽然想起电话我?

他笑,就是忽然觉得,该问一下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霎那明白了,我近日来的不适,就是又发病了。本来骗自己说,我的胰腺病在两周前刚发作过一次,在安徽几日已经自己抗过去了,不会发作得这么勤。本来骗自己,是胃纳欠佳,太累所致。还骚扰小伟说,得了忧郁症,厌食。

厌食是不会痛的。

回家路上买了两串糖葫芦,吃了下去,不然明天是没有力气起来了。

做宵夜前写了安徽的游记,题为《平静》。

开始痛得无眠。12月8日的晨,与前一天的夜,是完全连在一起的。

下午去与小伟喝茶,昏沉中,却忘记带家门钥匙。

喝着茶,他给我看了一个很美的PPT文件,题为《采访上帝》,其中有一句话说,人们总是活得好象永远会活下去一样,却又死得好象从来没有活过一般。

为他续热茶,再续自己的,周围是暖的,不知是因为暖气,还是他。一米以外,隔着落地玻璃窗,店员女孩正在店门口装饰圣诞树,在地上抛下片片彩色雪花,不觉夜色渐来,华灯盏盏点亮。

山田主编从东京回来了,约我当晚八点去他办公室。

车到他门口,发现他却早在楼下等,直接上车说去吃饭。坐下点了一大堆东西,鸡汤,肉蒸饺,小笼,蛋炒饭,豆沙包。我假模假式地摆弄碗筷,他却一个人吃下了整笼的小笼包和鲜肉蒸饺,还有大半盆炒饭。

这个比我大8岁的中年男子,嗜肉,那种旺盛的生命力让我嫉妒。而我坐在明亮得纤尘不染的餐桌对面,熬了整天的痛,正开始精力萎靡。

他问我的第一次恋爱是什么时候,并抢先表示,他先坦白他的初恋是十四岁,属不良少年类型的。我告诉他,我是十九岁。

他与我讲他初恋的故事。有一年,因父亲工作缘故,从郊区中学转学到城中,而那个女孩,于当年的他而言,是个吸引人的城里小姐,很摩登,很迷人。第一个学期将尽时,他从课桌里找到一封信,是那个女孩给他的求爱信。

他努力地回忆每一个细节,努力用并不流利的中文讲出来。他回忆信中的字句,他沉入他的过去中了,疲惫的脸上,有幸福的光影掠过。

虚弱中,我开始害怕我会忘记,曾经的温柔片断,生命流逝中仅剩的宝石,会在我昏沉的神志中,化作尘世的沙土,从我指缝中无声无息地流走么。

他送了我一支村上春树小说中写过的那种钢笔,特地从东京买的。

他说,既然你同意写这个连载了,我十五号从东京再回来时,跟你谈具体要求。

我问,你今天不能跟我说么,我回去便写了给你。十五号,会不会太晚了?

他笑,我知道你写得很快的,肯定来得及。

我问自己,还来得及么。

回家已午夜,先生给我开门,说,今天的宵夜晚些吃吧,三点好吗。

效率很低,三个小时的时间,一篇短文不足千字。痛好象忽然从腹部蔓延开来,打字的时候,指节都痛,落键艰难。洗菜的时候,觉得水好凉,凉到骨头深处。

那一晚,先生破天荒赞了一句宵夜好吃,还从游戏机前抬起头来,对我一笑。但是做了什么我现今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我很开心,收拾他吃好的碗筷去洗。

感觉自己开始有些发烧,浑身无力,吃了一把安定睡觉,电热毯和空调开到最大,还是觉得冷。

做梦,噩梦。

梦见那位负着肾病,正在深山中拍摄纪录片的朋友。蓬山路隔,马滑霜浓,山风刺骨中,见他立于那里。我对他说,你回来吧。他摇头不允,却说,你说等我,你又要去哪里。我说,我哪里也不去,言语未尽,却哭了起来。

惊醒过来,不知是凶是吉,只是痛,耳鸣如鼓。

又昏昏睡去,见到我10月间去世的姨婆,从小带我长大的。她的白发又变成当年的青丝了,她唤我“乖囡”,笑纹绽开。我睡竹篾之上,她微笑抚我头,如我还是孩童时一般,醒来时,那感觉还在脸颊,忽然觉得很安详。

12月9日,一早恒道投资的汪总电话我,说,最近有什么电视频道可以收购吗,我们出来聊聊,我想要沿海地区的频道,看看综合类的有没有。

我说,好好,等我把手头现下的事做完再说吧。

他说,你声音不对啊。

我答,感冒了,重感冒。

他哈哈一笑,要保重啊,你这身体。

春夏之交,奉他命,打过沈阳自来水厂收购的主意。商人的事,不论是大是小,都邪乎。

没能安静写几个字,象商量好一样,运尚投资的廖总电话又来。第一个没接,正痛得说不出话,转了人工秘书台。不依不饶,又第二个电话,只好深呼吸,然后按了接听键。

廖总说,以为你不接我电话了呢。

我答,不敢,哪敢。

他说,你从广州回来了吗,啊,总算回来了呀,有事情找你,哪天有空过来聊一下。

我应,好好,等你有空叫我吧。

年初,他对上海电视台的数字收费频道全国网络感兴趣。年中,一边搞着连锁整形医院的全国计划,又想着收购武汉的一家医院。

很烦生意的事,疼着,尤其不耐,想着,如果我明天死了,看你们到哪里去找我。

中午,先生要吃炒饭。我忽然感觉有些饿了,也吃了一碗,并不觉疼痛更剧,于是想,是不是熬过了昨晚的难受,今日便好转了。

晚上,还是被张哥开车接去新盟投资,买时段的情况总要有个汇总。

王总和王太,业余开了一家茶馆风格的餐厅,便看着我吃了一碗清汤海鲜面。

聊到9点半时,先生很有心灵感应地电话叫我回家,平日我在外面应酬,他从未这么早给过我电话,也从未这么坚决要我结束工作。其时,我已感气力将竭,脊背痛得坐也坐不住了。

回家问他,干嘛这么早叫我回家呀,饿了吗?

他看着电视,大脑不转地回答,突然想你了。

夜半,高烧,不怎么感觉痛了,木木的感觉。

赶紧写完DOOR的理财专栏,主编说,要故事情节,要一个生活有品味有智慧的女人,在故事中教大家怎样理财。借了《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做主角,够小资了罢。话说自从她嫁与富商范柳原,从此过着有钱有闲的幸福生活,写写专栏,做做投资,置了些产业,也成了朋友们理财咨询的对象,故事就这样开了头。

又为这一期的游记,选了照片。

这才吃了一把安眠药,希冀一夜安睡。

12月10日,终于无法起床,与先生抱歉说,今天自己去外面吃中饭去吧。

先生问,如何了?我不想吓唬他,只说,重感冒,有些发烧。

呼吸困难,身上每寸都象断了,疼而无力,不能触碰,一身冷汗,转而又一身热汗。伏于黑暗中,不知该希望时间停止,还是走得快一些。

午后将近,挣扎起来,电话涂主编,说稿子已成,准时来交。

涂主编清脆地笑着,问,我们好久没见罗,你是过来交稿呀,还是想在网上传呀?

我也想念她,知她是想找我过去聊天,却不敢接口,只说,就网上传吧。

传过去半小时,说,稿子都行,只是理财专栏的阅读对象收入要低些,所以也要把故事中人物的收入改低些。半个时辰后,改完的稿子又传了过去,完成了。

傍晚,工作狂的妈妈忽然电话我,问我是否在家。忙说,在在。

她说,开完会,正好路过,上来看我。我说,好好,我重感冒了,给我弄些吃的吧。

她进了门,我才想起,她是不懂得用锅和铲的,就算煮一碗粥,也会弄得鸡飞狗跳。我是发烧发糊涂了,忘了我的老妈有多可爱。

只能让她把我穿戴完毕,带我出去饭店吃大鱼大肉,上菜前前后后上了两个钟头。我一边保持状态,与她谈笑风生,一边疼得犯晕,还硬着头皮表现胃口好。

长大了,与妈妈共进一顿晚餐,是缘分。

12月11日,于兄约我下午喝茶。

这几个月来,我们俩都在各地漂来漂去,早说要见面的,推后了无数次。如果没有以后了,这一次,是一定要见的了。

饮茶于徐家汇花园的小红楼外,阳光正暖,云渺风静,正坐于一株水杉树下。

我违背了家教,头一次全身靠在椅子里,与人说话,精神已愈来愈衰弱。

于兄说,我愿意把你一直作为我暗恋的对象。

我苦笑,大哥又拿我取笑。

他哈哈一笑,因为你给我创作的灵感。

这个大了我11岁,还年少轻狂的老小孩,真的很可爱。

说起他这次去北京开会,是在清华大学听一个畅销书市场运作的讲座。他说,上课的地方离睡觉的地方要打车,而且起步费都会超过,半夜饿了,打车出去,象在荒原里一样,完全找不到亮灯的地方。

他说正兼职主编着卫生行业的一张报纸,前些日子发脾气,骂得所有编辑集体罢工。

我听得笑得不行。

他又说,半年以后,等报纸象了样子,要约我写专栏“急诊室的故事”,关于生命与死亡的实时讲述。

我没应,因想着我兴许很快能跳过急诊室这个环节,直接进入太平间。

又说填词。

他说,他一直坚持说,词的形式能够决定内容,比如本来想写这样的意思,而突然想到另一个押韵的字,为了采用那个更工整的字尾,可能词的意思就此变了,可是这个想法很多人都不赞同。

我说,我同意的。因为自己想写下来的情绪,是质。词的格式韵脚,是形。质能决定形,形也能决定质,事实上,质和形原本就是一回事。

他接口,就象一张纸的两个面。

我接下去,是的,一个面不存在了,另一个面也没有了。

他笑,病人都能成为哲学家。

我却在想,人的灵魂,如果离开了生命这个形,又将是否存在,又会去往哪里。

那个下午的天空,特别湛蓝,水杉的枝叶细致而金黄,灿烂地映在晴空之下,虽是冬季带来的枯,那金黄却如此抢眼绽放。在落叶,细小的叶,如羽毛般片片飘落,却如春日杨花般柔美。生命的荣枯,究竟要怎么去看呢。

送我返家路上,又见衡山路上,整排梧桐枯黄,那叶半绿半黄,一片片,层层叠叠,竟如满树春花般烂漫,让我疑虑这就已是春暖时分了。

照例是夜半三点做的宵夜,是黄鳝红枣蒸饭,和蚝油芥兰。

为先生戏写《宵夜与私奔》,因文中记载了当晚的宵夜内容,是以记得。

烧在退,痛在加剧。

又梦见那位深山中的朋友,满脸胡须,面色苍白,目光如炬。他说,你要去往哪里,只有保住你的生命,我们才能再遇。

我答,此岸彼岸,我都在等你,我们都会相遇。

惊醒时,心中疑惑,担忧他是否还在世间,又何以如此对我说话。

世人总觉得,劝人活着是好的,是对的。真的是这样的吗,如果现世的繁芜终于令人厌倦,如果活着的历程日日都是苦痛。

12月12日,又是星期天,做完午餐后,飘飘荡荡地到楼下小区的花园里晒太阳。

冬天的阳光有甜甜的香气,阳光中有淡淡的风,风的肌肤很细腻,轻柔地掠过我的面颊发梢。树在歌唱,满院子各种各样的树。

门卫看到我,热情地打招呼,你总算出差回来了呀。

我答,是啊,回来了。

他说,你去了好长一阵吧,你知不知道上个月出事啦,我们小区死了人了。

我问,喔,是吗。

他说,是啊,吓人哪,才吃过午饭的时候,就听见“噗”的一声,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啦,掉到地上。闷闷的噗一声,就是着地的声音,很响的,当时在楼里的人都听到了。就是你们永嘉阁那栋楼呀,19楼,后面的那个窗口跳下来的。

他绘声绘色说着,经过的人也附和说,我们都听到了,挺响的一声呢,救都没救,当场就死了。

我问,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们都摇头,没敢去看,说是一个中年男人,大家传说是几号里的,什么样子的,我们以前肯定也见过吧,只是对应不起来了。

我问,为着什么呢。

他们又摇头,总是有什么事不顺利吧。

噗的一声,几秒钟,世间的事了得干干净净,就这么去了。应该很轻松吧。

只是世人都这么害怕着死,忌讳着死。死的行为因此变得如此醒目,死的是谁,却因为没人敢看,所以竟变成了盲点。这样也好,省得翻检着他的过去,扰了他的清静。自己的痛,只有自己最清楚。

脚下是虚浮的,声音是虚浮的,眼中的景色也变得虚浮。

我坐在阳光之下,痛漫溢在身体里,四肢沉重得无法动弹,有另一个自己,却轻飘飘的,象要离开周身的痛楚,徜徉在风与树的吟唱中。

小区不远处的儿童乐园里,彩色的滑梯和水车边,一大堆孩子在玩耍,打打闹闹,好不欢乐,生命的鲜艳,让人想用文字去抒写。

那许多许多,我爱与不爱的未完成的事,我爱着关心着的人们,身边拉扯不断的牵牵绊绊,若此刻我融化在风中,这些也就这样随之散了吗。

这些生命中承载的美丽与琐碎,怀拥着的时候,很重,很多,令我沉醉的财富。而我消逝时,这些也就如彩色的烟云,一无重量地飘起来,只用最后的缤纷光彩,留给我刹那的凝视,令我记住人世的美,令我忘记我曾经的痛。

只是,风筝飘走了,线会寂寞吗。

枕着坟前漫山遍野的野花,从此就不会再觉得孤单了吗。

门卫还在说话,和两个牵着孩子的妇人。

门卫说,听说他的老婆伤心得不得了,还有一个孩子,说走就走了,活着的人倒霉啊。

妇人们附和道,是啊,亏得他的父母先走了,要不然更伤心。

门卫又与我说话,这位妹妹,你还没有孩子吧,你想想,他有老婆孩子的,怎么就这么忍心去自杀,以后老婆孩子谁来照顾啊。

我说,人要死,怎由得自己,就算是自杀,也是如此,是注定要走的时间到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既然离开是注定的,又谈什么舍不舍得。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间房间,承载着亲人与物件种种。有的房间住着一家老小,有的房间还装着钱权名利。大的房间装得多些,小的房间装得少些,只是再宽敞,也是有限。人死了,房间暗了,里面装着的人和事,还是沉甸甸的,有用吗。

我心里的房间,只是一扇窗,窗里不仅有家人朋友,还盛得下所有看见过的人,窗里还有这世界的草木,有山水,有天穹。我存在一天,便全心爱着一天,风景如水逝过,不必留下一片叶子。

仰头,清亮的天空落在我的双眸中,遍耳蝉鸣,欲起身,晕眩,跌倒。

夜,写毕《名叫曾经》。

对先生说,今天不做宵夜了吧,叫些外卖,好吗。

先生问,你不舒服?

我答,是的。

痛在身体内爆发,象一颗炸弹,从脊背和肋骨间引爆,然后放射到全身,每个骨节,每寸肌肤,无法遏制。床似裂开一般,身体也不在了,剩下悬丝般的神志在疼痛中游荡。

吃两颗解痉药,吃一把安眠药。

忽而神志没有了,亦无梦,只有莫名的光亮在眼前晃来晃去。

忽而又挣扎醒来,周身还是痛,摸到表按了夜光,肿着眼睛看,才过了两三个小时。再吃一遍解痉药和安眠药。再睡,再醒。

来来回回,折腾到天亮。

12月13日,又是星期一,无力起身,无力接电话。

先生上班前关照,不舒服就好好睡觉。

躺下身,无法入睡,坐起来,又疼的坐不住。

熬了多天的痛,一直是清醒的精神在撑着,包裹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扮着一副健康敏捷的模样。可能是撑得太久了,可能是痛得厉害了,我的精神终于涣散了,于是身体的衰弱,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至近午,安眠药告罄,翻遍抽屉,想找一种随便什么药吃下去。

努力起床,洗头洗澡,穿戴整齐,摇摇晃晃到书房的大窗户前坐着,想再痛得厉害了,就这儿跳下去,也是噗的一声,就不痛了,再也不会痛了。

虽然跳下去以后肯定七零八落的,但是跳下去之前,绝不能衣冠不整,蓬头垢面。

听Leonard Cohen沙哑低沉的歌声,听到了死亡的冥想与安宁。

收到小忻短信,邀我一同吃饭。想起他已终于从北京出差回来,是说好一起吃饭来着,可是怎么吃呢。回他,肚子疼呢,不能吃了。

收到小伟短信,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他,我不想要这身皮囊了。又问他,医院里有没有止疼药和安眠药。

神志混乱到许多都不记得了,好象是大家都在威逼利诱我上医院,我坚决不从。

后来,小伟拿着药到了我小区门口,说交给门卫就走,言语间十分生气。吓得我一路踉跄地下楼找他,看到他铁青的脸色,一句“药医不死病”生生地从我嘴里咽了下去,换作就范的话语。

在怒目而视的监督下,电话医生说,逖哥,我又要来了喔。

他问,又痛啦?我答,是啦。

他说,赶紧来,四点等你。

我要求说,我不住院的喔。他说,好。

我又要求,我不吊针的喔。他又说,没问题。

心想,什么没问题啊,就知道去了你那边,就由不得我了。

建如姐也电话来,说下班就直接到我家接我去医院。原来小忻正到处宣传我生病的消息。

小忻电话来说,正往徐家汇来。我说,不对啊,建如姐也来了,就算我愿意去,也不用一起吧,你路远,住浦东,你别来了。

小忻说,我今天已经在附近了。我说,那么,建如姐一早送小孩念书,总是睡眠不足,要不你跟她说,让她别来了。

建如姐又电话来,说马上到。我说,小忻在路上呢,你明天一早还早起,一会儿又弄得太晚,睡不好。建如姐说,我陪仔细一些。

电话不停,我抱着话筒痛得大喘气,心里抓狂,想,你们自己讨论决定就好了。

象砧板上的肉,从小伟手里被押送到小忻车上,一路奔医院。

逖哥早等着了,说,让我摸摸你的肚子。

我向小忻介绍说,这就是摸我肚子次数最多的外科帅哥了。

小忻说,怎么这个时候,你还没个正经的。

我嬉皮笑脸答,总不见得一路哭着来吧。

接着,一大堆化验,抽了两次血,透视了我的肚子。小忻忙得满医院乱转,从这个窗口到那个窗口,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从这张床到那张床,死人都给折腾活了。

报告出来了,小忻懂医的,看了一眼,大叫,你的急性期已经度过去啦。逖哥拿着报告单,点头笑说,好象是呢。

我说,难怪不怎么疼了呢。想想不对,那是刚刚吃了止疼药。

再看其它的,指标全都乱七八糟,尤其是肾脏的那张,从上到下,一串加号。逖哥说,继续检查。于是又开了一大堆单子。

我看着那张肾脏的化验单,有些恍惚,想起那位还在山中的患了肾病的朋友,想起我远在北京的戍毅姐,她也是肾脏有恙,每天休息在家中,不能如我一般满世界地走,很是寂寞。

小忻在一旁说,你这都是饿的,为了胰腺病,不吃东西不喝水,胰腺好了,没准肾衰死了。我继续出神,想,如果上天让我得了胰腺病,我却死于肾病,不知道我那山中的朋友,还有戍毅姐,是否可以因此好起来?

逖哥检查完毕,宣布,你必须吃东西,米汤。

我说,我可以回去睡觉了是吧。

逖哥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开了一堆药,嘱我认真吃,叮咛我明早8点再来医院报到。

我跟小忻说,我是煮不动米汤了,你带我出去吃吧。

小忻带着我满世界找餐厅,一家有“米汤”的餐厅。

晚上,回到家里,先生拿出一叠钱,放在我的床头,说,你会住院吧,这些钱用得上。

先生有他表达爱的方式,给钱,就表示了他关心我,钱越厚,表示关心越多。记得12月13日的这个晚上,他的爱意很“厚”。是爱,就不俗气,我不觉得俗。

吃了药,十分困倦,翻看药品说明书,上有“可能出现眩晕和嗜睡症状”。小睡一会儿,忽然又觉得神志分外清明,精神亢进,翻看药品说明书,上有“精神方面副作用少见,也因人而异,包括情绪高昂……”。过了一会儿,忽然出了疹子,找到说明书上写着,“此外,皮肤搔痒、皮疹较少见”。疹子好了,开始剧烈早博,又是一夜的呼吸困难,好象记得说明书上还有“对心血管系统有影响”的一条。唉,天知道。

我的体质相当敏感,医生们常说,可以拿我去做科学实验。因为,每每他们给我开药,不用给我说明书,我就能把里面的副作用一条一条表现给他们看。

我认为,药的作用就象一个圆,所谓的疗效是圆周上的一个点,这个疗效固然是被努力论证过的,究竟怎样论证的我们暂且不论,但是,整个圆周上的其它作用,是人们都不明瞭的。当然,这种机理也是合理的,因世界上的物质,都不存在只有正面作用,而没有反面作用的道理。

从这个角度来讲,药物杀人的可能性,应该比救人的可能性要大。

我不愿去医院,也是不喜欢医学认识世界的态度。

医学明明是把人简单化的过程,其实,所谓了解的规律实在有限,世界可能根本不是按照这个规律在运转。人的健康病痛,生与死,冥冥中应自有主宰,医学又能了解多少,却自诩能治疗,能救人,能改变人类的命运了。

事实上,我自从胰脏出了问题,3年里每每发作,都不是应了医生们告诉我的诱发原因,诸如喝酒,诸如吃油腻的东西,诸如暴饮暴食。究竟是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

去年逖哥从国际研讨会回来,告诉我,现在有一种最新观点,认为发作是由于内脏某一次不自觉的震颤。这个就更玄了,我每天在讲话唱歌,坐车走路,天知道哪一次内脏的“震颤”会要了我的命。难道要我每天静坐不动不成?

发病的诊断也十分有趣。胰脏的病,照例应先由指标诊断,指标正常,当然就不用查下去了。但是,好几次,透视看到我的胰脏已经肿得胖胖大大的,胰液渗出了一大堆,指标却是完全在正常范围中的。

至于治疗,就是进到重症监护病房,插满管子,躺在床上,每天不吃一粒米,不喝一滴水,日以继夜把该吃下去的营养,往静脉里输进去,象个科学怪人。

晚上,彻夜听到心电图监控器和呼吸机的声音,此起彼伏,忽然,声音变成了警报声,然后,凌乱的脚步声,说话声,其它机器的声音,然后,声音寂静了一阵,人推走了,装进一个袋子,拉上拉链。第二天,房间里又空出一张床。

医学了解了多少,却一副宝相尊严的派头,对命运与神,嗤之以鼻。上帝造人的说法若是所谓唯心,用我们胚胎期的鳃裂作为佐证的进化论,就一定是真理了么?如此,为何猿变人已这么多年,人没有继续进化成其他什么更高级的生物,可以御风而行什么的?为何我小时候在西郊公园看见的那些浑身长毛的伙计们,现在还在假山上抢香蕉?

艺术和思想,又是从哪里进化而来的呢?不相信一位“神”,却笃信着一只“三叶虫”,便是了不起的科学家了么?

不是觉得医学的探索和追寻,是没有意义的。相反的,我觉得,寻求,总是美丽的。只是不喜欢他们的那种排斥与狭隘的态度,探索,如果没有一颗宽容的心,又将把人类引向何处?

道不同,不相与为谋,是以不喜欢医院。

宁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接受命运。

病痛和死亡的安排,应该都是有深意的,自自然然地去经历,都是生命的体验,包括自然地死去,也是成长重要的阶段。何必要用治疗去扰乱这个过程。

但是,还是没有能做到心静。

以前曾经笑话苏格拉底,自己选择了死,死之前,却不从容,找来一大堆人天天陪他说话,也不嫌聒噪,内心里,是想用这热闹吵嚷,掩盖了死亡将近的寂寥吧。柏拉图是没理他,克力同是由着他,不管怎样,有人陪着,他就不用独自去面对离开的这段路了。

现在正好用这些话,来笑话我自己,本来足够清静的,是自己忍了这么久的痛,却突然大喊大叫。解释为痛得精神涣散,失了常态,是不够骗自己的,事实上,就是软弱而已。

我是希望有人陪着的,在以为自己要离开的时候。

却不想,被不解人意地逼着去了医院。

11月14日,一早被电话叫醒,赶着我往医院去。

心脏与我跳了一夜的探戈,精神更加委顿,气若游丝。向逖哥敬礼说,我来报到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然后坐在椅子上,靠着墙假寐,等他发落。

逖哥提着我满世界走,又是无数检查,透视了我的五脏六腑。

看着我新化验的指标,逖哥惊奇地说,哟,看来你是真的自己抗过了一个急性发作期嘛,血里的指标愈低了,排泄的指标愈高了。他惊奇的语气中带着钦佩,我相当地得意。

他说,你运气不错的嘛。我说,就是呀。

他问,前些天很痛的吧。我说,当然啦。

他说,也没有饿死。我说,是呀,运气好。

于是他宣布,你现在这个已经是可以出院的指标了,当然你愿意住院,也可以再住几天。我用尽最后力气大叫,我当然不住啦。

他叮嘱,要按时吃药,饮食务必清淡,还有记住,一定要好好地呆在家里休息。

我应,一定一定啦。

小忻得悉我不用住院了,相当开心,电话唤我过去一起吃饭。

他开始称呼我,小饿死鬼。自恃有医学知识,点了一堆所谓的“半流质”,“维生素和植物纤维”,还有“优质蛋白质”。

他说,你这个小饿死鬼,你知道得胰腺病的人都是怎么死的,最后都是营养不良死的!你知道非洲难民都是怎么死的,最后都是饿到肾脏衰竭死的!我看你这病,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一半是饿出来的。没有我看着你吃饭,你肯定又不好好吃了!

我装出一副很乖的样子,应,是呀是呀。

小忻小我1岁,平日里我们在一起,就跟两个孩子一样,一直打打闹闹,无拘无束。看着他今天忽然充大卖老,我心里笑得快在脸上绷不住了。

饭菜上来了,白粥,自然无可挑剔。

白灼韭菜花,小忻看了大叫,怎么这么油,浇了这么多明油!

一碟卤豆腐,小忻又大叫,卤豆腐的边怎么是油炸的!

一碗白粥,小忻给我用小碗盛出来几勺,又倒到另一个小碗里,再倒回来,这么凉着。

倒了一杯浓茶,规定我每筷子韭菜花,都要浸到茶水里洗过,才能放进嘴里。

又笨手笨脚地夹掉卤豆腐的皮,四边的皮都夹掉,就剩中间那块夹在我的盘子里。

看得我心里有万千条小虫子在爬,终于耐不住大喊,过分过分过分!然后,挥舞起筷子,与他在一个盘子里抢夺起食物来。两人笑作一团。

这一刻,我觉得我真的是活过来了,这些日中慢慢迫近我的黑影,真的散去了。

这一天的阳光很淡。坐在出租车上,望闹市中香车如龙,群楼如簇,淡淡的阳光在其间跳跃,昏昏中,恍若隔世。一切熟悉,又陌生。

这一天,距离我回到上海,正好是10天。

10天前,从一连串异乡的漂泊中,返回上海,准备稍做停留,便再启程。这段时间,本应是一段短暂的停留,而我又身不由己地,去了如此接近彼岸的地方散步,经历了另一次返程。即使是日日留在熟悉城市的一隅,人的漂泊也不能停歇吧。

下午着家便睡,一头沉下去,熟得无梦也无知觉,是终于回家的熟睡,特别香甜。

晚上,将一叠钱还与先生,自豪地宣布,我不用住院了,已经自己好了,给你省了不少住院费呢。

先生很高兴,接过钱,还是分了一部分交给我。意思是,就算我不生病了,他也还是关心我的。我欣然接受。

暂停宵夜,将生意让给了永和豆浆。

吃了药上床睡觉,却还是痛得厉害,疼痛在身体中盘旋,脑袋也在盘旋。

朦胧中走进梦境,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老者,蓬乱长发,玄色长袍。不知为何,梦中的我认定他就是苏格拉底。

他笑着问我,吃药了吗?多半指的是医生开给我的药。

我也玩笑地问他,吃药了吗?指的是那杯法官开给他的毒药。

毒药和解药,原本就是一回事,都为着改变生命去往的方向,方向不同罢了。只不过,人的生命真正去往的方向,不是吃下的药来决定的,药,不过是一件道具罢了。

痛得醒来,想起梦中的老苏,十分莫名,心想,我是不是也要下床行走几圈,好让药力在血液中运行得快些,以便痛能得脱。

11月15日,一早醒来,感觉自己还活着,痛着,四肢都有知觉,还呼吸着空调温暖的空气,竟如抽中大奖般地快乐。

回想这一个月来,这么勤快地发了两次病,这么勤快地在生死的双黄线中央违规行走,发病和病愈都无因可循,无据可查,那每一天的活着,都真的是抽中了彩票,都应该庆祝才是。

每天呼吸的空气,呼吸着,并不觉得丰裕,没有了,又该如何。生命也是如此,这一刻眼中看见的风景,这一刻拥有的温柔牵绊,都何其珍贵,都让我衷心感激。

下午,北京的戍毅姐短信问我,最近身体可好。

我便兴致勃勃地告诉她,我很幸运地经历了一次危险的发病,回来了。

戍毅姐是信基督教的,她很替我高兴,说,神是有眼睛的,必护佑你到底。

通了电话,问了彼此的病情,聊了家常。

我傻乎乎地问她,人死了,究竟会去到哪里?佛教说的是,轮回,我们死了,还会回来这个人世,继续下一生。

她答,基督教说,人死了就会去到天国,永远留在那里了。

我问,每一个孩子都是新的吗?

她答,是新生的。

我问,那么,天国里不是会越来越挤,人越来越多,怎么呆得下呢?

戍毅姐笑,人的灵魂不象你想象的那样,天国也不想你想象的那样,天国是无穷无限的,当然不会呆不下。

这个电话之后,我又开始发愁了,究竟人死后,会去到哪里呢?如果一半人去了轮回,另一半去了天国,我和我爱的人们不小心分在了两边,有人永远在天国呆着,有人一直在地上轮回,那岂不是永远也碰不到了吗?

如果都是轮回,那也很难再遇到的,因为要喝一碗孟婆汤,世界又这么大。如果是去天国,经年累月的这么多人,人山人海,也没法登个寻人启事,这样来找,找个三年五载也不一定能找到。

因此十分地烦恼。看来,人活过来了,心思就自然又开始不洒脱了。

入夜,又歪歪倒倒地起来,半夜起灶,炖了一砂锅红烧猪蹄与黄豆。酱油、黄酒、茴香、桂皮,伴着肉香,飘得满屋都是。厨房的香气,令我觉得安心。

窗外,正是夜色寂静,无星无月。

此刻,心中到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令我觉得,每次接近彼岸的旅行,都仿佛,那如此靠近我的,不是死,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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